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冥界出来第一个到达的地方就是终年飘雪寒冷刺骨的极北苦寒之地,并不是我刻意到这里来,左不过是因为通向冥界的大门就开在这附近,才让我一个法术直直降落在了这一片白茫茫之中。
当然,这里面也有我长时间不使用法术的原因,念决之前,明明想好了要去个热闹些的地方,说不定直接就能让我逮住个有缘人,接上他几滴眼泪。
可想法是好的,只可惜……命运是弄人的。
本着既然来了,那就四处转转的念头,毕竟好些年没来过世间,这里长了个什么样,都有些忘却了。
不料转着转着,还真转出了大事,确切的说应该是好事。
我在游荡到一处洞穴前时,挂在腰间的葫芦竟然有了反应,一丝一丝的红光在葫芦周身盘绕,越来越明显,并且葫芦也开始慢慢变得烫手。
我捧着葫芦压制不住的兴奋,果然是件宝贝,不会就连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也是它的指示吧。
“宝贝葫芦,你渴了吗?”我望着洞穴入口,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家伙,可还是不觉得害怕,我将葫芦重新挂回腰间,拍了拍。
走,我带你找眼泪喝去!
当我将手贴上洞口时,明显的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排外力量,大约是这洞的主人用来防止外人乱入的,比如我。
可这并难不住我,随手挥了挥,就在不打破结界的范围内进入了洞穴。一来,觉得既然人家特地设了结界来阻挡,那便不能太拂了人家的面子;二来,不打破结界总归是不易被发现的。
结果等我走到洞穴最里边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我躲在一个巨大的冰柱后静静地观察,发现一个大约人类二十岁模样的女子盘坐在一张冰床上,一脸安详。
当然,我并不是说她死了,只是在我看来她的样子确实跟要死差不多。难道你见过把自己放在柴火中间自焚还有不死的吗。
大概世间所有的物种在临死前都会真情流露的吧,于是双手捏紧了腰间的宝贝葫芦准备执行我伟大的任务。
在我等了个把时辰之后,我直接就丧失了耐心,于是径直走到那女子面前,开始细细的端详她。
长得挺好看的,一双丹凤眼,虽是闭着,但也能看出这是一双多么招桃花的眉目,高挺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凑起来像一幅画儿似的。
我想着不然就拿手碰一下吧,万一她已经……去了,那我在这等上个几百年,岂不是太亏。
我抬起手指还不等碰到她如画般的脸时,她竟像是一具空壳般的破碎了,正当我懊恼着自己亲手把到手的眼泪毁掉时,我赫然在火焰燃尽的灰烬中发现了一枚——蛋!
对,就是一枚蛋。
于是我就知道我遇上了什么。
(二)
传说灵兽凤凰不老不死,在世间总是一副二十岁女子的模样,每一千年便会涅槃一次,在烈火中修复受伤的身体以及灵魂,从一枚蛋重新开始,直至她再长到二十岁,才会忆起涅槃前的所有事情。
而我就是遇上了这么尴尬的状况,大概只是差了几步的时间,就错过了她可能会流泪的瞬间,于是我现在捧着一枚蛋坐在冰床上不知所措。
按照凤凰族里的时间计算,我还要在等上个两百年才能看到她二十岁的模样,然后等她忆起往事时,准备着接上几滴眼泪,可这太不靠谱。
两百年,实在不算短。
要不,烤了这枚蛋,吃了补补我这几千年的老骨头。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一群不速之客打断了我的思绪。
“快!凤凰蛋在那丫头手里!夺过来!”领头进来的那个人吆喝着。
我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些不知好歹的凡夫俗子,敢叫姑奶奶丫头,简直活得不耐烦了,于是两手一翻,就将刚刚得来的凤凰蛋揣进了怀里,又顺手捡了地上烧剩下的一根树枝,摆了架势,冲那些人勾了勾手指头。
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有缘……呃,有缘蛋。岂能让尔等这些眼拙的家伙抢了去。
