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恰是夏初时节,这一片草原茫茫无际,微风过时,鼻尖满溢花草香。只是这草原虽然辽阔,人家却并不多见。我和阿樱找了许久,只找着一位牧羊的少年。
少年看见我俩先是惊恐,结巴了许久也没能把话说清楚。阿樱同我相视一笑,走上前去:“请问,这附近可有邸店客栈?”
那少年转身就跑,却又顾及羊群,来来回回之间相当滑稽。我帮他赶着羊,慢慢向他靠近了些:“我家从前也养羊,不过只养了十来头,没有你家的羊个头大。”
“那是!我家养的羊一直是这草原上最肥的!”少年骄傲说道,脸上的惧意也被他这一份骄傲掩了,并不再继续后退。
“我们姐妹二人在这草原上迷了路,不知道小兄弟可不可以帮个忙,给我们指一处有人家的地方?”我试探着询问。
他赶羊的长木棒挥了一挥,表情依然犹豫,却终归伸出了手指向南边:“喏,陈老九家的帐篷在那边。阿妈说,陈老九家的钱给有钱的人住。”他盯着我上下几番打量:“也给长得好看的女人住。”
“噗。”阿樱在一旁笑开,指着我说:“小兄弟,你说这位姐姐长得好不好看?”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嘴唇轻轻颤着,却没能吐出个完整词句,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阿樱明显玩心大起,凑近了些,将那少年逼得不住地往我这方退:“那你为何这样怕我们?”
“阿……阿妈说,族里的巫祝前两天发出消息,说不周山的饕餮兽在卫国现了身,卫国将有大难妖魔横行,所以……所以不许我理会生人。”
“原是担心我们会是妖怪。”阿樱释然,朝着少年会心一笑:“你家娘亲没有告诉你,长得好穿得漂亮的人除了可能是妖怪以外,还有可能是神仙。”
“阿樱!”我皱眉,示意她不能再说下去,心里头挂念的,却是饕餮下人间的事实。
饕餮现,干戈兴——千百年来从未变过的预言。只是它这次现世的时间实在叫人不得不多加猜想。中曲山结界受损虽然出乎我的意料,然而未必出乎某些人的意料。
卿尧。想到他那张妖娆的桃花脸,我竟然觉得无可奈何。希望,全在于十八天的梵央神君了。
到达少年口中的地方已是正午。只是陈老九并不是搭着帐篷请人入住。他的小客栈共有上两层,每间房都小小的,只能容得下一方桌子一张床。我与阿樱挑的房间是对门,午饭过后,我回到房里,方才闩了门,便看见桌子底下多了一炉安息香。
“你来了?”我将香炉捧起,放在桌子上。青烟游丝,片刻间凝出人形,李君同今儿个身着瓦蓝长衫,便是林月见记忆里常穿的那一件。
他手里握着一个同心结,定定看着我,忽地笑开,眼角眉梢的皱纹舒展开来,好似瑶池边上出水莲华:“今晚月见便能得偿所愿,不再为卿尧东西奔走。我将她想知道的一切都锁在这同心结里,只要是她来,我施下的咒语,便会自行化开。”
“这样小心谨慎,一定是很要紧的前因后果。”我将同心结接过,流苏上头缀着的两粒玉珠分别刻了字,一个君,一个见。
“仙子好奇么?”李君同笑着问我。
我坦诚点头:“只是相比之下,我更加好奇你要如何与卿尧做交易。你在他身边待了近三十年,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想来,依卿尧果决狠毒的性子,并不会轻易放了你。”
“他毕竟欠我一分人情。如今我向他把那份人情讨回来,他没有理由不答应。倒是你,仙子……”他左右张望,忽而垂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凑到我身边小声说道:“实不相瞒,卿尧一早便答应了我将逢生花赠我,不过他提了个条件——便是那花得要九重天上的琼落仙子去取。昨日我见英招载你而出,便知事出非常。”
“我便猜到是他在设计!”我恨恨说道:“可我偏偏让他如了愿。”
李君同有些歉疚,极其慎重地同我说道:“卿尧筹谋着要重建荒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怕仙界对此也有所耳闻。只是仙子,你可曾听说过卿尧会从何处下手么?”
我迟疑地看着他,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张口却又只是淡淡的一句:“何处?”
