不知昏迷了多长时间,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僵硬,似乎已经在地下沉睡了一个世纪。头还在剧烈地抽痛。我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这是在哪儿?我抬手捂住额头的伤口,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丛之中。
发生了什么?我迷迷糊糊地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刚刚想起了一些零星的片段,眼前看到的一幕就真实而震撼地提醒了我。我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置身在一个小山丘上,刚走几步山丘下面的一幕就突然映入了我的眼中:一片凌乱的列车残骸、东倒西歪的受伤旅客、忙成一团的营救人员,甚至还有不知从那儿燃烧起来的火焰,火光将事故现场映衬得异常惨烈。
我本想下去看看情况,可是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就坐在山丘上歇了一会儿,然后决定沿着铁路线继续走完下面的旅程。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找到一个有交通工具的小城镇,在那里我读到了两天前的报纸,上面用很大的篇幅报道了那天的火车脱轨事故,据说已造成200多人丧生。这个数字无疑令人咋舌,一经报道必然会引起人们的震惊。至于事故原因,“目前还在调查中”。我不由就想起了那封带有自传色彩的信中提到过的列车事故,于是途中又一次将信封打开了。而当我看到信中所记载的日期的时候,心中不由就是一惊——那是1929年10月22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1929年?今年是1949年……我赶紧低头看了一下报纸上的日期——1949年10月23日!也就是说,这次的列车事故发生在10月22日,与信中所写的时间相隔整整二十年!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这更加快了我即刻启程去调查这一切背后真相的脚步。可是当我问起火车站在哪儿的时候,当地人却说镇上根本就不通火车。于是我又花了两天时间,找到一个可以坐火车的城镇辗转去了华沙。我在华沙逗留了大概有四五天,参观了很多一直想去的地方,包括城堡广场、王宫城堡、国家博物馆、圣十字教堂和文化科学宫,当然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老城集市广场。这里是华沙老城的中心广场。18世纪前一直是城市的中心,举办集市。如今广场周围是餐馆、礼品店和咖啡馆。因为我是个比较怀旧的人,所以肯定会对这种地方流连忘返。所有能让我想起那些古老年代的地方都必须去走走看看的。离开老城集市广场的当天晚上我再次踏上火车,继续前往我的目的地——克拉科夫。
可是当我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记忆中的“隔都”却已经变了模样。记忆中的老城区在战争中已经不复存在,人们在废墟之上建起了新的家园,却将我的回忆几乎全部剥夺了!
五年了,想不到五年可以让一个经历了战火洗礼的城市变化如此之大!我仍然记得当年的街道,道路两边的建筑却大都改变了模样。我原想凭借记忆找到自己以前的家,却发现那里已经被建成了一座警察局,旁边则出现了一片集市,记忆中那座古老的住宅楼已经消失不见。本来想故地重游,追忆一下自己的似水年华,归来后却发现早已沧海桑田,现实的失落与惆怅将我这个奔波多年的游子心中最后一丝寄托也全部击碎了!
战争到底给人们带来了什么?
我站在一座破损的石墩旁,若有所失地看了一会儿人来人往的集市,便默然转身离开。
战争无情地剥夺了我的一切!
