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日子渐渐过的舒缓,天上地下一天一年,在计算中渐渐变得模糊。
孟泽困我在玉华殿,却也是护我在玉华殿。未梳星君每日忙完框神殿的事务总会到玉华殿来,那时候我们喝着茶,茶香袅绕,而她会向我提起金銮殿上的种种变动。
听说每日都会参我一本的神仙,占了多数。包括我那免去了责罚的好友若湘,也不曾为我说过半句好话。人心自古薄凉,我捻起一粒金丝蜜枣送进嘴里,我不怨她。
却也听说常年逍遥于六界之中的涯枭仙君替我说了好话。思量许久,终于的出的结论便是,好歹我丢弃仙界道义爱上的人,是他广清仙山的弟子。
未梳却摇头:“是月色仙子拾掇的他。你也知道,涯枭仙君与月色仙子相恋的时候,月色还只是一小户人家的乖乖女。”
她这一提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大约是五千年前吧,涯枭与月色大婚,我出过荒羽岛去参加他二人的婚礼。不为别的,月色飞升之初,我跟在孟泽身后去看那些刚刚飞升的小仙,在诸多衣裳发式都一样的人当中一眼看中她,便赠了她一支金步摇。虽说一支步摇算不得什么,但好歹是打开了我与她的交流之门。那时候她总是神色郁郁,说是忧心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涯枭仙君。
而我因着还不知事,觉得一切都美好得像是玉华殿外的玉兰花一样,便总是给她灌去一碗又一碗的心灵鸡汤,教她许多孟泽教给我的上乘心法。
后来她果然修成正果,与涯枭走到了一起。那时候我已经与玉华殿决裂,却还是顾念这一份交情。因此当阿樱将喜帖带回荒羽岛之时,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应了约。
便是在月色与涯枭的婚宴上,我隐约瞧见了一个紫衣身影。因着前头隔了好几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对着他作揖行李,我又生得不算高,点着叫瞧了瞧,只瞧见半张轮廓分明的脸庞,英气眉,清冷眼,回头的时候,有发丝扫过肩头。
那紫衣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神君梵央,只是现在想想,他那样貌,实在是像极了沈凌。
沈凌是被卿尧所伤,而卿尧为人精明,绝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那么他要与沈凌相战,便只能说明沈凌身上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可沈凌身上,又有什么是卿尧求而不得的?
我又想起沈凌扑朔迷离的身世,幽冥司空出来的记载,六界各典籍室的查无此人,还有那一句非神非魔,无意不再说着他的不一般,也说明,他的身份,绝不会是迷雾山神后裔那样简单。
我将这思考讲给未梳听,她眼里划过一丝了然,却也只是摇着头:“苍茫六界自然无奇不有。你想一想上古梵央神君和青璃神君,他们不就是天地化生的么?也许你那夫君也是个这样的存在。”
而我却将目光转向了高高远十八天。
一层天,一层劫。若是我能打开十八天的宫门见到六界之中最为聪智清明的梵央神君,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我能得到哪些我想要得到的,答案?
许是体内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又或是清闲的生活实在让人打不起精神,我开始犯困。每日用过早膳不过片刻又躺在了贵妃榻上眯眼小憩。眯着眯着,也能安然睡下。
孟泽每一日都会来。他并不要求我做什么,也不和我说什么话,甚至根本就不会叫醒我。然而我还是知道他每日都来。
有一回我掩了房门到后头样子里转悠,转了一圈儿觉得没意思便饶了回去,看见他站在房门前,一直手在空中悬了许久,却终究没有敲下去。
还有一回,我在贵妃榻上躺了许久却也没能睡下。耳边倒是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并没有睁眼,片刻间,额头上便放下了一只手。凉凉的一只手,手上还有细细的剑茧。而我翻了个身,便听到了孟泽仿佛自嘲般的清雅声音:“每日里都这么睡,是想要在梦里见到他么?”
而待他离去之后,我看着头顶的雕梁画栋,怅然若失。
我是想要,在梦里见到他么?
一个月,三十年,我若此时去了人间,可还能寻到我那眼如星月的紫衣少年?