可能对方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拿我当一个会些拳脚功夫的女孩子,所以掉以轻心了些,结果却被我三下五除二的撂翻在地。
我自然就豪气冲天地带着蛋,从这群人的哼唧声中出了洞穴。
然而,我傻眼了。
洞外是黑压压的一群人,我想大约是个地方权贵,想得凤凰蛋想红了眼,才派出这么多人来寻。
对于这么多人出现在眼前我还是挺忌讳的,临入凡间时,文殊菩萨曾嘱托我,不要沾染凡间血污,我也没有多问,想想我只是好端端的去凡间寻眼泪而已,又不同于别的妖精需要人命来提升修为,只可惜万万没想到,一入凡尘就沾惹了这样的大麻烦。
我低头看看揣在怀里的凤凰蛋,甚是惶恐。转念一想也觉得没有什么,毕竟这是葫芦告知我的有缘人,那这一切便当是一段缘分吧。
这终年飘雪的极北,怕是再也没有比今日更热闹的时候了。
我将衣服裹了裹,低头想要迅速的穿越这茫茫的人山人海,忽闻身后一声娇喝:“前面的!把凤凰蛋交出来!”想必是刚刚被我在山洞里撂翻的人赶了出来,同他们的主子说了凤凰蛋的下落。
于是,我被包围了。
我回过头时,一条长鞭夹杂着寒冷的风雪呼啸而来,正正好好绕在我的脖子上,对面是一个娇小女子,一脸英气,扎着高高的马尾,着了一身红装,在这白茫茫的雪地与黑压压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如今的凡人真是越来越有眼无珠,也不想想能独自出现在这苦寒之地的岂能是一般人,搁在一千年前,凡人们早就识相的离我百丈之远了。
菩萨只是不准我伤人性命,那我只不伤他们性命即可。
“小丫头!”我唤了唤对面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红衣女子,想来吓吓她,让她长长见识,以后不要再随意出手也是好的。
红衣女子可能没被人这样吆喝过,明显一愣,然后紧了紧手上的力道,而我像没事人一样冲她笑了笑,双手在胸前结了印,整个过程看得其他人一惊一乍的。随即我消失在扬起的漫天风雪中,我消失前还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大约是被我吓到了,直接当场晕在了雪地里。
而我不承想,自己在忘川中呆的日子太长,灵力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那日被我扬起的大雪整整在极北之地下了三年,对于生命脆弱的人类来说,这样的灾难过于巨大,于是极北之地附近的村子等于是被我毁掉了。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三)
“唉……”我望着面前的凤凰蛋进行着我每日都叹的气。
自我那日从极北之地将这枚凤凰蛋带出来,已经过了一月有余,可她还是安安静静的躺在我为她搭建的巢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日日盼着她快点孵化,结果总是失望。
在我叹完今日的第二十七口气后,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既然等不了,那便催一催吧。
于是我将凤凰蛋捧于手心,将自己的灵力一点一点的渡进蛋壳中,如我料想的一样,她慢慢的吸收了。
灵兽不愧是灵兽,接连三日都将我累得倒地就睡,灵力就像是进了无底洞,她胃口太大,莫不是要将我吸干了才能孵化吧。
这不我刚刚为她渡完今日的灵力,整个人都觉得昏昏沉沉,在凤凰蛋的巢边,向后一躺,便在树杈上直接睡了。哦,对了,因为怕再被世人盯上,于是我找了处深山老林,又因为山林中精怪太多,所以便与她一样,栖在了树上。
大概真的是太过劳累,睡得死了些,翻身的时候不小心将凤凰蛋压到了身子下面,在睡了两个时辰之后,猛然惊醒,其实是被硌醒的。
我赶忙从身子底下掏出凤凰蛋,然后,我就想哭了。
我端着凤凰蛋,上面的几条裂缝对着我张牙舞爪。
完了完了,她就这样被我压坏了。
在我暗自神伤自己害了一条生命,更多的还是在想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眼泪就这样经我自己的身子化为了乌有时,一道红光从蛋中冲出,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于是松了手,放下凤凰蛋捂了自己的双眼。
我想着,这下真的没救了,凤凰蛋炸了!