“仙魔乱,青璃神君。”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万年前,卿尧虽只是魔界的少主,但因为天分极高又勤学苦练,修为早早地超过了一干魔族前辈。那时候,也是他领得妖魔界的联军杀上了第八重天。”
“后来呢?”我问道,“那之后的事一直是仙界的禁忌,一般的仙子并不敢多加言谈。”
“后来……后来仙界上古神器轩辕剑被折断,仙界祭出青璃神君重铸神剑,并依靠剑里的神力击败了魔族。梵央神君用自己的一半修为织成天罗地网,将一干妖魔封印在了中曲山内。” 李君同的眼神飘渺起来,仿佛正看着动乱过后的物景萧条:“这几年中曲山结界的牢固程度大不如前,魔界中那些修为高的妖魔,也慢慢有了出逃的心思。卿尧便是突破结界出去的第一人。”
我沉思许久,终究未能将所有的线索连成一条直线,想要问出青璃神君现今究竟是何状况,却又觉得唐突,便转了话头,提起昨日的英招来:“昨日的事情你也是一早便知道么?”
李君同摇了摇头:“我毕竟是人,即便现在是只孤鬼,也还想着有朝一日转世投胎,自然不愿妖魔出世为乱人间。倒是仙子……你有没有想过,那神兽英招为何会助你?”
“英招,它是青璃神君的爱宠。想必它见我面貌与青璃神君相似……”我忽的地不想再编下去,索性将心底的话说了个干净:“万年来我总被各种各样的幻觉纠缠。我想,青璃神君去之前曾受过重伤,鲜血落了一地,说不定我便是由她的血灵化就,故而记着她的往事。”
“仙子就没有想过,自己便是青璃神君么?”李君同问。
我忽觉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太久,却一直没能得出个结果,于是点了点头:“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我这个样子,哪里像传说中英明神武杀伐果断的上神。”
“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所知道的,不过是轩辕剑中已没了半分属于青璃神君的神力。”李君同忽然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窗外的日影:“苏以归差不多就快要与我做伴了,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仙子,往后行事一定要多加衡量,切不可被卿尧诳了去。”
“这是自然。”我眼见着他又化为一缕青烟钻进了香炉里,片刻间从我的屋子里消失,心里头的疑惑更是一层深过一层:“若是她不选你怎么办?”
“我不信她心里头没有我。”仍是喑哑的声音,却笃定非常。
想来李君同毕竟是人界中的生灵,便是死了,也不算魔界中人。他能知晓如此之多的内幕,也实在难得。更难得的是,他愿告诉我。
本想着躺在床上小憩片刻便好。不料睡意渐浓,待我从睡梦中醒来,天边已挂了一轮新月。我走向对门,阿樱的屋子上了锁,正疑惑间,路过的小二好心提醒:“住这房间的姑娘一个时辰前便退房走了,姑娘与她同来,怎么竟不知道她何时离开的么?”
我收回落在铜锁上的目光,温和一笑:“下午睡得太久,脑子有些发昏,一时忘了。”
那小二直勾勾盯着我,痴傻笑道:“姑娘若有什么要吩咐的,小的随时恭候。”
我的目光越过小二,落在他身后的拿着同心结的黑衣人身上。
林月见摘下巨大的黑色斗篷,苍白的脸上偏生有着一张娇艳红唇,她微微一笑,桃花眼里现出多年前的干净澄明:“今日开始,我便自由了。”
小二回过头,偏胖的身形越发呆滞,好半天,方才结结巴巴问道:“姑娘……姑娘是住哪一间房……小的……小的立马引您过去……”
林月见忽略掉小二的殷勤,随我一道进了屋子:“终究是他说动了卿君,我便遂一遂他的愿,将这一对同心结编在一处。”
我将先前李君同留下的同心结找出来,又取了逢生花放在桌上:“月见,现如今你虽是只魅,却也有血有肉有情。你可有想过,让苏以归或是李君同,陪你走过余下漫长的一生?”
林月见并不说话,修长的十字不住翻飞,将两枚同心结挽在一处。挽着挽着,半空中竟然漂浮出一方手帕。我看了林月见一眼,将手帕接过,帕子很素,主体是旧时一位叫做崔护的士人写下的《题西林壁》,左上角绣了一枝孤零零的桃花,右下角用篆体落了两个小字:月见。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林月见忽然轻声诵吟:“现在读来,竟是那样的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