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谷低下头,隔着冰面触摸女子苍白的双颊,他的声音微带颤抖:“姐姐猜得没错,我的确是个说客。只不过我这个说客,是受自己嘱托罢了。”
我重新握紧手里的司命雕像,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这个男子名唤楼谷,不过一万来岁,邪美的脸庞依稀还是九千年前的模样。只是九千年前他与我做得做多的是爬树摘果吃霸王餐捉弄那些刻意接近孟泽的仙子,而现在他深情凝望着一名早已过世的女子,眉目间的苦痛看起来怎么都无法抚平。
“当年我总是想,父君这样英明神武的仙君怎么会在情这一个字上误了终身,更何况,还是栽在娘亲这样一个身世样貌都不很出众的凡人身上。我想不通,所以自己偷偷奔下了凡间。”楼谷的手渐渐往下,划在女子的手边:“直到遇见她。”
大概能够猜到楼谷会讲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来,我默然不语,听他将话说了下去:“我遇见她时,她在山涧中洗头,长长的头发飘散开来,在水中如藻荇交横。我莫名其妙就想要得到她——即便父君和母亲这么一对不算美好的例子摆在眼前。”
我看了看那女子紧闭的双眼:“后来呢?”
“后来?”楼谷冷笑一声:“没有后来了。”
“真的?”我起身走到楼谷面前,紧紧盯着他的双眼,心中咒语飞速掠过,我在他的眼里看到红烛闪耀,看到天兵围截,看到他带着他的新娘在风雪里亡命,看到满天箭雨刺进他二人的胸口。
悲凉的感觉弥漫到四肢百骸,我忽然觉得很无力。楼谷将墨色圆环捡起,冰层渐渐蒙上白霜,红衣女子的容颜像是被千层细纱遮了去,变得模糊不清:“昏迷前我将身上的仙力渡到了她的身上,却也只能保住她肉身不腐。我身上的伤养了一百天,一百天后,我抱着她前往九重天讨要说法。你猜怎么着?”
“仙帝说,他已经将误伤她的天兵剔了仙骨扔下凡间了。”楼谷转过头来看我:“姐姐你说,若是没有仙帝那老头儿的暗示,哪一个神仙敢夺去凡人性命自毁前程?更何况,她的魂魄直接被打散了,就连我去绝路岛找来逢生花也不起作用。”
他又慢慢转头看那被冰雪模糊了容颜的红衣女子:“我听说,那沈凌,也是一个凡人。”
我拽紧手里的司命雕像,紧紧抿着唇。楼谷伸手拉住我的衣袖,他的目光里满是忧伤:“我只剩你这么一个亲人,你也要走上这一条不归路么?”
我默然不语,闭上眼,想起在离城街道上与沈凌的初见,那么平凡的初见。他只是拱了拱手,一袭白衣卓然不群:“这位姑娘,莫不是你提到的长安?”
他的温暖他的浅笑他永远飘然俊逸的紫衣姿态和弯弯眉眼一时在脑海里鲜活起来,仿佛还是在永乐镇小小的嘈杂的客栈,他看我良久,忽然一声叹息:“你究竟,在怕些什么?”
我能怕些什么?我会怕些什么?不过是这仙凡两端重重阻隔罢了。和沈凌在一起,除了我,没有任何人高兴;除了阿樱,没有任何人支持。
一转眼又看见冰层里面黑衣墨发的俊美男子与白衣白发的老年女子,楼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如果你回头,我愿意帮你。”
“回头么?”我摊开手掌,司命雕像在这寒冰之中透着无尽暖意:“那日带着英招冲破中曲山结界的是我,你以为,我还回得了头么?”
“既然已经回不了头了,不如孤注一掷。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有个圆满结果呢!”我偏过头去,对上楼谷一如冰雪般澄明的双眸:“我的好弟弟,你就祝姐姐好运吧。”
北泽向来不辩昼夜,我与楼谷前后进出再加上在冰原里的滞留,前前后后花了四天。
走出北泽雪原,天朗地远,楼谷一脸落寞:“我估计幽冥司过不久会变得很忙。”
我打着哈哈:“是吗?那你可辛苦了。”
他褪下手上的墨色圆环,递到我手里:“如果陷入险境无处可去,就将它砸碎了,我会来帮你。”
我接过圆环仔细打量,皱皱眉头:“看样子像是墨玉做的吧?这么贵重的东西打碎了该多可惜啊!”
楼谷牵起衣袖,左手上露出另一只墨色圆环:“放心啦,真品在我手上,送你的不过是个赝品。”
我:“……”
楼谷带我走了地府的路,是以一路行去,倒也算平安无事。走到楚国地界,我匆匆拜别了楼谷,自个儿去了建业。
离开之前我将墨色圆环还到他手中,微笑着看他:“无功不受禄,从前你难过时我没有帮到你,现在更不能给你添麻烦。阿谷,好好做你的幽冥司司主,仙界那么多的漂亮女仙,你总会遇见你喜欢的那一个。”
他有一霎的失神:“姐姐不愿我帮你么?”