等我将双手放下来,睁开眼睛时,盘着的双腿中间赫然多了一样我没见过的东西。那东西小小的,有手掌那么大吧,全身黑乎乎的,跟块碳似的,重点是她是个活的。
我瞪着她,她也瞪着我。
这不会就是凤凰吧,也,忒丑了些。
没办法,既然没死的话,那我就只能姑且先养着了,谁让这只凤凰身上有我要的眼泪呢。
可这小家伙实在长得慢,我想着实在不行我就用灵力再催催她,可还是不敢,怕有个万一,那就不得了了。
所以保险起见,我去找了文殊菩萨。
文殊菩萨告诉我,想用灵力催一催不是不可,只是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而这个失只是要用我两百年的修为,换她两百年的时间。我仔细想想未尝不可,我活了这么些年,修为还是够用的。
于是我看到了成果。
从我用灵力开始催她的第十日,她就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并且可亲可敬的唤了我一声“娘亲”,我想这孩子真懂礼貌。
可我还是硬生生的让她改了唤我念姐姐,虽然也不怎么习惯,但总比“娘亲”舒服多了。
为了更好地让这只凤凰忆起让她流泪的过往,我在加大灵力过度的量的同时,也开始带她下山入凡尘看看,只是从不敢在凡间常呆,只是让她见见世面,就匆匆带她返回。这小丫头性子实在不定,一高兴就现原形,我怕吓着人,更怕她被人捉了去。
“念姐姐,你帮我取个名字吧。”这几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总缠着我给她取名字,我书读得不多,只能拖一时是一时。
“我唤你丫头不也挺好的?”我想走时却被这丫头拖住了双脚,她吃了我不少修为,力气不算小了,双手箍的我生疼,没有办法,只能问了她缘由。
原来这小丫头每次跟我下山总是听到人们口中叫着各种各样的称呼,上两次有看上去跟她一般大的孩子问她的名字,她告诉别人说我总唤她丫头,结果别家的小孩子都笑得直不起腰。
“念姐姐,我上次随你下山,听见了十几声丫头,可我应了,却发现都不是叫我的。”凤凰伏在我脚下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我当初懒,没想到这些缘由,倒是让她觉得掉了面子,说来也是我的过错。
我蹲下去将她扶起来,拍拍她身上的土:“当初只想着贱名好养活,如今你要,我便帮你寻摸个好听的名字吧。”
(四)
我在答应凤凰帮她取名后便冥思苦想了一夜,可终究是胸无点墨,一个有典故的名字都没起出来,只能作罢。
第二日我醒来时就看到凤凰一脸期待的看着我,我又不好就这么让她失望,只得随口胡诌了一个:“红衣。”我看到她眼里慢慢泛起了精光,就知道这名字大体有戏:“以后念姐姐唤你红衣可好?你看你……”
“好啊好啊!我终于有名字了!”凤凰丫头高兴得不行,并未听我把话讲完,就现了原形,翱翔去了。可怜我那堵在胸口的一段话,差点活活将自己噎死。
我只是看她日日一身红色的羽毛,起名叫红羽未免显得飞禽走兽了些,只取了个像样的人的名字。可我忘记了,此时她只是一个十来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搞些文艺有内涵的名字她也不懂,保不定也就同现在这个不那么有底蕴的名字一样高兴,只可惜了我一晚上的没有成果的脑力劳动。
那件大事发生在我渡她修为的第十六日,那日我照常带她下山,寻摸着该给她买上几件像样的衣物,如今她也算是个人类十六岁少女的模样,实在不能再一身红色羽毛装,小时候看着可爱讨喜,现在却有些不大合适。
我在那间成衣店中刚刚买好几身红衣,转眼她就不见了踪影,本想着小孩子贪玩些,可等了一个时辰仍是不见她回来,于是就莫名心慌了起来,怕是被人拐了去。
红衣自小善良,不懂世间人心险恶,我也从未教过她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同陌生人讲话。现下想来自己确实疏忽大意了,有我在身边她自是不必学会自保,可我总是不能时时在她身边的。
从我将她带在身边开始,日日以灵力渡她修为,到颇像是自己的骨肉丢了,更何况我并没有忘记眼泪这回事儿。
