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滇国
乾元七年
十月十五
夜
晋王云坛谋反,弑帝于寝宫养心殿,后将整座宫殿焚之一炬,宫内六十一人,无一人生还。
东宫太子云霁蒙禁军副都统李狄提前报讯,得以暂离灾祸,连夜出逃皇城,却不料还是被人以一声冷喝截停于半道之上。
无可奈何,云霁只得抬眼看向挡于自己身前的这个人。
借着皎洁月色,他看清了身前挡路之人,慌乱的神情也为之变了变,眼中露出诧异目光。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一身白衣素裹,面上遮着白色纱巾,看不出容貌如何,但听其声音,岁数应该不大,估摸跟自己差不多,二十出头。
白衣女子道:“我叫叶红衣。”
“叶...红衣?”
云霁打量了女人几眼,有些疑惑地念出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你所想到的那三个字。”白衣女子仿佛能看到云霁的心思。
云霁再次打量了女人一眼,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念头竟然是:她名红衣,却为什么穿了一身白呢?
“因为我今日还未曾杀人,所以衣服还未被染红。”叶红衣再次看穿云霁的心思。
“所以,你是晋王的人,今夜想用我的血来染红你的衣服?”
这一刻,云霁本就紧张至极的心情又更增了几许绝望。
看来老天真的要亡我啊!
他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悲凉绝望的呐喊。
“你死不了,我是受齐王所托前来救你出皇城的。”叶红衣第三次看透了云霁的心思。
“齐王?哼,原来他也有份...”
云霁切齿冷哼,心里对眼下正在发生的这场夺权政变又有了新的认知,所以他也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的这个第三皇叔能有这么好心,会在这种生死时刻解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叶红衣道:“信不信那是你的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一定要把你带离皇宫。”
云霁非但不信,还摆出了防御架势,随时准备做出殊死反抗。
叶红衣并不在意云霁的举动,淡淡说道:“对了,齐王还有句话要我带给你。”
“什么话?”
“你是南滇皇族正统,绝不能把祖宗江山轻易拱手让人。”
“完了?”
“完了。”
云霁又是一声冷笑,怒道:“皇族正统?还真是可笑,参与夺位谋反的人也配跟我说这样的话?真是狼子野心,不知廉耻!”
“你们皇家的家事我没兴趣知道,你愿意跟我走也好,不愿意也罢,我却不能食言。”
叶红衣说罢,身影突然原地消失,再一眨眼,她已经来到云霁身旁,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衣领,明显是要用强将他带走。
可就在这时,一个公鸭嗓子突然在空旷的广场上响了起来:“女娃娃,皇太子不愿跟你走,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这大内皇宫里可不兴拉郎配!”
叶红衣眉头顿时一紧,立马转身向后,全神戒备地看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正有一道人影缓步走来。
云霁闻声更是一脸绝望,悲哀与苦楚跃上心头,失声自语道:“原来不止是齐王,连老太监也叛变了…李狄大哥只怕是已经遇难了...”
那人越走越近,一股无形的威压也随之如潮水般扑将过来,令人倍感压抑。叶红衣下意识稍稍挪步,挡在了云霁身前。
待那人走至两人近前,果然是个矮胖的老太监,他语气温和地冲叶红衣说道:“女娃娃,皇城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若只是一时迷路误入,此时离开倒也还来得及,本公保证不会与你为难。”
云霁看着老太监脸上的笑意,万千思绪在这一刻尽皆化作了心灰意冷,深深的绝望如汹涌潮水将他淹没。这个老太监是世上顶尖的武学高手,皇城里没人能打得过他,眼下既被他拦住,再想要逃离皇城恐怕是没有可能了。
但很快云霁又笑了起来,朝着叶红衣的背影,说道:“你走吧,没有必要连累更多无辜的人丧命了...”
不等叶红衣回答,他又看向老太监,说道:“倪公公,你们要的只是我,我跟你走,但请不要再杀人了,一个也不要再杀了!”
