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沈凌的手抚上我的脸颊,一字一句说的艰难:“长安……带我离开。”
我忙不迭地点头,慌慌张张将他驼在身上,茫然无措地往四周望了望,又把阿桃的手搭在了我肩上。
“不怕死的,就跟过来!”嘴里迸出这么句话,那一干神仙俱是往后一退,看我的眼神里尽是惊惶。
鬼使神差的,我带着两个重伤的人,又逃回了本溪的客栈。
心里头乱的很,思维也不清晰。阿桃是被仙剑所伤,又正中心口,一路上流了好多血。我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污,掏出逢生花,却开始犯难。
这么重的伤,他二人定然撑不下去。我又转过头抱起沈凌,还是不敢相信是把他伤得这么重的人是我自己。
两个人,一朵花。我想起阿桃飞奔过来挡在我身前的样子,那般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她说她把公子交给我了,那么,她最大的心愿,是要我和沈凌好好活着吧。
一定是这样的。我对自己说,却忍不住不停地落泪。沈凌的意识仍旧清楚,见我捧了逢生花过来,连连摇头:“没用的。”
“我知道没用。”扳开阿桃的嘴,我将逢生花为了进去。生冷看着我,眼神安宁祥和,带着微微的笑意:“你做的很好,长安。”
“我知道。”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我花着脸凑到沈凌跟前,甜甜一笑,俯身擒住他的唇。这是我第一次占了主动,我抱着他,我吻着他,唇齿辗转间,我学着两月前的他一样,将内丹渡到了他身上。
“不可以。”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真真切切的,为我流出的,眼泪。
“没什么不可以的,内丹不过是一份修为,没了我还可以再修炼,可若是没了你,我要上哪里去找一个你来。”我把头埋在他颈间,“如果大难不死,我们定能得福。”
“定能得福。”他的唇间绽出一个微笑,美绝。
八月末毕竟算是早秋,地上胡乱堆了好几床被子,我抱着沈凌在地上睡了一夜。第二日醒来,沈凌却不在我怀中。我揉了揉眼,窗前的他着一身素白,不似紫衣孤傲,却平添了一份清贵。
他已经看不出什么大碍,只是脸色白了些。我爬起身,手臂一麻,方想起身上那些没有及时处理的伤。没了内丹,自我恢复的能力,还真是有些弱。
我站起身,也不管自己仍是一身脏兮兮的,便扑进了沈凌怀里。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在这里。”
他说,我在这里。
“你要一直在这里。”
“好,我一直在这里。”
阿桃的状况也算良好,只是迟迟未醒。我小心翼翼的洗了个澡。因着伤口多在手上背上,便另开了间房,让沈凌为我擦药。
他的指尖微凉,动作轻而柔,我趴在他膝上,竟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很是美好。也是,在经历过一场场厮杀过后,谁会不珍惜那些平凡安宁的时光呢?
那些琐碎的时光,终成我一生的念想。
着一件烟青色襦裙,我绕开沈凌,进了隔壁房间。
早些时候我便看见了这房门口贴着被剪成星星形状地柳树叶片儿,那是少年时候与楼谷打暗号是最常用的标记。
推开那扇门,楼谷依旧是黑衣黑发,目光沉沉。
“姐姐。”他木然开口,嗓子有些哑,“我来向你逃一样东西,你愿意给吗?”