那个少年,初见便知不可深交不可相恋,我却还是没能关注自己的,一厢情愿。
很蠢吧?可是若你也曾爱过一个人,你便不会这样想了。
喜欢浅淡,爱却浓烈。喜欢一个人只要远远观望就觉得满足。可爱是心的交付,是明知酒中掺了鸩毒,却还一口饮下、甘之如饴。
孟泽与赤芍的婚期近了。清早时候几个仙童捧了大红衣裳进芳华殿,孟泽一一试了,大红的颜色衬着他清雅的脸,竟是说不出的妖佻好看。我特特走到他跟前福了一福,七七八八说了好些话,以示祝愿他二人能幸福美满。
可那日傍晚未梳再来到芳华殿,却带来孟泽与赤芍取消了婚约的消息。
那时候我刚好拿出昨日与未梳对弈的残局,棋子尚未放好,却被这消息一惊,不小心又打翻了棋盘:“你莫不是听错了?且不说赤芍帝姬向来不好打发。婚约这事儿毕竟关系重大,随便有点儿差池都影响到仙帝一族和青丘的颜面。便是劝说仙帝,也指不定有多艰难。”
“话是这么说,”未梳也来重置棋盘,“可孟泽仙君毕竟不同于常人。他做事果断,任由沉稳,这事情想必他又自己的考量——而且,不管你信是不信,赤芍帝姬的美梦,毕竟是醒了。”
我动了一粒白子,去堵她那来势汹汹的进攻:“他是这样。不过,你清不清楚那只饕餮兽的前因后果?”
“怎么问这个?”见我堵了她的来路,未梳亦是转攻为守:“莫名其妙叫被孟泽指过来了,那里能有多清楚?像是他见我与你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是以特特找了个人来陪你吧。不过说来我还真是觉得奇怪。琼落,我原先以为,你和我一样,是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
“嗯?”我微微诧异:“怎么会?”
“你成日里对着孟泽这样的人都不见动心,遑论别人。”未梳抬袖掩了嘴角,嘿嘿的笑:“不过也不算意外,毕竟你那夫君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什么?”我拈着棋子看她:“你知道他是谁?”
“呃……”未梳动了动唇,吃掉我的一粒子:“你听错了。我是说,大概我懂不了你们的狂热,乃是因为每日里守着命格本子,看烦了。”
“真的?”我挑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真的。”她却不放松分毫:“好吧,其实我隐约记得我也曾经与谁有过一段往事——你清楚的,我曾有过一段时间心烦意乱,框神殿也被打理得一团糟,结果那时候恰好有几位神仙要下凡历练,我也就跟着去了。”
“记得。”
“恩,其实我那一回也没什么好说的,大约是受了些情伤。因为人间的命格本子均是我自个儿瞎编的,所以经历的种种欢欣苦痛我也就不以为然,回来寻了碗忘情的汤药,就把那一世忘得差不多了。”未梳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只是自那以后,我写的命格本子便都是欢喜冤家了,相爱相杀的故事,都叫殿里的小仙官写。”
下棋下到黄昏,被一阵嘈杂哦打断。
我差了个小仙娥去殿外看看。不过片刻,小仙娥回来,却是一脸慌张:“门外好些个有名望的仙君站着,说您在玉华殿呆了月余仍旧无所事事,是孟泽仙君护短。他们说……他们说要孟泽仙君把您交出去,按天规处置。”
“他怎么说?”
“仙君……仙君说今夜便携你下凡,去解决不周山饕餮兽的麻烦,让您将功抵罪。”
我忽地站起身,心情是许久没有过的舒畅。
他说,下凡。
谁知这事情并不是从下凡开始。玉华殿名雅景雅,孟泽在玉华殿后的花园里设了个结界,搬了一张贵妃榻,将我和未梳带了进去。我甚是不解的看着他,只见他渡了我一丝仙力,又别过头去对未梳说:“仙君,其实能解饕餮祸乱之因的人,只有你一个。”
“仙君请直言。”未梳做事向来坦荡。
“琼落要做的,是帮你唤醒,五百年前的那一世。”
我看见未梳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
“你还能做好么?”孟泽却是低了声音对我说:“未梳仙君这一程,定然凶险异常。”
“无碍。”
仙界作法比凡间随心得多。毕竟大家都是靠法术修为吃饭的,也就不用顾忌作法会被围观被打断。只是未梳毕竟是为仙君,且还是个比我厉害许多的仙君。因此,即便我的幻术号称仙界第一,却还是不能用肚带凡人的方法来对待她。
迷迭香被我握在手心,一寸一寸铺满未梳的脸庞,再一寸一寸落满她的全身。我拿出一颗宝石隔空按近她的眉心,华光四绽,光芒尽处,是我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