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格罗斯卡似乎注定了一生跟火车摆脱不了干系。他从小在火车上长大,早在产业革命时期(1864年后,波兰王国的资本主义有了很大发展,19世纪七八十年代,完成产业革命)他的祖父就是老一辈的列车驾驶员。克里斯托弗就是跟随自己的祖父在驾驶室里长大的。因为——没办法,格罗斯卡家族里没有能照顾孩子的女人。小克里斯托弗的祖母是当时由沙皇俄国管辖的克拉科夫共和国(也叫克拉科夫自由市)中的斯拉夫人后裔,据说在革命纷乱时期还跟他的祖父有过一段乱世中的凄美爱情,可不幸的是,他那有着斯拉夫血统的祖母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于风寒。于是克里斯托弗·格罗斯卡的父亲——老格罗斯卡就是跟随他在祖父在列车驾驶室里长大的。后来老格罗斯卡长大成人,有了一定的学问,就想到了去经商。结果没出几年的光景,不仅投进去的钱全部打了水漂,就连老一辈的家底也完全被他赔光了。于是,到了该送克里斯托弗·格罗斯卡去上学的时候,当时还算年轻的老格罗斯卡就决定放弃那些自以为是的异想天开,开始老实巴交地子承父业,跟自己的父亲学起了开火车。无独有偶,老格罗斯卡的妻子、克里斯托弗·格罗斯卡美丽的母亲,有着一半普鲁士血统的尤莉娅·格罗斯卡同样也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于恶疾,留下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男人相依为命。于是,就像老格罗斯卡一样,火车驾驶室也成了小格罗斯卡的幼儿园,在父亲生意失败、同时又在承受着丧偶之痛的那几年,他就跟随自己的祖父在列车上来回奔波。
其实火车对于小孩子来说是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特别是在没有大人看管的时候。在克里斯托弗·格罗斯卡5岁那年,有一次,列车停站后他的祖父下去休息了一小会儿,临走前嘱咐小格罗斯卡坐在那里不要乱动,自己很快回来。结果一向认真仔细的祖父那次竟然忘了关车门,结果小格罗斯卡从台阶上跌落下来,头朝下摔在了月台上。他额头上月牙形的疤据说就是那次留下的。小格罗斯卡自己已经记不清楚了,据说当时流出来的血都把他的半边脸给染红了,把闻讯赶来的祖父吓得不轻。不过他自己反倒一点没哭,还说这台阶太高了。
后来克里斯托弗·格罗斯卡上学了,不在是那个祖父身边的小跟屁虫。可是他对火车的热爱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就在成年之前的那几年青葱岁月里,他还跟年纪相仿的几个小伙伴扒过好几次火车,几个年少轻狂的年轻人坐在车厢顶上,随着火车在城市与乡野间游荡。
再后来他上了大学,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每年坐着火车去上学或者返回家乡。在他的心目中,火车是最美妙的交通工具,人们坐在轻微颠簸的车厢里,透过车窗欣赏着沿途美丽的风景,偶遇着车厢里形形色色、萍水相逢的同行者,仿佛是一种梦幻般的奇妙旅行!
