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剩下的半个学期范皊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学习,尤其是走在校园时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时时刻刻在凌迟着她的每一分血肉,将它们一片一片地切割下来。
“妈,我想转学。”当她终于鼓足勇气将心中所想告诉范母时,范母只是沉默地低着头,依旧一丝不毫地做着手头上的活计,待她忙完之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昨天我和你爸已经打电话跟你大姑父说了,看能不能把你转去他们镜江中学读,但你大姑父说转去他们学校有些麻烦,主要还是靠成绩说话,如果你的成绩达到他们学校要求的分数线就很容易过去。”
“他们学校要求的分数是多少?”范皊干巴巴地问道。
“每一门学科不低于一百分。”范母停住手中的活计,看着她:“以你现在的成绩,相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范皊垂下头沉默着。前段时间学校才考完期中测试,那时她还在医院,没有去参加考试,后来回校时老师虽然补发了她其中考试的试卷,看起来考的还算可以,但她知道那也是在后知后觉中老师讲课时会无意中提到过的一些题目,她才能够做对,所以对于这上半个学期的成绩如何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如果说要到下学期转学,那么她还剩下半个学期,如果这半个学期成绩提升不上去的话,那么转学的事是否就是基本无望了?
范皊返回学校后明显比以前还要沉默,以前她除了偶尔会和褚晴丽站在教室的走?上看着楼下初一年级的学生在操场上奔跑着,闲聊上几句;要么就是被陈林燕拉着她往楼上三年级去寻高伟。可是如今,除了在教室里看见她埋头苦做题目,在别的地方基本上是看不见她人,这下半个学期下来,虽然范皊的确用功不少,成绩也是提上不少,可是眼睛一下子却变成了中度近视。当某一个星期一的早上她戴上一副前一天刚配好的四百多度的眼镜出现在教室里时,却从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了一丝丝的嘲笑,她明白同学们的嘲笑来自于哪里,一个成绩不算优秀的学生,某一天突然顶着一副眼镜,装出一副成绩优异的模样,确实会引来不少人的揣摩与观测。范皊明白对于这种恶意的反击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并且等到一定时候再用成绩说话。所幸皇天并不负有心人,在下一次的测试中,范皊以565分的总成绩进入了班级前二十,也为此算是堵住了悠悠众口。可是那次的月考,褚晴丽却一下子从班内的前五名退到二十三名,因此各科的老师都找她单独谈过话,范皊看见她从教室里面无表情地往老师的办公室走去,不一会儿又一脸漠然地回到教室里。
她们现在已经很久不大在一起说话,偶尔双方走到一起都想要往前迈上一步,但说话时对方都显得分外的小心翼翼时,范皊为此难受至极,难道真的如此生疏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吗?她在心里一遍一遍不断地问自己,每问一遍心里就痛苦一分,褚晴丽是她范皊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她很久以前就曾向在菩萨面前祈祷过希望她们两个永远都能够两小无猜,心无旁骛地成为彼此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现在,她分明看见了无形之中有一双手正拽着她们彼此慢慢地向相反的两个方向离去。
褚晴丽和胡婉青从二楼的教室下来时正好看见范皊坐在不远处的花坛边上发呆。她有些失神地看着那个身影,突然眼睛便有些湿润,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孤独的身影又和眼前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时她还小,记忆中的某一天,她和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在教室楼前跳绳,旁边的花坛边上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那个时候她和她还不是很认识,只知道她是上一届的留级生,她的个子非常弱小,干枯的头发用一根红色的头花带子绑在后面,低着头,嘴唇紧抿,旁边的操场上是各个年级的同学在嘻笑玩闹着,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到仿佛她是隔着另一个空间的透明人。
“褚晴丽,快点,轮到你跳了。”当她思绪还游离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发愣的时候,旁边的同伴扯了她一下。于是她把思绪拉回到与同伴的游戏当中。可是没过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她回头,几个四年级的男生正对着那个小人儿推推拉拉,褚晴丽有些同情地看着她,她正被那几个四年级的学生推倒在地,那些人似乎还不肯罢休,有两个人向她身上踢了几脚,另外几个还在她身上吐着口水,可她却紧紧地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小脸涨的通红也不肯站起身离去。这时身旁的同伴告诉她:“那些是她以前班级的同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欺负她了,可是她每次都跟傻子似的也不知道躲开,听她们以前班上的同学说好像是这里有问题。”身边的同学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褚晴丽有些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的小人儿,直到上课零声响起,那伙四年级的男生才离去,而她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她看见她眼睛是红红的,眼眶里噙着晶莹的泪水。
褚晴丽心里突然就被针刺了一下,她停住了往前走的脚步。
两只相握的手还未来得及松开,胡婉青将突然停住脚步的褚晴丽向往前拉了几步,她亦停住了脚步,“怎么了?”在看到不远处的范皊后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了,
“范皊,我们要去食堂吃午饭了,一起去吗?”