倪公公一脸委屈地说道:“太子爷可是误会老奴了,今夜养心殿突然失火,陛下不幸遇难驾崩,眼下这皇城里群龙无首,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对此局面老奴也是有心无力,老奴所能做到的,也就只剩下保住太子爷你这个皇家正统的唯一血脉了!”
老太监的语气极尽和蔼,可这话听在云霁的耳朵里,却丝毫没有温暖可言,反倒是勾起了他心底的那团怒火。
若不是因为你这恶贼勾结晋王与齐王谋反,我又怎会沦落到国丧家亡的境地?可恨你这恶贼此刻竟还恬不知耻说出这种话来,怎能不叫人恨得咬牙切齿?
云霁本已绝望的内心再起波澜,恨不得立马就冲到老太监跟前剥其皮,啖其肉!
其时天下共九州,分属六国。
北蓟国占北方冀、兖两州,西厥国占西方雍州,安阳国占徐、青两州,泗黎国占扬州,邯檀国占豫州,邑武国占荆州,南滇占梁州。
云霁的父亲是南滇国第五任皇帝,年号乾元,称定南皇。
定南皇其人,素好声色犬马,不善理政,在位八年有余,不建军功,寡育民生,可谓是无所作为,但好在梁州天府之地,物阜民丰,又有祖辈攒下丰厚底蕴支撑,就算他无能这么多年,国力虽有衰退,倒也不至伤及根本。
可君王孱弱,就不免会有旁人觊觎其位,而晋王便是那野心勃勃之人。
晋王是先帝妃嫔之子,其人心怀抱负,又兼具文治武功,深得老皇帝爱重,若非南滇祖制有立嫡以长之铁律,南滇国主之位决计轮不到云霁的父亲。
然能者又岂会长久屈居于弱者之下,晋王的皇帝之志终不磨灭,兄长继位后,他表面装出一副顺从假象,万事以定南皇马首是瞻,时时讨欢心,处处表忠诚,时日一久,既麻痹了定南皇,也迷惑了朝堂众臣,人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安于本分、尽忠履职的好王爷。
但事实却绝非如此,晋王明面上温顺谦恭,暗地里则在韬光养晦,用八年的时间培养出一班自己的势力,其实力之强,已能做到只要夺位成功,便可当朝班底全换的地步。而后他又许以重利,暗通了掌印大监倪公公,密谋夺位计划,也终于在今夜得偿所愿,活活烧死了定南皇。可就在他以为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之时,却突然接到消息,定南皇的独子云霁竟然失踪了。
这是绝对不能容许发生的事情,因为云霁并不像他父亲那般不成器,相反还很有明君气韵,也深得朝臣爱戴,众朝臣都在等待着他的继位,以期在他的治下能再现昔年强国景色,所以若是留他在世,那就是一个天大的隐患。
晋王怒了,他为今夜之举筹谋多年,所以绝不会容许有这样一个隐患存在。
斩草除根,灭患务尽!
应该说云霁的运气还是不错的,他之所以能暂避灾祸,全因被人保护了,而这个人便是禁军副都统李狄。
本来今夜不是李狄当值,但他在晚饭桌上跟婆娘拌了嘴,也就不想留在家里瞧婆娘的那张臭脸,于是赶在皇城闭门前去了班房,打算在班房里对付一宿,顺道第二日接班。
也许是明明中自有天意,在班房里百无聊赖的李狄居然鬼使神差地拉开了摆放禁军调动令牌的抽屉,猛然发现其中调令居然少了一块。
他顿时愣住了。
这令牌可不是寻常物件,事关皇家岗哨,决计不可能出现错漏,如果出了错,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有人起了歹心,准备做不臣之事。有此判断,李狄惊出了一身冷汗。
要出大事了!