从小到大,火车曾带给他无数次美妙的体验。他和伊莎贝拉就是在火车上认识的。
就像电影里所说的那样,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火车,火车上有那么多的车厢,而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原句为: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 all the world,she walks into mine.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中有那么多的酒馆,而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出自经典爱情电影《卡萨布兰卡》)。那是克里斯托弗·格罗斯卡20岁那年的一天,他坐着火车返回家乡,途经罗兹的时候,他所在的车厢里只上来了寥寥的几名旅客,其中有一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妙龄女子,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车厢里,慢慢朝他这边走来。克里斯托弗抬起头来看着她,那个美丽的女孩犹如黑暗湖面上一抹明亮的波澜静静地走入他的视线、走进了他的生命。他多么希望她能走过来、坐在自己的对面。可是他又害怕,害怕自己会没有勇气去看那双眼睛,害怕自己会夺路而逃!就在他局促不安的时候,那个女孩走向了过道另一边的斜对面,在一个空座位上坐下了。从罗兹到格但斯克只需要大约三个小时,克里斯托弗用将近180分钟的时间鼓足勇气,最后,他起身走到女孩面前坐下,看着她说:“小姐,如果我再不开口与你说话,我恐怕会后悔一辈子!”女孩儿闻声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皮肤白皙、五官清秀,一双清澈的瞳仁在阳光下呈现出迷人的金棕色。“不,不会。”女孩儿微笑着说,“如果你不跟我说话,只会在下车后后悔一阵子,然后很快就忘记了。”她的谈吐自然大方,活泼中带着一点腼腆,坦率中又带着一点羞涩。克里斯托弗为她的直率感到一种对自己鲁莽的懊悔,但又为她的清新的脸庞和声音所着迷。“请恕我冒昧,” 克里斯托弗说,“一会儿下车以后,我能送你回家吗?”女孩儿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拿出一张白色的纸片,用笔快速在上边写下了一行什么,然后对折一下递给克里斯托弗。克里斯托弗从她纤细的手中接过那张纸片的时候,列车已经不知不觉地靠站了。女孩从座位上站起来,临走前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请给自己一年时间,一年之后,如果你还没有忘记我,就可以按照这上面的地址来找我。”
克里斯托弗目送女孩儿离开后,克里斯托弗低头去看那张纸,上面用娟秀的笔迹写着:
汉萨大街997号 克鲁德
伊莎贝拉·安格拉德
克里斯托弗在后来的一年里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完成了学业,二是游历了中欧四国。所谓的“中欧四国”只是他自己的说法,即捷克斯洛伐克(1993年1月1日分裂为捷克共和国和斯洛伐克共和国两个国家)、奥地利、匈牙利和克罗地亚。在布拉格白鸽纷飞的广场上,他给伊莎贝拉写了第一封信。之后每到一座新的城市,克里斯托弗都会给她写一封信,可无论内容是什么,总会在写的结尾写上这样一句话:“请不要回这封信,只管等我。”
在奥地利的黑湖边,他赞叹着阿尔卑斯山的壮美;在匈牙利的巴拉顿湖畔,他欣赏着黑天鹅优美的舞姿;在克罗地亚的达尔马提亚海岸,他站在凛冽的海风中,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回去,娶伊莎贝拉为妻!于是当他再次踏上波兰领土的时候,克里斯托弗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到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汉萨大街997号。
克鲁德是座带有巴洛克风格的老式建筑,那种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看上去庄重、严谨,却又给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房前有一座很大的院子,正置五月,粉色的蔷薇正铺天盖地地竞相绽放,整个院子被淹没在一片温暖的花海里,让人无尽向往。院落与街道之间隔着一扇高大的铁门,门是关着的,克里斯托弗只能站在门外静静地向里面张望,盼着能看到伊莎贝拉迷人的身影。可惜庭院里只有晶莹的花瓣和翠绿的叶子。克里斯托弗将行李放在脚边,静静地守候在门外。天啊,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了一年的佳人就在里面啊,可他却没有勇气叩响阻拦了他的这扇大门!克里斯托弗不由地叹了口气。似乎是上帝听到了他的这声叹息,抑或是他的一番痴情终于被上天怜悯,就在这一声轻轻的叹息之后,奇迹竟突然出现了。
当一袭白衣的伊莎贝拉踱步从花丛中走出来的时候,克里斯托弗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她长发披肩,金色的秀发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她体态轻盈,优雅中透着一份冰清玉洁的灵性。克里斯托弗看着她如同幻影般出现在自己眼前,如同这一切只是他梦寐以求的幻境。伊莎贝拉看到他的时候似乎也有些意外。她停在原地,在盛开的蔷薇花旁驻足以待。
克里斯托弗想隔着栏杆呼唤恋人的名字,刚张口还没还出来,只见伊莎贝拉站在那里看着这边,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克里斯托弗顿时就有些失意,可是没过一会儿,就只见一个佣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从一边走了出来,走到伊莎贝拉身边跟她说了句什么,伊莎贝拉点点头,然后就把她支开了。女佣转身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儿,伊莎贝拉转头看看庭院周围没有什么人了,才迈步朝大门这边走来。她穿着一件及地的白色长裙,迈步走来的时候克里斯托弗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我没指望你真的会来。”伊莎贝拉隔着栏杆跟他说。
“这一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克里斯托弗说,“却发现每个地方都有你的影子。”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伊莎贝拉说,“很抱歉没给你回复。”
“没关系,”克里斯托弗说,“这一年里我总是换地方。”
伊莎贝拉微微垂下眼睛,沉默少许,然后接着抬起头来:“或许我在你心里只是个影子。”
“是个梦,”克里斯托弗说,“我一直想将这个梦变成现实。”
伊莎贝拉看着他的眼睛:“今天恐怕不太方便,我的父亲还在家……”
“我可以等你,”克里斯托弗说,“我可以用一生去守候着你!”