范皊歪撇着头有些奇怪地看着胡婉青,这还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但她还是从胡婉青微微上挑的嘴角里看出了那隐含的一丝轻蔑。于是她笑着摇头道:“不用了,你们去吧,我今天没有下米,等下回家吃去。”
褚晴丽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挣脱与胡婉青相握着的那只手:“要不你先去吧,我一会就来。”
胡婉青看了看不远处的范皊,她紧抿着嘴唇,似乎抿成了一抹孤傲,她最看不得的就是范皊的这副清高自许的模样,胡婉青嘴角往上挑了挑,向褚晴丽略微点了点头,转身迈开步子远去。
褚晴丽在范皊旁边坐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却又似包含了千言万语。午饭的零声响起,就在她们前面的那间教室外面的右上角,那零声响了有十来秒才停住,因为离得近,待零声响过,耳朵却嗡了好些时候才清净下来。
“好吵。”褚晴丽微微苦笑,有些无奈地抱怨道:“当初我们在这间教室上课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零声竟这么招人厌?”
“或许当初一心盼望的是那阵下课的铃声,所以对其它时候的响声是从没留意过。”
沉默良久,褚晴丽看着她突然问道。“阿皊,你是在怪我么?”
“?”范皊一头雾水。
“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冷落了你?我知道错了,你可不可以原谅我,我真的很害怕看见你现在这样,你不知道你沉默时的样子真的令我心里有多不安多难受。”
褚晴丽眼中含着一汪泉水,眼眸依然明亮,里面是清澈透明,倒映着一张忧郁的脸盆,那是她眼中的范皊,范皊一下子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怎么了?”
她用袖子拭去褚晴丽脸上的泪水,她的眼泪就像开了闸似的不住地往下流:“你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难道对不起的不应该是我吗?是我的自卑和敏感将身边的人越推越远,这些都是我自身的问题,其实我都是知道的。”
褚晴丽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双眼凝视她:“不是的,那天其实我是看见了你和陈林燕一起去了车站,本来我想叫住你们的,可是我看见你和陈林燕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就一个人回了家。第二天上午胡婉青问我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一夜没有回家,没想到她告诉我她经过老师办公室里看见你和陈林燕两人神情狼狈地站在老师办公室,当时我就害怕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本想找你问个清楚,可是后来你们两人都没进教室,没想到到了下午,关于你们两人的事情就传得满校园都是,还有别的班的同学居然跑来我们班里确认。”
“都已经过去了。”范皊没想到当她口中说出这件事情时,心里竟然会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好像这件事真的就这样过去了,就连往日的那阵钝痛的感觉也不见了。或许只有内心如此淡然才能够把剩下的离别的话语说出口吧。
操场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学生,这样的天,这样的地,这样的景,一如当年开学典礼的那个午日,她们从医务室出来。依稀还能听到那个夏天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凄厉地鸣叫着,为她们拉开重逢的序幕,而这个冬日的暖阳,又为她们扯上了离别的落幕。
过了良久,范皊才道:“下学期我可能不在太和中学了。”
“你是要转学吗?”褚晴丽收住眼泪。
范皊淡淡地“嗯”了一声:“这边的条件太艰苦了,春季多雨,夏日干旱,秋天萧索,冬日的严寒,人心冰冷,我怕自己受不住要发疯。”
褚晴丽只是紧紧在握住范皊的手,她说不出任何一句挽留的话语,就如当年看见母亲一个人执意背着跨包去湖北时那样,除了满心满眼的不舍她不知道该用如何的话语去留住母亲倔强而孤独的背影。而如今依旧如此,或许有相遇才有离别,不管是生命中那最重要的亲人或者朋友,离别只是为了下一场更惊艳的重逢。
