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记忆是艳烈的红色。深红浅红一片漫漶开去,染成枝头桃花灼灼。
林月见的眼睛掠过重重人群,最终沮丧的埋下头。他不会来的,自己早已声名狼藉,而他犹是为人敬仰的诗词大家。这一来一往,岂不白白坏了他的清名。
“林月见,你可还有什么遗愿?”高高在上的监斩官好似对佳人即将身首异处也有些惋惜,难得温和的问道。
仅有的愿望?林月见自嘲一笑,是要他来吗?
还是,不要再来了吧。若是见了他,只怕自己会走得不安心。
她缓缓摇头,目光穿过千山万水,恍惚间还是多年前,他擒着一根桃花枝:“月见,春有病魔毒瘴,亦有碧柳新桃。你要多关注这些好的东西,其他的,师傅来处理就好。”
她接过桃花枝,咳嗽了两声,却甜甜一笑,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红晕,比桃花还要娇艳:“月儿记住了,师傅!”
最后一次打量这个人世,林月见抬起头,湛蓝天空上一对鸿鹄展翅飞过,心头莫名就觉得不甘!原本她也该是那自由高飞的鸟儿,却在他的“好心”安排之下生生断了翅膀。
师傅,你可知道!月见有多不甘心!
转瞬已是血雾飘散,四散的魂魄聚在一处:“碧柳新桃,碧柳新桃,谁倚花枝说春好,谁送相思不成调……”
每一缕魂魄都在轻轻唱和,最后却聚成两个形体。一个澄明若溪,一个妖娆无比。
一人两魂,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一旁干净的魂魄又动了动,我解了她身上的束缚,又渡了口气给她。小姑娘面上颇有些怒意,狠狠瞪了我一眼,十指变换分明是想要逃跑。
我手持鸟危剑在空中划出一个结界,那姑娘见势不妙,却又无可奈何,回过头来满脸愠色:“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淡笑,手扶在透明的结界上:“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林月见。”
她瞪大双眼:“你知道我是谁?”
“若不知道,我又为何要帮你?”我幻出一枝桃花拿在手中,轻轻在她眼前晃了晃:“柏城的桃花,已经好些年没有开过了。”
她的脸色变得落寞,慌乱眨着眼睛,睫毛在眼光的流转之间投下一片光影:“师傅说,等来年柏城桃花开,他就来接我。”
二十八年前的秋天,林月见被问斩的夜晚,柏城桃花尽数绽开,却在第二日,连花带叶尽数落去。
世间再无林月见,自此柏城无桃花。
夕阳渐斜,我独自一人走在柏城的大道上,有风含潮,挽发的发带飘起,委实不符合我现下的粗犷样貌。
林月见遗留在人间的除了浓厚的怨气,还有一缕魂魄。那魂魄只保有年少记忆,从出生起,到她十四岁被送到李家为止。
而她的年少记忆里,独独住了一位长髯阔脸的男子,男子样貌并非上佳,却儒雅得不能再儒雅。
苏以归,楚国百年难遇的诗书奇才,是她的师傅,是她的良人,亦是,她穷尽一生也没能躲开的梦魇。
“那,你治好了城中的桃花,可要记得将我领回去。不然师傅回来找不到我,会担忧的。”十四岁的林月见眼神澄澈如圣洁月光。我不忍拂了她心中的念想,微微点头算是应答。
可是死了二十八年的桃树,早被人伐去做了薪柴,我又哪里有那翻云覆雨手?
路边有人支起摊位,将货物摆上架,我一路走过去,停在一个面具摊前。
摊前摆在最亮眼处的面具做工十分考究,纯银作底,缀了好些白水晶,又在左上方镶了一朵红玉髓雕成的桃花。素净中横生一点妖佻,很是耐看。
我正欲买下这面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快过我将面具拿在了手中。我抬眼,面前的人银白绸衣,同沈凌七分相似的脸上浮出一抹歉疚的笑:“内子实在喜欢这面具,还望兄台行个方便。”
“我也只是看看。”我客气笑道,眼睛却往他身后看去,夕阳深处立着一位眉眼温顺的姑娘,姑娘润鼻樱唇,目光温软像一汪碧水,直看得我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样魅惑人的一双眼睛,生在这样一张干净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儿违和感,实属难得。
“夕颜!”沈沁将那张面具戴到自己脸上,“这张面具倒像是真品!”
夕颜将面具从沈沁脸上揭下仔细翻看,半晌,摇了摇头:“不是这一张。”
沈沁疑惑地看着夕颜,夕颜笑笑:“这张面具也算是仿得很好了,几乎所有的细节都注意到了,用的材料也金贵。只是……”夕颜深深望了沈沁一眼,将红玉髓放在光亮稍强些的地方:“林月见被官兵带走的那一日,将这面具砸向墙角。红玉髓经不起重击,内里生了裂纹。”
沈沁拿过面具细细打量:“果真!还是娘子观察的仔细些。”言罢,将面具搁回远处,陪在夕颜身旁远去。
夕颜身形娇小,在沈沁身边显得格外小鸟依人。我将那张面具拿在手中,丢了一锭元宝给摊主:“可够了?”
摊主欣喜的声音连连传来,“够了,够了。”
我握紧了手中的白银红玉打造而成的桃花面具,轻叹了口气。为把满院春锁住,桃花银铸也不惜。林月见对苏以归,哪里是单纯的师徒之情?而沈沁对熹元,又哪里有半点夫妻情义?
可惜那个长髯阔脸的男子,写了千百首婉约词也不愿回头看他徒儿的心事。以至于他那个原本活泼跳脱的徒儿,在漫长又漫长的等待里,变作了自己笔下那种梦落深庭的怨女。
远远地看见独坐在月见楼边的沈凌。楼前人影憧憧,而他坐在楼前金桂树下单手支头,一动不动的模样,像一尊玉山。
“沈凌。”浑厚的嗓音从嘴里发出来,这才想起自己仍是个男儿身。并且这男儿的脸,还不是沈凌一早画上去的那张。
他仍是一动不动,想来并没有听到我在叫他。我朝月见楼旁边的小巷走去,想要在那里换回原本的样子。
刚走进巷口,手腕被人拉住,一阵大力将我拖进一个一人的怀中。握着我的手有些凉,透骨凉,沈凌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长安,你怎么总是这么叫人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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