我转身离开,决定离开这个伤心地、离开不堪回首的记忆,从此开始新的人生!于是我离开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决定在其他区域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
克拉科夫一直被称为新布拉格,这座文学气息很浓厚的城市,看过那么多的著名的欧洲广场,总是挤满了招揽游客的精品店和餐馆等,但在Rynek Glowny广场南边却有一栋4层楼高的Empik书店,实属罕见。于是我决定先去找找那家书店,在那里安营扎寨,再筹备以后的事情。我首先需要一个安身之处,然后是一份工作。我是战争年代为数不多的上过学的孩子之一,所以从事一份跟图书有关系的工作一直是我的梦想。
可是梦想归梦想,与现实之间毕竟还是有差距的。当我站在店主面前说明来意的时候,他立马就表现出了拒绝的态度。“对不起,我们这里不缺人。”
“先生,我可以做任何工作的!”我乞求道,真的很不想失去这次机会。
店主摇摇头,给了我一个冷漠无情的笑容,清楚地表明这事儿已经没得商量了。
我黯然开,走出店主办公室路过大厅里那一排排书架的时候,却再也迈不动脚步了。此地犹如浩瀚的书海,让每个沉浸其中的人都流连忘返。书店里的人很少,我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书架前,在排列整齐的书籍中徘徊。
很快,我的目光就锁定了一本《另外一个世界》,并伸手将它从书架上取了下来。这本书的作者古斯塔夫·赫勒灵格·格鲁金斯基利用他在苏联集中营的经历,重新提出了关于伦理和宗教基本原则的问题,不带感情色彩记述了犹太人大屠杀。或许是这本书揭开了我童年的阴影,读着它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却又像着了魔一样地放不下。
或许是看得太入神了,以至于有人站在我的身边我都毫无察觉,直到那个人开口说话。
“劳驾能让一让吗?你挡着我想看的书了。”
“哦,对不起……”我应了一声,往一旁撤开两步,但是因为看得太投入了,这个过程中我的目光竟然一直没有离开书页。可是看了一会儿,我似乎发觉那个人一直站在那里未动,于是不由地抬头看了一眼,却是这一眼,就在我的心中惊起了无限的波澜。
我面前站着一个面庞清秀的女孩儿,身穿一件棕色的短摆风衣,一件干净得体的条纹毛衣搭配着花格子短裙,再加上她高挑的身材,给人感觉乖巧而又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率真。她也在翻阅一本书,目光并没有看我,但或许是察觉到了我在看她,于是眼睛看着书页一边开口说了句话:“你是什么?”
“嗯?”我问了一声,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这时她的目光从书上抬起来,对于我来说,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如同黑色羽翼般长长睫毛下显现出来的一颗摄人心魄的湛蓝宝石。
“你是犹太人吗?”她又问了一句。
我这才意识到她想问我是什么人,因为我的手里正捧着一本关于犹太人的书。
“哦……是的。”我说,“我是犹太人。”
“我正在找关于犹太文明的书,最好能包括神话之类的,还有历史。你能帮我找找吗?”
我没说什么,而是转头就在书架上找了起来,很快就找到了一本布拉恩著的《犹太民族史》(1939年)。“这本应该不错,在战争的洗礼中幸存了下来,保留了很多珍贵的知识。”
“谢谢,”她接过那本书,露出会心的微笑,“我想这就是我要找的书。”
我点了点头,想继续看书,却发现再也无法集中精力。于是又抬起头来,看看她为什么还站在那里不走。
“你好,”她友善地伸出一只手,“我叫奥克萨娜·霍兰。”
我看了看她伸出来的那只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去握住。“米塞洛斯。”
奥克萨娜笑了笑,把手收回去。“谢谢你帮我找到了书!”说完,她便一个转身优雅地走开了。
当晚我在附近找了一家廉价旅馆落宿,躺在床上的时候,心中不禁感到一阵失落。重返克拉科夫对我来说真的是个打击,不仅记忆中的故乡已经沧海桑田,就连找个落脚之地都这么困难重重,实在令人伤神!不过幸好我从小就习惯了流浪、习惯了居无定所,所以这似乎并难不倒我,明天一早继续启程就是了,大不了再找个地方安顿,不信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然而我的这一想法还未实施,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第二天早晨我去柜台前结账的时候,店老板说有一封给我的信。我有些疑惑地接过来,纳闷谁会知道我的暂住地点。
可是更让我疑惑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当我拆开信封展开信纸的时候,上面的文字竟然通知我今天就去上班!我一看落款——克拉科夫市Empik书店!我顿时就懵了,感觉上帝在跟我开玩笑,就不由地问柜台里的人:“您确定这封信是给我的?”
“您可以看看信开头的称谓,”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账本,“有给您同名同姓的人吗?”
我听了不禁愕然。
我带着疑惑再次前往Empik书店,走进店长办公室的时候心中仍然是将信将疑。
“你觉得我会是在跟你开玩笑吗?”店长在办公桌后面不带感情地说,“算你小子走运,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在我们这里工作的!”
我本想问问店长到底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可他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和善,也并不高兴,似乎让我来这里工作并不是他的本意。
“先生,我一定会好好做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很渴望这份工作,可总觉得是施舍来的。
“你先去吧,我叫人给你安排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