于是我寻了个僻静的巷子,用了通灵术,寻找红衣的下落。
通灵术实在消耗灵力过快,怪不得平时若是不急,众多精怪都宁愿亲自走走,也不想运用通灵术。亏得这镇子并不大,没有浪费太多灵力便找到了那倒霉孩子。
我通过通灵术看到的是一片幽暗,继而入眼的是一堆刑具,而红衣被绑在小屋中央的柱子上,蒙着眼睛,没什么动静,而她面前站着的,就是那日在极北同我争抢红衣的女子。
居然还是碰上了。
在极北之时,我便看出这女子是红衣的命中之劫,两个人早晚都会碰上,本以为我那日带走了红衣,就算她要渡劫,也应该是在我取得眼泪之后了。
这下麻烦就大了,我的任务正巧碰上红衣渡劫,救了便会耽误红衣的修行,不救那我的眼泪怕是取不到了。
无奈只得隐了身形,照着通灵术的指示寻了去,想着见机行事便好了。
那间小屋其实是镇上韩家的私人牢狱,平日里根本用不着,这下可热闹了。我隐着身形不作任何动作。
那女子怕是也没杀过人,举着把匕首在红衣的附近走走停停,看上去是在找角度,其实只是紧张。我在一边看得兴起,全然不顾红衣被五花大绑的有多难受。
忽然那女子眼露凶光,我知道这是打定了注意,我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情,现了身形,将那女子刺向红衣胸口的匕首反手拦了下来,又将自己的灵力汇集了一些到自己闲着的手中,一掌拍在了女子的丹田之上。
那女子被我震出去不远,坐在地上抚着小腹呆愣愣的瞪着我,其他人将将上前一步,我便念了定身诀,此刻小屋里只剩下我、红衣,还有那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女子能够动弹。
我瞥了那女子一眼,知道她现在害了怕,不会再有什么动作后,转过身去,掀了覆在红衣眼睛上的黑布。但我并不急着给红衣解绑,反而看向坐在地上的女子:“你以为你们凡人的东西能伤得了她吗?”
说着我便举起手中的匕首朝红衣的胸口刺了下去,红衣被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盯着我刺向她胸口却被弹出窗口的匕首,目瞪口呆。
凤凰不同于其他一般的精怪,她是灵兽,不怕凡间任何利器,就连妖魔,只要修为不及凤凰本身,那想要取凤凰的内丹也是难于登天,更别说这世间最脆弱的人类了。
在表演了这一系列足够吓人的情景后,我俯了身子去解捆着红衣的绳子:“这次也算是让你知道厉害了,若是以后再乱跑,我便先动手取了你的内丹。”我想小孩子都是要吓一吓的,不然永远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等我解了绳子,红衣说了一句令我后悔赶过来救她的话,恨不得我直接掏了她的内丹,不要眼泪了事算了。
她说。
“姐姐,你帮帮她吧。”
(五)
红衣要我帮的忙对我来说其实很简单,但对凡人来说就难了些。挑重点来说,就是要我救个人。
我伸出手摸上红衣的额头:“你莫不是被吓傻了?刚刚这些人想要取你性命,现在你却帮他们求救?”就算我有这样救人的本事,却是不敢乱用的。
红衣拍开我的手,摇摇头:“她刚刚求我,我想帮她。”红衣指的正是那坐在地上,想要取他性命的女子。
听到红衣这样说,那女子跪着一路爬着到我身边,抱住了我另一根还未落入红衣怀中的大腿,一个劲儿的开始求我。
我被当时的情景震得实在不知所措,两个火红色的女子就这样跪在我跟前,一人抱了我一根腿,一个哭一个求。
“红衣还小,什么都不懂,你可知人生自有定数,不是能救就可以救的?”我将跪在我身边的两人拽起来。开什么玩笑,若要救一个需要凤凰内丹的人,那可能就是已经行将就木,需要一命换一命的人了。
我是妖精又不是菩萨,实在不想为自己的未来添上什么不必要的代价。
听我如此一说,那女子立即又跪了下去,认定我就是菩萨,在我脚边哭得梨花带雨:“姑娘求求你,若是能救,小女子愿付出任何代价!”
我本想拿葫芦去接些那女子的眼泪,可无奈她并非有缘人,我连葫芦的塞子都没能拔出来:“若是一命换一命呢?”
我明显感到那女子身形一顿,猜到她也不知道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于是冲红衣摆了摆手:“随我走吧。”
“不,我能换!”