“从今往后我就叫你阿皊,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同桌。”稚嫩的童声从那张唇红齿白的小嘴巴里飘出,落在地面上尤如鲜花开过。范皊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朋友热情而真诚的承诺。她亦紧握着褚晴丽的手,就像握着当年的那个承诺。
“晴丽,我们即使做不了一辈子的同桌,还会是一辈子最好的朋友吗?”终于,范皊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世人都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辈子,褚晴丽在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都说沧海桑田,人心易变,她已经无法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么样了,更不知道自己的以后会是怎么样,她重承诺,所以她不会也不想轻易承诺。
“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将会是那个永远站在你这边,默默地支持你的那个人,沧海桑田,此心不变。”
“沧海桑田,此心不变,”范皊微微笑了起来:“这可真像一句情话啊。”
“我的情话只对你说。”褚晴丽气鼓鼓道,似回到了那个两小无猜的时光。
范皊了点点头,浅笑道:“我也是那个人。”
哪个人?她看着范皊,似在问她,然她亦只是笑了,笑着笑着两人同时流下泪来,几年的相知相伴早已不必多说。
下午考完明天就正式放假,范皊怕高伟不来拿同学录,怕高伟一考完试就回家,所以她特地在铃声响起之后就立马交了试卷背起书包勿勿往楼上高伟的教室走去。楼道上挤满了放学回家的学生,范皊只能尽量地靠右贴着墙面上楼梯,刚到最上面一阶楼梯,旁边教室的走?上一伙三年级的男生正嘻笑打闹地冲出教室,范皊一个不留神被其中的一名同学撞向了旁边的墙面上,差点摔下身后的楼梯,幸亏那名同学及时拉住了她的手才不至于摔下去。
“还好没摔下去,要不然罪过可就大了。”
范皊立住脚,定了定神看向撞他的男生,瞬间满脸通红。她看着眼前清朗的少年竟一时间呆的说不出话来。
“你还好吧?”见她站稳少年松开拉住她的那只手。
范皊立马垂下头:“谢谢。”
“哟,张岱,你小子艳福不浅,这才刚考完试就有投怀送报的人来。”旁边立马有男生吹起口哨起哄取笑。
范皊低着头只觉面颊火烧火燎的,想要快些离开这群扎堆的男生,脚步往旁边迅速地挪动两步,不料身前的人影也往这边跨了两步挡在她前面,范皊觉得脸颊那团火直烧到了耳后根,大窘之下,她微微平了平气息,又挪回到刚才这边,哪想张岱似与她存了同样的心思,也往这边走了两步,白色的运动鞋刚好踩住了范皊穿的那双白色回力运动鞋上,他快速后退一步,范皊只看见雪白的鞋面上被踩出了一个黑黑的脚印。里面的脚指头被踩的有些发麻。
“啊,真是对不起啊。”张岱挠了挠后脑勺,连连倒歉。旁边又响起一阵哄笑声。
范皊微微吸了口气,突然委下身子从他身侧的人墙之中钻了出去。也不顾身后的调笑声她低头急急地找到高伟所在的教室。初二三班的教室里有几个学生正码着刚收齐的试卷,教室里并没有高伟的身影,范皊回过头在过道上巡视了一圈,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正背着书包往周围的人墙那边挤去,他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扯着前面一个男生的校服,两人有说有笑的正要下楼。
“高伟。”范皊想要叫住他,过道上熙熙攘攘的人太多太过吵闹,他并未听到,范皊急忙跑去过跟着人群往楼下涌去。下了楼梯高伟直接往校内车栅走去。范皊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又急忙地追上去:“高伟。”
前面的男生终于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他身旁的那个高个子男生也回过头,范皊这时才看清那人居然是张岱,张岱眼中也掠过一丝惊讶,范皊当下也顾不上窘迫,红着脸小跑着走上前,从书包里拿出陈林燕的那本同学录交到高伟手中后就急忙转身离去。身后隐隐听见张岱询问高伟声音。范皊内心有丝颤抖,她跑了几步停下来回过头,正好看见张岱依然站在那里,他也在看着她,两人目光相碰后范皊又慌乱地闪开,转身继续往前跑,心口直呯呯地跳个不停,她却不敢再次转身,再见,她在心里默默跟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