他心思百转千回,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也立马就有了清晰的思路。
歹人既然选在今夜行事,那就说明已经是筹谋已久且部署妥当,眼下皇城已闭,想要出去搬兵勤王已然是不可能,就算是能出去,自己手里没有虎符也调动不了兵马,说不定还要被扣下盘查,极易弄巧成拙;而皇帝的寝宫更是万万去不得,此时要是去了,说不定自己就是这场谋乱中第一个交代小命的人。
以身殉国的事,此时还做不得。
所以,最正确的选择是悄悄溜去东宫,看看有没有可能把皇太子保下来,毕竟皇太子才是这个危局里唯一的转机,只要他还在,便有再图匡扶的机会。
不得不说李狄的判断是正确的,云霁确实是晋王唯一的破绽,但这个破绽绝不是疏漏,而是力所不及。
皇城的卫队不是寻常军旅,也不是说渗透就能渗透的,晋王为了今夜之举,耗费甚巨,筹谋多年,可就算如此,他现如今所握的皇城兵力依旧不足以同时拿下养心殿和东宫,但他也实在等不及了,所以只能选择先杀皇帝,再灭皇子。
李狄不露声色,悄悄潜进东宫见到了云霁,直言实情。
云霁却只觉李狄的猜测实在太过荒谬,开始不信,但又觉得李狄此人素来稳成持重,在这种事上他绝对不会胡乱猜测,并且与自己又向来交厚,情谊匪浅,断不会对自己使用阴谋诡计,于是也就相信了他的判断。
可这一相信,云霁就彻底慌了神,好半天才定下心,开始寻思起挽救之法,当即便要求李狄务必设法解救自己的父亲定南皇。
李狄是忠臣孝子无疑,这一路上他也一直在寻思一个两全之法,却可惜一直都没能琢磨出个思路来,而更糟糕的是此刻养心殿方向突然火光四起,旋即喊杀声、哀嚎声响彻整座皇城。
危机已至,李狄无暇再去寻什么两全之法,如今养心殿已经沦陷,不用说,接下来就该轮到东宫遭殃了,他不由分说,脱下身上特意穿着的普通禁卫军的卫甲让云霁换上,然后又把云霁的衣服穿到自己身上,说道:“皇上恐怕已被叛贼所害,但眼下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叛贼的下一个目标必定就是殿下,他们很快就会杀到这里。臣与殿下的身段相近,可以给叛贼们来个鱼目混珠,待会儿叛军杀将过来,臣会拖延片刻,殿下要趁乱遁走。记住,千万要往乱军里走,混迹其中不要落单,往后再伺机脱身。借着乱局和夜色,想来暂时不会有人发现殿下。”
李狄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是没底,毕竟只要逃不出皇城去,始终都是九死一生,就只能寄希望于这位皇子能蒙祖宗庇佑,乱中得活。
云霁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险境,眼下李狄就是那根救命稻草,对于李狄的安排,他自然是言听计从,但他也知道,这么一来,李狄多半是活不成了,一念及此,顿时鼻子一酸,泪水流了下来。
李狄年长云霁一十五岁,昔年云霁在文华殿读书时,李狄曾为他做过三载的贴身侍卫,两人在这期间结下了深厚友谊,名为君臣,实是兄弟,云霁一向视李狄为兄长,李狄对云霁也如兄弟一般爱护。
此时见云霁落泪,李狄也感念他的关怀之情,当即跪拜行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护卫皇家安全乃是为臣本分,就算万死亦无悔,殿下不必为臣伤心。”
云霁百感交集,张口还想再言。
李狄又拜:“殿下心怀天下,有尧舜之遗风,他日必定成就一番功业,为一世明君。眼下之祸虽九死一生,还望殿下不要轻言放弃,一定保全自己,待来日拨乱反正,臣在九泉之下也得心安了!”
云霁扶起李狄,用力握了握他结实的臂膀,哽咽道:“也望你能保全自己,我只盼将来路上能有你为伴!”
李狄重重点头,虽然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但只要能给此时的云霁带去鼓励,就算答应上千次万次也无妨了。而后他一把将云霁推开,催促道:“危险之地不可久留,还请殿下速速离去!”
云霁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咬了咬牙,最后深深看了李狄一眼,从后门溜出了东宫。
出了东宫,云霁依照李狄的指示,悄悄潜进养心殿,并混迹于乱军之中,而后又趁乱往东天门赶去,准备伺机逃出皇城,却不想竟被这个叫叶红衣的女子于半道上截住,然祸不单行,眼下又来了个倪公公,看来今夜别说是逃离皇城,只怕想活命都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