我回头再看那女子时,她已换上一副坚定的表情。人类就是如此,明明是这世间最脆弱的存在,却有着其他强大生灵所不具备的强烈感情,才会在这世间活得这样累。
红衣也是一脸渴望的看着我,两只眼睛似乎有些晶莹的液体,我想既然是红衣的劫,那便躲不过了。
“你带我去看看吧。”我伸手扶起跪在身旁的女子,兴许是我以前罪孽太重,如今才这般的受折腾。
都护府不大,只是一个普通的一进一出的院落,想来在这种边陲小镇,这样子也算不错的了,倒是红衣显得格外高兴,兴许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殊不知是给自己惹了麻烦。
我们随那女子去了一间满是黑布罩着的屋子,一片幽暗,红衣有些不太适应,在我身后紧紧地抓着我的衣带,我没什么障碍,虽然忘了自己的原形是什么,可我对于黑暗不畏惧,眼睛也看得更加清明,许是在忘川中泡多了的缘故。
我要救的人,此时正躺在屋子的最里边的床上,却被捆着手脚。
我走过去坐到床边,开始仔细的查探。
“我叫韩清樱,躺在你们面前的是我兄长——韩清明。”我没有搭话,冲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哥哥曾是朝中年轻有为的言官,为人正直,从不与其他奸邪佞臣同流合污,有好几次都是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向当朝天子直言进谏,于是他开始向着他规划的未来一步步迈进。可当他觉得自己的前途就要前程似锦时,他却不知怎的得了失心疯,变得怕光,见人就打。后来我们将他关起来,他就开始折磨自己,日日将自己弄得满身伤痕,血淋淋的,我们没有办法,才将他像现在这样绑在床上。”韩清樱讲到这里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红衣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我于是也象征性的跟着叹了一口气。
我这一口气叹的确实有些吓人,另外两人皆以为是我救不了才这般,韩清樱怕是一时没忍住又哭了起来:“姑娘可是也没有办法?只是我这可怜的哥哥……”
“韩姑娘先别急,我只是映着气氛也谈了一口气,并未说救不得。”听了我这句话,韩清樱差点一口气背过去,跟在我身后的红衣也是冲我一阵翻白眼:“姐姐,你这人怎么这样!”
“韩姑娘可否仔细想想,令兄发疯前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要救人就必须知道原因,这跟对症下药是一样的道理,虽然一进这间屋子便感觉到了一丝丝妖邪之气,但太过微弱,实在不好判断。
韩清樱低了头仔细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有一件,不知算不算。”像是不确定一样,极小声的同我们道来:“那日早朝回家时,哥哥怀里抱了只小雪豹,说是丞相打猎时所得,转送给了他。只是后来有一日哥哥被它抓伤,不出三日,便成了现如今这副模样。”
是了,与我猜想的其实差不多,看他如今的样子就知道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伤了身体,那只由丞相送给他的雪豹一定早就种了妖毒之蛊,而我并未想到,是人为。
我将躺在床上的韩清明的上衣扒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与众不同的伤口。我将手覆上那已经紫黑的伤口,冲了些灵力进去,试着去冲散淤积在他体内的妖毒,可惜却是徒劳无功,不知是耽搁的日子太久,还是我平日耗费太多修为给红衣的缘故,就是无法将妖毒从韩清明的血液中分离出来。
“韩姑娘,我要去一个地方,但你得帮我照顾好红衣。”这样的情况,恐怕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解决办法了。
“好,清樱定不负姑娘所托。”韩清樱冲着我跪下去,给我行了人间最贵重的大礼:“清樱得恩人如此,请先承小女子一拜,日后若得机会,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想这姑娘如此豪气,定是可交之人,只是我的岁月太长,凡人比不得,只当听了一句比较舒心的话。