我摇摇头:“幽冥司只有你一个人有着正统血脉了,你不能出意外。”我顿了顿,抬眼看着他墨一样深沉的双眸:“你若真想帮我,就告诉我沈凌的真实身份。”
“沈凌……幽冥司生死册上没有他。 ”楼谷犹疑,“这样吧,等我得了空,替你去框神殿探探消息。”
由春入夏好似一瞬的事情,建业已是春花飘零的四月。我敲开沈府大门,开门的人却是本该在内院做事的云珠。她红着双眼,开门见了我,先是一惊,而后脸上腾出滔天怒意,作势要将门给关上。
我忙忙抵住门:“云珠,我是长安啊!”
“谁不知道你是长安?”她却一声讥笑,圆圆的小脸上尽是厌烦,手中的动作倒是顿了:“算了算了,你还是进来吧。”
我被她的举动糊弄得摸不着头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天青色的襦裙并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我问道:“府中是出了什么事吗?”
云珠的步子顿了顿,惊讶道:“你不知道?”
我眨了眨眼:“我不知道。”
“公子要丢下沈家重新修仙的事情你不知道?”她重重问道,复又喃喃低语:“公子那般看重你,你怎会不知道?”
我心下了然,面上却仍旧装得迷糊:“我与你家公子也算是聚少离多,有些事情不那么清楚,也实属正常。”
云珠面上的表情缓了缓,看我的目光也不再有那么多的敌意:“姑娘原本是修仙之人,我还以为是姑娘怂恿着公子与你双修呢!”
我嘴角不自主抽搐,双修?开什么玩笑!
云珠脸上重又挂上哀伤神情:“老爷为此震怒不已,遣了府里大部分仆人将公子锁在西楼里,谁都不让见呢!公子也是,倔得很,无论怎么都不肯回头。姑娘也知道大公子糊涂三公子年幼,沈家事事离不得公子。若是公子再出点儿什么事,沈家指不定会遭人怎样算计!”
“你倒是把这些事情看得很通透!”我不无赞赏地看着云珠,她圆圆的带点儿婴儿肥的脸微微泛红,却又很快的敛了去,只加快了脚下步伐。
走了不远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叫住云珠:“你的意思是,沈老爷现今也在这府中?”
“可不是!”云珠答道:“不止老爷,大公子三公子都被叫回来了!对了,若湘小姐也在这府上。”
“这样么?”我心里有了计较,大致能猜到沈季心里面的小九九。走了几步,同云珠打了个招呼,自己逛开了。
云珠仿佛很不放心,在身后唤了几声姑娘。我并不理会她,绕过一丛骨节修长的孟宗竹,躲在无人处隐了身形前进西楼。
路过北楼时,阳光底下一座小亭边绕着重重的蔷薇开得正洒脱。只是我的视线并未被这蔷薇所吸引,亭边的小石桌边,一双玉人正相互倚抱。
阳光倾泻而下,男子黑衣俊颜,时常紧绷的脸阴沉沉的眸里有难得的温柔情愫。他怀里的姑娘像是睡着了,一身粉色衣裙似蔷薇娇艳,更衬得容颜如花鲜妍。男子的手从女子的发间温柔穿过,阳光透过发丝投射在女子的睡颜上,恬静细腻,无限动人。
那是江诺和明乡。
我别过头,继续向西楼走去,却不防江诺冷冷的声音传过来:“是谁在那里?”
我心下一惊,迅速飞走,临走前回过头一看,江诺依然紧紧抱着明乡,面上的温柔神色却消失不见,冷冷的望着我所在的地方。
莫不是,他发现了我?
如此一想,更觉得荒谬非常。毕竟,他并没有一段广清修仙的经历,也没有神仙转世的背景。如此,也就自然不该勘破我的仙术。
不想匆匆赶到西楼,我更是被惊了一惊。整座楼被层层叠叠的黄色符纸所包围,楼底下还坐着好几个手持拂尘装模作样的山人。我不由笑了一笑,飞身从二楼开着的窗户钻了进去。
因着只开了一扇窗户,屋子里头光线昏暗。沈凌点了烛火,从从容容地在烛火边上翻着书,桌案边放着的一壶茶幽幽泛着浓香。我走近闻了闻,是宋种单枞的味道。
头上忽地微微一疼,我抬头,沈凌合上书:“刚回来就这么调皮?”
我不满的瘪嘴,显出身形来:“哪有调皮?”又惊喜地看着他精致无双的脸蛋:“你方才,是怎么看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