“那倒不用,”伊莎贝拉说,“如果你还想见我,明天晚上就去电影院,买一张票等我。”
克里斯托弗将这句话看作是一个约定。
于是,经过一天的等待与准备,第二天晚上克里斯托弗穿着一件洗干净的衬衣去了电影院。影院门口贴着一张大幅海报,海报上那个已经风靡全球的小胡子美国人正披着件斗篷坐在雪地上。电影院里人头攒动,等着看这部片子的人似乎还不少。克里斯托弗随着人流走进去,在一排排的座位之间寻找着心上人的身影。可是直到电影放映,他还是没有见到伊莎贝拉。他挑了一个靠边的位子坐下,大荧幕上已经出现了电影的画面,周围人都安静下来。
电影讲的是一个流浪汉随着大批贫民到阿拉斯加淘金,结果却误打误撞地跑进通缉犯躲藏的小木屋。通缉犯把他赶出去,不料大风又把一名魁梧的寻矿人吹了进来。寻矿人抢到通缉犯的枪,宣称自己是木屋的主人。结果他们打来打去枪口总是对着那个倒霉的流浪汉。
这是一部“笑中带泪”的电影,一个淘金狂的磨难与梦想,种种巧合汇集而成了一部笑料百出、令人忍俊不禁的片子。周围的人早已笑成了一片,克里斯托弗却在焦急的等待中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影片看到后来,通缉犯打昏寻矿人之后逃走,却失足跌下深谷。流浪汉查理则来到小镇上的舞厅,邂逅舞女乔治亚,还帮她摆平了暴发户的骚扰。其后,查理帮淘金工程师汉克看家,在门口又巧遇乔治亚,不禁大喜过望,邀她在除夕夜来吃晚饭。结果,乔治亚没有赴宴,查理却在幻梦中为她表演了一段小面包舞。看到这里克里斯托弗不禁有些失落,想到自己或许也会像那个傻傻的流浪汉,苦苦等待一个恐怕永远不会赴约的梦中恋人。
电影接近尾声的时候,克里斯托弗更是看得心不在焉。最后故事情节竟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查理和吉姆险象环生,而且误打误撞发现了金矿。克里斯托弗就觉得这剧情是在太幼稚了,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他有些看不下去了,甚至想站起来转身离开。可就在他打算要这么做的时候,转头却看见旁边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
伊莎贝拉安静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似乎要装作不认识身边的人。
喜出望外的克里斯托弗想跟她打个招呼,还未张嘴却被她打断了。
“别说话,”伊莎贝拉的目光依旧看着大屏幕,“电影散场后跟着我走,注意不要声张。”
克里斯托弗继续坐好了看电影,这时电影中的查理与吉姆成了富翁,坐头等舱回乡,却在船上三等舱巧遇潦倒的乔治亚。查理大喜过望,与乔治亚在新闻记者的镜头前热情相拥。
观众席上响起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人们对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似乎很满意。就在观众们齐声喝彩的时候,克里斯托弗突然感觉到一只温润的纤纤玉手放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灯亮起来的时候,在场的观众纷纷起身往外走。伊莎贝拉则在亮灯的前一刻就转身离开了。克里斯托弗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门外,在那里又见到了夜幕之下的伊莎贝拉。
但只是一个背影。
伊莎贝拉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走着,几乎没有要等自己的意思。
克里斯托弗想追上去,却突然想起刚才电影院里说过的话,于是决定默默地跟在后面。
夜晚的街道繁华而喧嚣,车辆与行人在路面上来回穿梭,如同夜色中飘忽的幽灵。
克里斯托弗目光定定地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背影,仿佛在跟随岁月深处一个久违的影子。伊莎贝拉的步伐逐渐避开繁华的街道,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里。巷子里铺着古老的石板路,两边是巴洛克风格的低矮楼房,窗台上大都摆着鲜花。伊莎贝拉在一扇窗户的窗台前停下,转过身去假装在欣赏一盆盛开的蓝色矢车菊。克里斯托弗也在她的身后停下脚步。