(六)
我念诀念得太快,并未看到韩清樱一抬头就不见我踪影时的惊讶之情,不过我还是想象得到的。
走过彼岸花路,踏过奈何桥畔,在这儿我也算是呆了一千年,都知道我是承了文殊菩萨的庇佑,一路上我也是畅通无阻。
冥界阎君手里有一本生死簿,上面记载了世间所有生灵的寿数,我就是来借这本东西的,韩清明到底能不能救,天下间没有人会比这本书更明白的了。
阎君还是同我一千年前见过的一样,坐在高位上不苟言笑。其实这实在是个无聊的差事,天天管着些鬼魂,又没人陪着玩,干得久了难免乏味。于是我用经过人间时买来的糖葫芦,换了一个时辰的生死簿。
这样的买卖,还是挺值的。
我抱着生死簿坐在阎君刚刚给我腾出来的小房间里,轻轻念了韩清明的名字与生辰八字,那簿子就自个儿在我面前快速的翻着页,直到找到韩清明。
生死簿上并未写他阳寿已尽,这倒令我有些错愕了,按常理来说,我的办法是清除妖毒最有效的办法,既然他阳寿未尽,那就是可以救的,也应该救得回来。
“不会是阎君这簿子年岁太久,记性不好了吧。”我将生死簿往身旁一放,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阴风,将那簿子吹得翻个不停,我用手去碰时,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回来。风停下时,我看到了一个我难以置信的信息。
生死簿停止的那一页,赫然写着红衣两个大字,我定睛看了看,并没有看错,上面写着阳寿尽于四日后。我数了数,四日后正是我给红衣渡修为的第二十日,那是她应该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照凤族的算法,那日应是红衣记起所有前尘旧事的日子。
我捧着生死簿打了个激灵:“也可能是重名吧。”我如此的安慰着自己,然后将生死簿还了回去。
既然如此,我不甘心的去了三生石。
三生石,顾名思义,这块石头承了所有生灵的生生世世,大部分即将走过奈何桥去投胎的鬼魂都会在此停留,回忆自己的前世,通常这里都是哀声连片。也亏得这块石头,赚足了途经这里的眼泪,才将这黄泉之路上的彼岸花浇灌的这样艳丽。
我等不及,于是插了个队,孟婆看了看我,并未作声,这算是默许了,后面的鬼魂也都不再抱怨。我闭上眼睛,将右手轻轻放在石头上,心里想着韩清明与红衣的名字。
于是,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我救不了韩清明,而红衣又中了邪似的偏要我救他。
夏天的风很暖,山中到处是深绿的颜色,蝉鸣,鸟叫。
红衣就是在这样的夏日里认识了韩清明。
那时候韩清明还不叫韩清明,叫顾榕。顾榕是当时世上最好的画师,最爱便是绘出各式各样的凤凰,大约红衣就是因为这样,才在那日故意从树上落下,跌进了顾榕的怀里。
我看到的是红衣与韩清明的第一世,那时候红衣未经人事,直愣愣的告诉了顾榕真实身份,还在他面前现了原形与他看,顾榕胆子也是极大,不仅不害怕,还喜欢上了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
给她取了名字,唤作落桐。
凤凰落梧桐,不愧是文化人,起的名字确实比我起得文艺了些。
其实顾榕与落桐的结局很好,落桐一直呆在顾榕身边,陪着她从日出到日暮,青丝变白发。只可惜人类的光阴太短,凤凰又是不老不死的灵兽。于是最后终是躲不过生命的消逝。
落桐陪了顾榕一生,直到顾榕死在自己的怀中,落桐也还是两人初见时的模样。大概是落桐的不甘心,她生生世世游荡于人世,只要顾榕转世,她就永远相伴左右,不论最后的结局是喜是悲,落桐都是最后一个抱着顾榕的人。
就那样,世世看着心爱之人死在自己的怀中。
我没有多看,其实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所有的故事。
这就证明了,韩清明的妖毒除了红衣的内丹可解,别无他法。
我回去的路上心情变得沉重无比,以至于忘了念决,在空中驾着云飞了一柱香的时间后才意识到这样的速度,只怕是天黑也赶不回去。
红衣被韩清樱照顾得不错,在都护府中大鱼大肉的伺候着,我没什么心情同红衣一起大快朵颐,于是便喊了韩清樱去了院子里。