“什么东西?”我挑眉,这几乎是近万年来,楼谷第一次正经的问我要东西。
“逢生花。”楼谷眼神恳切,我锁了眉头,正欲开口解释,他又出了声儿:“阿桃不会死,我来之前翻过她的生死册。她会长命百岁的。”
“可是……可是我已经让她服下了呀。”我双手一摊:“我也没有办法了。”
楼谷却笑得舒心:“你忘了逢生花要熬成汤才有用?只要你念动咒语,逢生花自然会马上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我:“……”
抛下楼谷跑回躺着阿桃的房间,她蹙眉的睡颜实在看着难受。难怪,难怪她迟迟未醒,原是我自己做了桩蠢事儿。
咒语被催动,阿桃的身子上方隆起一团白雾,白雾之中缓缓升起一朵妖娆红花。我仔仔细细瞧了瞧阿桃,发觉她果然命大,呼吸虽微弱,但胜在平顺。实在是一桩奇事。
拿着逢生花进了楼谷的门,尚未将门关上,沈凌便将门又一次推开:“有朋友在也不告诉我一声。”言罢,向楼谷拱了拱手:“我是长安的夫君。”
“长……安?”楼谷的神色变得古怪至极,目光在我逢生花和沈凌当中摇摆不定,忽然就背过身,手一招招来一只红眼夜鸦:“姐姐,这逢生花,我不要了。”
我兀自奇怪,想要追问,沈凌的手却搭在我肩上:“不要就不送了吧。他若想要,自会再来。”
秋风一阵凉过一阵,转眼已是九月末。这一个月过得甚是安宁,竟没半个人找上门来。而阿桃未服用那朵逢生花,身子却以每日可见的速度好起来。倒是沈凌,即便用了我的内丹,嘴唇还是白得不像话,身子也是冷寒依旧。为这我在每一个夜里点燃五六个炭盆,紧紧的抱着他。
他却很难暖起来。
我翻遍所有医书,都不曾找出正确的缘由。
乏了的时候,沈凌会拎着皮影人儿,再搭起一方小小的戏台,和我对唱一曲《再生缘》。
他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吧。我时时看着他和阿桃,两人同时我照看的病人,一个却慢慢的好了起来,一个,却好似再也好不起来。
眼见着沈凌的身体越来越凉,我再也没办法装得一无所知,悄悄去幽冥司找了一回楼谷。他上回来讨要逢生花 ,却又在见了沈凌之后变卦,想来,也是知道些什么的吧。
然而我宁愿我没有去问他。
楼谷说,沈凌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他死去的恋人。
好好坏坏都汇在这一处,我的那些怀疑与猜测也慢慢聚拢,真相,呼之欲出:他的灵魂,果然已经被伤了吧。早在我身上锁魂咒消失得时候,他就已经时日无多了,不是吗?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客栈的。只知道我木楞楞推开门,木楞楞看着沈凌,又木楞楞留下两行泪,沈凌看着我,眼神有些慌张,“你都知道了?”
“你怎么总是不相信我呢?”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我大开了房门,屋外的光照到他苍白的脸上,更显得他长身如玉。
“没什么关系。”他强作欢笑,拍了拍我的脸:“你不是最爱听那出《再生缘》吗?我们还有来生,只要你等我二十年,二十年后,我会来找你的。”
我握住他的手:“魂魄都没了,谈什么往生!”
他第一次向一个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半晌,拿起桌边的羊皮小人儿牵动起来,张口清唱:
“瞥见了,五百年前未了姻。姊姊吓,为甚你、凤目盈盈看小生。分明是,闭月羞花人绝代,莫不是,嫦娥私出广寒门。淡妆绰约如仙子,姊姊吓,为甚你,凤目盈盈看小生。若是那,前世相逢只数见,今生便有一夜眠,再世方得白头尽……”
“沈凌!”我上前抱起几乎是完全靠在桌子上的他,泣不成声,一滴一滴,尽数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似是唱戏唱得痴了,好半晌才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盯着我看了许久,才用不确定的语气轻轻唤了一声:“长安?”
我吻了吻他的额头,一只手环着他,一只手从墟空之境拿出逢生花:“你等等,你等等,我有逢生花,它可以续命的,你先等一等……”
一时间却又手忙脚乱,我将花瓣一片片剥下,塞进沈凌的嘴里。他丢了皮影人拭去我眼角的泪水,柔声安慰道:“你别急,也别哭。你看,我们不是还有一朵逢生花吗?我不会有事的。”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若是我没有赶来呢?若是我没有赶来,逢生花不再你身边,你就要这样死掉吗?你打算留我一人在这世上,是不是?”
“我怎会舍得?”沈凌咳了两声,一张脸在阴暗的屋子里白得吓人,我哄着他张口,他却不怎么配合:“我逢生花要熬成汤才有效果的,你忘了么?楼下掌柜那里有不少小火炉,你下去接一个上来。”
我停了手上的动作,连连点头,将他轻轻放好:“你等我。”
“我等你。”落在他脸颊边上的,是逢生花艳丽而破碎的花瓣。
我等你。我往楼下奔去。
掌柜的似乎很惊讶我能进得了那房门,一脸惶恐的看着我,并交了一个小二帮我搬那小火炉。我见那小二磨磨蹭蹭,便丢下他,自己搬了炉子上去。
然而房门大开,我绕到皮影架子后面,却怔怔愣在了原地。逢生花艳丽的花瓣还撒得到处都是,却没有清贵的紫色身影。
“沈凌!”我想我这一回将他的名字,喊得很难听。
你为什么要躲我呢?沈凌?
片刻之前他还躺在这里,对给我递了个安心的笑:“我等你。”
这便是所谓的等吗?
我看着被拉开的窗帘,雕木花窗大开,天已转了阴,凉风习习,木窗被风个吹得微微晃荡,发出“吱呀——”声响。而我注视着窗栓上的紫色布条,一个箭步从窗口一跃而出。
等在房子底下的,是阿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