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笑着跟在我身后,两位喜娘将我搀进屋按在铜镜面前,铜镜暗黄的江面映出阿桃微侧的头,她递了个眼神儿给那对喜娘。二人也知趣,低着头敛着眉便退了出去。
自从在柏城外的小客栈里撞见阿桃对沈凌的情深,我便有意无意地避着这个姑娘。其间自然有我遇上些纷繁事情抽不出空来理她的缘故。然而即便我有着大把的世家,我也不愿与她时时相见。
要如何界定我和阿桃的关系呢?姐妹,主仆,或者说是情敌?又或者,都算不上。
她是沈凌一手养出来的人,平日里的性子虽是散漫了些,却也识得大体懂得分寸。我想即便是她对沈凌有爱而不得的恨意,也不会做出什么让沈凌进退两难的事情——毕竟她爱他,爱一个人,首要的便是成全。
阿桃并不说话,将屏风仔细围好了,便将我推了进去。我愣愣走进屏风背面,阿桃挑起四周的红绸,红绸一松,悬在四边的桃色纱帐便层层叠叠落了下来:“小姐可得注意着时辰,沐浴过了便招呼一声,奴婢们来伺候您更衣。”
我望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约莫一丈长的水池,呆得更厉害了些。许久都是寂静,就连屋外吹吹打打响个不停的锣鼓唢呐声音传进来,都像是隔着一条街一样绰绰约约的不甚真切。
阿桃的声音又在此时落进耳里:“小姐怎么一时没有动作?是要奴婢叫了人来伺候您沐浴么?”
“不用了!”我赶忙答道,望了一眼重重叠叠的纱帐,褪了衣衫步入水池中。
阿桃的时间也掐算得准确,那边我刚刚沐浴完毕穿上中衣,她便在屏风后面招呼道:“将衣裳都搁在这里吧,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另一个姑娘光听声音年纪也不会很大,有些不放心地问:“可是阿桃姑娘,吉时眼见着就快到了,你一个人真的应付得过来这许多事情?”
不待阿桃有所回应,问话人的语气又变得唯唯诺诺:“姑娘的能力我们这些小丫鬟自然明白。如此,我们便在门外候着,姑娘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待到们被关上发出“吱呀”一声响,阿桃推开了屏风,我穿着一声素白的里衣,难得的觉得羞涩。阿桃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眉间挂起释然的笑:“清水出芙蓉,也不过如此了。”
我不作声,只配合着她的动作。她另唤了个小婢将我湿漉漉的头发托起,用毛巾将我发上湿润润的水珠尽数擦了去。紧接着将整齐摆放在一旁的喜服打开,喜服选用了大庆时代样式,红男绿女,沈凌着红,我自然是一袭青衣。
阿桃将衣裳一件一件的理清,再帮着我一件一件的穿上,穿时层层压叠着,然后再在外面套上宽大的广袖上衣。
我迷迷糊糊看着铜镜里的姑娘,姑娘身上衣裳的样色人是平日里常用的青衣,只是这青衣层层叠叠,一件套一件,更掺着些红黄之类的艳丽样色,便给人以热烈而庄重的视觉感受。阿桃笑了笑:“姑娘穿着婚服还真是好看,只怕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这款钿钗礼衣穿得这么好看了!”
我红着脸笑了笑:“你还是肯叫我姑娘的。”
阿桃一怔,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你还愿意像从前那样对我?”不待我回答,她又自顾自扬起嘴角:“一样不一样也没什么差别,反正我和你之间隔着的,又不仅仅是这么个称呼。”
我拖着里里外外共有六七件儿的衣裳,施施然坐在铜镜前,发梳是桃木的,泛着淡淡的香。半晌,头发差不多干了,我将头发梳顺,阿桃匆匆拥上前来接过桃木梳,为我盘起发来。
我的一头青丝虽不像传说中的某些人一样及地,却也好歹是及了腰。阿桃将我的头发高高绾起之后,看了看我额前遮住了整个额头的刘海,便挪了步子去妆台。她在妆台边上站了许久,在回头时,手里擎了一把红珊瑚造的发梳。她用那发梳将我的刘海梳上去,好看站在妆台上仔细看了许久,方才找出一把红珊瑚造的梳子将我的刘海别了上去。
她看见我额上的芍药花影,动作明显缓了缓:“花钿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我但笑不语,静静坐在小凳上。屋外的小丫鬟们明显是坐不住,隔三差五便要在门外喊上几次吉时已近当如何让如何。阿桃将最后一支金钗别在我的发髻上,急急开了房门。我本以为她会让那几个丫鬟喜娘一并进屋来帮着我妆点,却不料她拔高了语气将那几位小姑娘训了一番,又关上房门走到我身前。
她拿起一早备上的梅花妆花钿,在我脸上比了比,又摇着头,唤了一名小婢去取新的花钿来剪。阿桃先是为我涂脂抹粉,紧接着拿起一盒螺子黛为我描着眉,她边描边喃喃细语:“与姑娘作伴这么久,我竟然连姑娘的脸上生了朵余容花都不晓得。可见姑娘对我,也不见得有多少真心。”
我在铜镜前坐了许久,早有些意兴阑珊,听他这么一说,嘴角笑意凉凉:“告诉你,岂不让你怕了我?”
