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果然太平无事,有神秘人在前开路,守卫官兵随手打发,出城之路十分顺利。
等走出东安门的城门洞时,云霁突然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身抬头仰望城头。
即将离开这座生活了二十年的城,他心头百感交集,城门楼上“东安门”三个烫金大字犹如一块滚烫烙铁,火辣辣灼烧着他的心,一时没能忍住,不禁潸然泪下。
仅在一夜之间,他便从万人景仰的太子之位跌下,变成了一个落难皇子,往后余生是凶是吉犹未可知,甚至都不知道还能苟活多久,人生大起大落,莫过如此了。
但很快,波涛汹涌的恨意便满斥他的胸膛,他对着城门楼再次默默许下复仇承诺,只要能活下去,来日必定要叫仇人们各个血债血偿!
“你干嘛?赏月啊?”神秘人也抬头望天,不过目光却是落在天穹圆月之上。
云霁轻吐出那口郁结胸中的怒气,生生抑制住泪水流下,决绝转身,问道:“现在往哪里去?”
“你不是要救人嘛,自然是救人去咯。”
“那我们找大夫吗?”
“当然。”
“去哪找?”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大夫?”
云霁瞪大了眼睛,把神秘人从头到脚打量几遍,却瞧不出眼前这人有什么特殊之处,似乎只是比寻常人更有一些精气神而已。
“哼,还真是个有眼无珠的家伙。”神秘人不满道,“难道非要把‘大夫’两字儿写脑门上才算是大夫吗?”
云霁平日里哪曾受过旁人这般轻慢之言,心中大有不快,忍不住回怼道:“可你真的不像是个大夫!”
神秘人没想到云霁竟然跟他来了脾气,当下也不乐意了,不耐烦地一摆手,转身就走:“行,那我还不管了,等她死了,你爱埋哪埋哪去。”
眼见神秘人发火,云霁立马后悔了,毕竟这人是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要是真把他给弄丢了,恐怕得不偿失。
这么一想,云霁立马认怂道:“对不住,是我失言了。”
神秘人倒也没打算跟云霁较真,短暂停顿了一下,便道:“跟上。”
这回云霁不敢再轻易发问,一路紧跟着神秘人的脚步。神秘人似乎对这附近也颇为熟悉,领着云霁穿街过巷走了好一阵,最终在一座名叫“如家”的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那个...”神秘人突然转身望向云霁,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你带钱了吗?”
“钱...钱?”云霁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对方竟会在这种时候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就是银子啊!”神秘人生怕云霁不懂钱为何物,赶忙补充了一句。
“我没有啊。”
云霁身为皇子,钱自然是有的,却不会亲自揣钱,眼下更是逃难离宫,哪里会有什么金银细软傍身。
“呃,你出门都不带钱的吗?”神秘人好生失望。
云霁一阵无语,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忙道:“你帮忙扶着叶姑娘,我找找看。”
神秘人眼珠一亮,上前一把扶住叶红衣,把云霁的双手解放出来,同时催促道:“快快。”
先前云霁和李狄互换过衣服,在穿衣服时隐约记得腰间好像挂了一个荷包,当下伸手摸去,果然还在,取下来打开一看,借着皎洁月光,只见袋子里放着两锭白花花的雪花银,此外还有一些散碎的角银,估摸得有一百多两。
“嘿嘿...”神秘人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忍不住乐出了声来,“行了,这回可以去敲门咯。”
云霁没有犹豫,把荷包递给了神秘人,然后接住叶红衣。神秘人则迈着大步走到客栈大门前,扬手“啪啪啪”拍了三下。
很快,门里亮起了烛光,一个略带些许埋怨之气的声音传了出来:“谁啊?”
“天字甲号房的大爷,快开门!”神秘人扯着嗓子大喊,那架势不像是叫门,倒像是在炫耀。
“天字甲号房?那不是还空着的吗?”门里传出低低的疑惑声。
“少废话,快开门!”神秘人再次催促。
“哦...”
门里那人若有所悟地应了一句,“吱呀”一声便把门给打开了,也不等看清门外之人,立马笑脸相迎道:“客官是来投店呀...”
可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脸色顿时一变,指着面前的神秘人破口就骂:“好啊,原来是你,你还知道回来?欠的房钱、饭钱、酒钱什么时候还?”
神秘人立马化身一条泥鳅,侧身一滑就溜进门去,一脸讪笑道:“好说好说,现在立刻马上还。”说完还不忘把手里的荷包在开门人面前晃了晃。
开门的店小二也是个狗脸子,脸色那是说变就变,一见神秘人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转,口气更是谄媚到让人浑身打颤。
“哟,原来客官是发大财去啦,真是可喜可贺呀。外面这两位爷也是跟您一起的吧?这天黑夜深的,寒雾可重了,还请快快进屋,千万别冻着了...”
这小二哥邀客的功夫也是麻溜的不行,连拉带拽就把云霁带进了店门,可当他看清云霁身上那一身官衣以及衣染血迹的叶红衣后,又不禁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颤声问道:“您几位这是?”
“看在银子的份上,什么都别问。”神秘人摸出一锭大银递给小二哥。
小二哥是久居皇城下的人,也算见过些场面,短暂惊慌过后立马就恢复了常态,伸手接住银子,眼珠却转了转,笑道:“大爷不让问,小的自然也不问,只不过嘛...”
神秘人又摸出三块碎银递了过去:“劳你深夜起来开门也确实辛苦,还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帮我们烧一些热水,再找两身合适我和这小子的衣服,再来上几个硬菜、几壶酒吧?”