“韩姑娘……”我顿了顿,知道红衣这一劫躲不过,我也帮不了,只能如实说:“红衣的内丹是唯一可以救你兄长的东西。”
听我这么一说,韩清樱直接就哭了出来,她大约是以为我不会将红衣交给她,于是彻底绝望了,在庭院里哭得撕心裂肺。辛亏我出来时给屋子上了结界,否则红衣听见了声响跑出来,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跟她开口。
“韩姑娘不必如此,我今日离开的那段时间,去了冥界,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地府。”我看着韩清樱惊讶的样子,觉得好笑:“韩姑娘,我不是人,也不是仙,我是妖。”
我将我在冥界查到的一切全部告诉了她,她眼里既惊喜又悲伤,战战兢兢地问我这样会不会对红衣太不人道。我摇摇头,告诉她,天命不可违,红衣的劫躲不过,避不了。
“韩姑娘还需再等四日。”我看着还在吃着的红衣,有些不舍:“凤凰在忆起前尘之前都会受到强大力量的保护,我也取不到内丹,红衣承我修为,再有四日,便能记起来了。”
韩清樱大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很久,院子里只有些虫鸣声,让我想起落桐与顾榕的故事,纠纠缠缠了这么多世,上天大概也觉得应该结束了。
“这四日,还请韩姑娘好好照顾红衣,带她多玩玩,她还未长大。”我知道一旦凤凰内丹被夺,就是死路一条,连轮回都入不了,只能在世间消逝的无影无踪,我怕是以后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七)
韩清樱真如我要求的那般,除了我为红衣渡修为的时间,她都会带着红衣四处去玩,红衣想要的东西她也一点不含糊,样样都买,红衣每每有些什么新玩意,次次都拿给我看,总是故意说清樱姐姐待她才是真的好,竟听得我心里直泛酸。我有时装作生气不理她,她也就慌了神,不再故意闹我,伏在我的膝盖上轻声哄我:“姐姐莫气,我与姐姐闹着玩儿的。”
四日过得实在是太快,比较起从前我总是焦急着为红衣冲灵力、渡修为,此时的我则开始变得犹犹豫豫,修为过渡的量也不再多加,只想着或许晚一些,红衣就能躲过这一劫。
红衣承我修为的第十九日,她颈后的凤羽消失了,我知道这一切怕是早已是命中注定,就算我这几日减少了修为,可还是没有将红衣回复记忆的日子延后。
那一日终是要来了。
于是我将红衣唤来,再次将她带到了韩清明所在的房间,把红衣带到韩清明的床边时,用法术在右手食指上燃了些火焰,令红衣足够看清楚韩清明的长相:“红衣,你仔细看看这人。”
红衣接着我的火光,凑上前去看了看:“姐姐,这不是你要救的人吗?”而后顿了顿:“我竟觉得他面熟,像认识一样。”
我猜想的不错,红衣的记忆怕是快要回来了。
第二十日时,我在渡修为的途中,被红衣身体里不知名的力量反噬,心血上涌,不得不停手。而坐在我面前的红衣已不似前几日那样兴高采烈的唤我姐姐,问我是否可以同清樱姐姐出去玩了。
红衣看着我一口心血憋在体内的样子,皱了眉头,伸手用她恢复的力量帮我散了那口血:“姐姐还好吗?”
我冲着红衣点了点头,表示我没什么事。
“姐姐,我叫落桐。”
是的,红衣又成了落桐,生生世世陪在顾榕身边的落桐。
“姐姐,我想死。”
我并未想到落桐一开头就求了件如此不明缘由的事情。她要救韩清明,却不要我救她。
许是我浪费了这许多时日仍未取到眼泪的缘故,心情并不是太好,就在落桐说了这句话后,我竟看到自己血洗都护府的场景。那是精怪都会有的存在于意识层面的感知,是一种心绪不宁时出现的可能性。自己本身会有选择权,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常说,佛魔常在一念间的缘故。
于是转身将落桐赶去了外面,将房门关上,盘腿坐在床上念了几遍静心咒。我也不知为何我会这样令人平静的麻烦咒文,只是脑海中有一篇这样的东西,于是便念了,总好过心绪激荡不平,添些无谓的杀虐。
我心绪平静下来时,已到了深夜,落桐就自我赶她出去跪在房门前跪到了现在。关于死这件事,落桐只求我一人是有缘故的。凤凰太过强大,但无法自行将内丹取出,就算找来别人帮忙,凡人或修为不及她的都不行。更何况现在去找一个修为超过她,有能力取得内丹的精怪,未免不太放心,所以,我就成了这件事上最好的人选。