“我对你说谎了。”伊莎贝拉说话的时候眼睛依旧看着那盆蓝色小花,仿佛是在对花说。
“什么?”克里斯托弗似乎没听清楚,或者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
“我说没有给你回信,其实是我在说谎。”伊莎贝拉说着,打开随身携带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小打信封,整齐地放在花盆旁边的窗台上。“我回了,每一封都写了回信,只是不知道应该寄往哪里。”
克里斯托弗看着窗台上那一小打整齐的信封,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惊讶与欣喜。
伊莎贝拉这时才抬起头来看着他。“有的时候我宁愿不见面,而是让这种微妙的情愫继续在书信中慢慢延续……”
“可是……”克里斯托弗刚想说什么,却被对方的一句话打断了。
“我就要订婚了,”伊莎贝拉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的父亲让我嫁给一位军官的儿子。”
“你爱他吗?”克里斯托弗的眼中顿时闪过难以掩饰的惊讶。
“这已经不重要了。”伊莎贝拉说,“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要去德国结婚,从此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那你爱我吗?”克里斯托弗追问道。
伊莎贝拉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金棕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我或许爱过那个在远方给我写信的男孩子,”她说,“但不是现在。”说完这句话,她就这么转身离开了,甚至没有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克里斯托弗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离去,手里拿着那摞白色的信封,目送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克里斯托弗回到家里,用一晚上的时间将所有的信件看完。
信的内容亲切、流畅,虽没有丝毫爱慕之情,却又是无话不谈,似乎是在写给一个老朋友,而不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伊莎贝拉在信中感谢他一直分享着自己旅行沿途中的所见所闻,并分享了几段自己认为很不错的诗歌和小说片段。
看了这些书信,克里斯托弗几乎完全可以确定伊莎贝拉对自己的感情。就算不是爱慕之情,至少也是珍贵的友情。可是她今晚说过的一番话却无疑打破了他的所有幻想。
“我就要订婚了。”“我或许爱过那个在远方给我写信的男孩子……”
“或许”两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不敢确定?还是不愿承认?
克里斯托弗不得而知。
一夜未眠。
之后的每个夜晚,克里斯托弗都要去电影院里去找她。
可是伊莎贝拉却再也没有出现。
后来寄去家里的几封信也同样石沉大海。
克里斯托弗几乎绝望了。
七月的一天,他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如果伊莎贝拉再不露面,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家,从此再也不回来。可就在他收拾好行李准备这么做的时候,克里斯托弗突然收到了一封来信。信封里有两张纸片,一张是写着娟秀文字的信纸,另一张是前往古城克拉科夫的车票。信纸上依旧是伊莎贝拉那熟悉的笔迹:
今晚我就要订婚了。你有两种选择:一是来我家参加我的订婚礼,二是坐上火车离开。
克里斯托弗选择了第三条路——前往克鲁德参加了伊莎贝拉的订婚礼,并当场带走了自己的心上人。当他们一路奔跑着来到车站,及时坐上前往克拉科夫的夜车的时候,克里斯托弗牵着她的手说:“你应该买两张车票。”
伊莎贝拉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窗外,露出了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