阿桃将眉笔从左挪到右,同样的笑了笑:“其实我一直觉得姑娘你和我家公子再般配不过;我也一直盼着你们二人成亲的日子早早到来。今儿个这日子来了,我很高兴,却也觉得很不高兴。姑娘,你说我是怎么了?”
阿桃如此直白的袒露心迹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看着她红色的衣裙在眼前微微晃着,再抬一抬头,便可以看见她圆润可爱的脸:“你何苦给我说这些?你该知道,我是不会让时时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来觊觎我夫君的。”
“我没有要觊觎公子!如果姑娘不曾在雨夜的客栈里撞见阿桃守着公子,有或者姑娘你迟钝到猜不出我对公子的心意。那么阿桃这一生一世,都会像从前一样守在姑娘和公子身旁的!”阿桃眉头一扬,眉色渐浅处渐渐平下来:“我只是想要告诉姑娘,这世上喜欢公子的人多了去了,如果姑娘不好好的守在公子身边,就算没有阿桃,也会有阿杏阿李想要趁虚而入。”
她略停了停,将眉笔搁下:“姑娘一向是阿桃喜欢钦敬的女子,今日公子与你永结秦晋,阿桃也放心了。可是姑娘,”阿桃杏目圆瞪,语气里带一分威胁:“如果姑娘你伤了公子一分一毫,阿桃我便是死,也要让姑娘你不得安宁。”
“阿桃。”门外响起沈凌清冽的声音:“大好的日子怎么净说些要死要活的话,就不怕与这喜气犯冲?”
房门被推开,沈凌踏着五月暖阳而来,我将目光从铜镜上移到身后,沈凌的面目便清晰起来。“阿桃,你先下去。”我听见他温声吩咐。
“可是姑娘的妆面还没有匀好呢!”阿桃忙忙拿起眉笔往我脸上画,我自然偏了偏身子,眉笔从我颊边擦过,刚好扑了个空。
沈凌走到阿桃身边,摊开一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阿桃看了看沈凌的脸色,左右张望了一番,不甚欢喜的将眉笔交到沈凌手里,嘟囔着嘴走了下去。
我笑笑:“只怕走遍整个建业,都没有像你这么好对付的主子!”
“不。”沈凌摇了摇头:“整个楚国都没有一个主子像我这么好说话。”
我面上笑容一凝,心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酸酸涩涩拥拥堵堵,像是被关进了一间密不透风不见光不见月不闻人声的屋子里:“谁叫你是个好人。”
“我可不是个好人。”沈凌俯下身轻轻抬起我的下巴,仔仔细细望着我的脸:“眉画得不错,用不着添了。至于花钿么……在你的右额贴一朵余容眉间点一粒朱砂如何?”
我轻轻打开他的手:“你这般模样,像极了那些登徒子。”
沈凌呵呵笑了起来:“在你面前,偶尔做一回登徒子又如何?”言罢,他揽我入怀,红唇贴上我的额头,片刻,又辗转烙在了我的唇上。我先是不知所措,愣愣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傻坐着,沈凌放开我的唇,带着些哄骗意味地抵着我的面颊说道:“回应我。长安,给我个答案。”
我抚着心口,能在沈凌的眸子里看见自己酡红的脸:“你要什么答案?”
沈凌定定望着我,良久,忽又埋下头来,一阵攻城略地,我反抱着他,连话都说不顺畅:“你要……唔……你要什么答案?”
沈凌捉住我的手:“我对阿桃好,那是因为她也是迷雾山的后人。我不愿放开沈家大权,是不想有朝一日你我老去,却仍旧没有人承认你的身份?可是你,长安,你有什么是我所不曾了解过的?你有多少事情是不愿说给我听的?”他眼里的情.欲渐渐退去,换作一丝悲戚:“你以为在见我之前掩去身上的伤痕,我便不知道你和人拼过命么?长安!告诉我,答应我,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头。我们要作夫妻,苦难或欢欣,都该二人共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