落桐见我出来,朝着我拜了三拜:“落桐本应先报姐姐哺育之恩,如今一心求死,实在愧对姐姐。”
“天命如此,我也做不得主。”落桐阳寿期限已到,生死簿从不会出错,等今夜过去,世上就再也没有落桐这一人了:“落桐,你随我来吧。”
我在去韩清明房间的途中,叫上了韩清樱。想来她也同我一样,有些舍不得。这四日她将落桐看作自己的亲妹妹,舍不得是应该的。
我取落桐内丹之前曾问过她,为何只一心求死。
她告诉我,她活着的这几千年,太累也太辛苦,她,活够了。
(八)
落桐是我来到凡间这段时间亲手取了性命的第一人,我怕她觉得疼,于是出手很快。在我伸进落桐心口的手碰到内丹时,看到她微微皱了眉头,而后像是解脱一般,闭了眼睛。
取内丹的过程很顺利,落桐是自愿的,没有挣扎,而我虽不记得自己活了多长时间,但这样看来,我比落桐活的长久了不少。
只是伸手缩手的一瞬间,落桐的内丹就攥在了我的掌心里。
“姐姐,谢谢你。”在内丹被掏出体内的一瞬间,落桐就躺在了我的怀里,一丝气力也不剩:“我活了三千年,与顾榕在这凡尘纠缠了七世,次次都是他如我躺在姐姐怀里这般,躺在我怀里,闭了眼睛。我那时恨不得自尽了随他去,可我没办法。”
“姐姐,如今这样真好,我躺在姐姐怀里,看着姐姐心疼的样子,觉得自己很幸福。”
“姐姐,我爱的一直都是顾榕。后来转世的他却都不是他了,我也爱他们,可他们不是顾榕,我贪图他们一模一样的样子,想着这就是我的顾榕在身边。”
“姐姐,我是不是一只特别特别傻的凤凰,明明有着生生世世无穷无尽的生命,却将自己弄得这般境地。”
“姐姐,世人都羡慕凤凰长生不老,可他们不知道活得久了才最悲哀。”
“姐姐,若有下一世,我一定当一个生老病死的普通人。”
落桐的这些话,连同嘴里大口大口的鲜血一起往外吐,看得我揪心的疼。她说的这些话我都明白,世人所欣慕的长生不老是这世上最残酷的刑罚。大多数生灵抛不开这世间的七情六欲,等得了长生不老的能力,却一次又一次的送走自己心爱之人,看得多了,经历的多了,心就像是变成了蜂巢,千疮百孔,怎么填都填不起来。
如今我也算是明了,落桐一心求死,就连顾榕的转世就躺在她眼前,她都不为所动。
大概落桐的心,早就经不起蹉跎,哪怕再有一次心爱之人死在自己怀里,她都不会再想要这样的一世了。
落桐求死不是为了去救韩清明,这个故事里没有爱情的戏码,落桐只是单纯的想要摆脱上天安排给她的,她不想要的命运。我没有告诉她凤凰不入轮回的事实,她也没提,我便权当她不知道,就如此让她在憧憬下一世的到来之中闭上眼睛是个不错的结局。
我抱着落桐的时候,韩清樱在我背后早就已经哭得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她是否能体会到落桐的悲哀,但她至少知道了,落桐宁愿死去,连爱都不要,都要狠下心扔掉这个长生不老的躯壳。
然后,落桐抓了抓我的衣带:“姐姐,我想回家。”
我的葫芦就是在那一刻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应,红光一道一道的从葫芦的纹路中透出来,我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本想去帮落桐遮一遮眼睛,手覆上她脸庞时却是一片清凉,沾了满手的泪水回来,用法力凝聚起来轻而易举装进了葫芦,而葫芦就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再没了动静。
落桐,也早已闭上了眼。
我转手将内丹交给韩清樱,不再多说。既然她知道如何寻找凤凰,那她就应该知道如何用内丹救人。这里的事也就不用我再操心下去。
我现在有件重中之重的事情——落桐,她要我送她回家。
我抱着落桐,用双手护住她的身体,念了决。
极北之地还是很冷,那日我在这里扬起的风雪还没有停,我回了初见落桐时的洞穴,将她放在了她曾涅槃的冰床上。
我的手刚刚离开冰床,落桐周身忽的窜起一人高的火焰,将她包裹其中,将整个洞穴变成了炼狱火海。
也罢,在烈火中重生,在烈火中结束,也算是有始有终。
我一直等到火焰燃尽,但是这一次,我在灰烬中什么也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