店小二一把抓过银子,并着先前那锭大银在手里颠了颠,眉开眼笑道:“能替几位大爷效劳乃是小人的荣幸,就请三位大爷先到天字甲号房中歇息片刻,所需之物随后便送上来。”
“还有。”神秘人一把拦住就要跑开的小二哥,“我那只雕花酒葫芦...”
“知道,灌满酒后一并送来。”小二哥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句。
神秘人满意颔首,这才领着云霁上了二楼。
二楼,天字甲号房。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门一关上,云霁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不是时候。”神秘人摇了摇头,然后一指床榻,“把她放下吧。”
云霁依言把叶红衣放到床上,神秘人搬了把椅子坐到床榻旁,随后探出右手三指搭在叶红衣的手腕上,缓缓闭上眼睛。
“她的伤势如何?”等待片刻不见神秘人有所表示,云霁忍不住出声询问。
神秘人微微皱了皱眉,睁开眼睛说道:“刚才没能看仔细,现在看来,没那么乐观。”
“她会死吗?”
“倒也不至于。”
“你能治吗?”
“治倒是能治,就是得下血本。不过...”
“不过什么?”
“你与她有过命的交情?”
“没有。”
“这就怪了,那她凭什么为了你而赔上一条督脉呢?要知道这督脉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可当比眼睛一般重要。”
“她奉了齐王的命令来抓我,必定是全力以赴。”
“真是奇哉怪也,齐王到底许了她什么好处?值得这般奋不顾身?”
神秘人有些惊讶地看了叶红衣一眼,但此刻的叶红衣已处昏迷状态,人事不知。
云霁看着神秘人,眸光幽闪,追问道:“你不也是齐王派来的吗?”
“齐王算是个什么东西,我是...”神秘人突然住口,然后饶有深意地看了云霁一眼,笑道,“你小子倒是时时刻刻都不忘窥探我的口风啊。”
云霁苦叹道:“唉,人为砧板我为鱼肉,我知道我已经掌控不了自己的生死,但也总该让我死个明白吧?”
神秘人点头道:“心情能够理解,但还是那句话,还不是时候让你知道,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跟我在一起,你是安全的。”
云霁惨然一笑:“无所谓,反正我也没得选择。”
“其实你还挺让我意外的。”神秘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目光来回打量着云霁,给予了一句很是认真的评语。
“此话怎讲?”
“按说遭遇了如此巨变,一般人恐怕早已方寸大乱,可你却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心境没有崩溃,这很难得。”
云霁沉默不语,缓缓垂下眼眸,似乎是不想解释,也似乎是不知该怎么解释。
“要我看呐,你小子不是天生心大,就是城府极深...”
“随便你怎么理解吧,但眼下还请先救人。”云霁不理会这个问题,只是催促神秘人赶快救人。
“人是可以救,但在此之前嘛,嘿嘿...”
神秘人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笑容。
云霁一时猜不到对方的心思,便道:“不妨直言。”
“真是不上道...”神秘人报怨了一句,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治病救人也是需要诊金的嘛...”
云霁愣了一下,但立马就准备义正言辞地说上几句,可话到嘴边猛又生生忍住了,因为这个逻辑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治病给钱,天经地义。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云霁的目光突然瞟见挂在神秘人腰间的那只荷包,猛然醒悟过来,当下一指钱袋说道:“我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你倒是会做买卖。”神秘人撇了撇嘴,“我把你救出来不用给钱的吗?还顺带把躺床上这个也给救了出来,算是买一赠一,你只挣不亏好吧!”
“可...可我已经没有钱了啊!”
“那就怨不得我咯...”
“你之前可是答应过要救她的!”
“我也可以反悔啊...”
“你!”
云霁顿时气结,却又拿眼前这个无赖没有办法。
神秘人笑眯眯地看着云霁,损贱的表情让人十分抓狂。
云霁又气又急,但很快又变得十分失落,他突然发现此刻的自己竟是如此的可怜可悲。
在今夜之前,他是南滇国的皇太子,普天下的东西他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可此刻呢?他变得一无所有,甚至连身上穿的这身衣服都不是自己的。
人生至惨不过如此。
他不禁在想,我是真的一无所有了吗?
不,我好像还有一样东西。
“钱我是没有了,不过倒是有一样东西可以给你,你把它换成银子,数额绝对让你满意。”云霁伸手解开衣领,把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玉牌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白如油脂的祥云玉牌,这是皇家之物,其价值无需多言。
神秘人看了看这块玉牌,问道:“这是你的贴身之物,其价值恐怕不好用金钱来衡量吧?”
“这是我母后给我系上的,已经陪伴了我二十年,当然是价值匪浅。”
“你舍得?”
云霁没有立刻回到,咬着嘴唇沉吟片刻,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就为了救一个或许对你没安好心的人?”
“不管怎么说,她终归是救过我,如果没有她,我恐怕早就被倪公公抓了去,这份情还是要还的。”
神秘人咧嘴一笑,感慨道:“我突然又发现,丢掉皇帝宝座对你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云霁脸色一变,厉声喝问。
“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神秘人轻描淡写就结束了这个话题,把手一伸,“拿来吧,救人这活儿我接了。”
云霁有些生气,却又拿眼前这人无可奈何,只好重重哼了声鼻音发泄情绪,还是解下了脖颈上的玉牌递给了他。
收了玉牌的神秘人没有再拖延啰嗦,左手扶起叶红衣,右手食指在她后背上连点数下,又把她放躺下去。
“这就完了?”
云霁看着搬着椅子走开的神秘人,一脸不可置信地询问。
“我的高明手段又岂是你这个毛头小子能瞧出来的,好了,需要我出手的部分已经完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神秘人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支黑漆小瓶子抛向云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