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黄河之后往北就降雪了。眼看着雪片越来越大,视线模糊,无法在天黑前赶到下个城镇落脚,颉跌氏只好偏离了官道,在小道上寻找旧屋破庙栖身。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地面很快被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天上乌云密集,就像屋顶的黑色瓦片一层一层的叠加在一起,漫天撒落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在天地间拉起了白色的帷幕。
颉跌氏赶着马车,失了方向,在偏离官道一个时辰之后,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定睛望去,确认是一间屋子后便径直驾着车疾驰而去。
走近一看,是个废弃的土坯屋,门楼破旧,下方的门早已不知去向,院墙也坍塌了大片,院里枯萎的杂草有半人多高。正前方只剩下左边的耳房,从旁边的残垣断壁和进出格局来看,塌掉的应该是正屋和东边的耳房。咆哮的北风吹的耳房的门“哐哐”直响。
颉跌氏将马车栓好后,带着应道和郭荣进了院子。东边的厢房此时只剩下一堆黄土,西边的厢房稍微好点,半边墙壁倒塌了,木梁和草顶横七竖八的倒着。一个黑色的棺木在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棺盖掉落在地上,也不知是不是没有收殓过的新棺。看这院落先前规模不小,应该是祠堂一类的祖屋。
颉跌氏有道法在身,自是不惧。应道和郭荣嘴上说着不怕不怕,却站在原地脚下未动半分。虽说有颉跌氏在,不会发生危险,但二人终究年幼,心理上的害怕无可避免,未知的事物才真的让人恐惧。
“走吧,今晚只能在耳房将就了。”颉跌氏护着二人往那唯一能够勉强栖身的耳房走去。
祠堂正屋旁的耳房是通常是堆放杂物的房间,这里明显不是柴房。里面的祭祀用品散落一地,应该是意外来的突然,应对的也很匆忙所致。
稍做整理后,颉跌氏到屋外拾回了大量的枯草,又拆了门楼搬了木梁回来,“那棺材里面的尸体已经腐烂了。”他一边用棍顶住了松散的房门,一边朝正在引草点火的应道和郭荣平淡的说。
这没头没脑的,突然说这么一句,吓的郭荣一激灵,手里的火折子也掉在地上,应道拿枯草的手抖的厉害,惊恐的望着颉跌氏。
“大叔,吓唬人的吧?”郭荣试探的问。
“不信自己看看去。”颉跌氏又忙着用大块的木料堆砌火塘。
“尸体嘛,又不是没见过,鬼魂见到你早就跑了,有什么好看的?”应道知道鬼物不敢近颉跌氏身,才没皮没脸的吹嘘。
“也许让你们见一次便会知晓,阴魂鬼物并没有那么吓人。”颉跌氏说着给火塘里浇上了酒,之后扔进枯草引燃。
“人家不敢来,还非得把人家抓来吗?” 应道可不想没事见鬼玩。
“吃点干粮吧,哪有那么多鬼呀怪的?” 火燃起来之后,郭荣便没有那么胆怯了,说话也轻松了些。
“敢不敢看吧?现成的,不用抓。”颉跌氏开始围着火塘铺垫枯草,头也不回,直接拿话激他们。
火烧起来后,屋里的温度慢慢升高,枯草上残留的雪花开始融化,应道和郭荣只好盘坐在火塘旁边已烘干的地面上,二人胆小,是正对着门口坐着的。此刻听到颉跌氏说有现成的鬼,都不自觉的朝门口望去。折腾半晌,天色已黑,房门早被顶实了,只能听见门外呼呼的风声,这本是冬日里最为平常的声音,但此刻听来,更像是有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应道和郭荣不约而同地朝对方靠了靠身子。
“身具灵气道法之人,能被阴魂鬼物感知到。反之亦然,灵气道法也会主动感知阴魂鬼物,只要运起道法,就能看见。阴魂鬼物同样有修为深浅,趋吉避凶也不光是人类的本能而是世间万物的本能,所以,双方都会尽量避开实力高过自身的对手。”颉跌氏不断的翻动着枯草,让其尽快干爽,传教只是用嘴,并不耽误手上的动作。
“那这个现成的是没避开还是没避?”应道想知道到底是谁撞谁枪口上了。
“世人常说的见鬼大多数是被动的,也就是阴魂鬼物自主现身,而自动运起道法看见的不会对自身的阴阳平衡造成影响。如果是自主现身的多为执念较深的厉鬼,现身之后会加重周围的阴气,造成阴阳失调,时间久了之后,轻则大病,重则丧命。”颉跌氏并没有直接回答应道关心的问题。
“没避开吧,大叔很淡定。”郭荣咬了一口饼子跟应道分析。
“影响食欲吗?”应道又问了一个在他看来比较重要的问题,他手里的饼几乎没吃,怕吃了还没暖热就吐出来了。
“如今你们的周身穴位都已摸索清楚,回到潞州便可服用金丹产生灵气。现在见,有我在,以后见,我不一定在,到时候不要给我丢人。”颉跌氏依然没有回答应道,一个劲儿地威逼利诱。
“见,小爷才不惧呢。”应道也听出来了,这是只没避开的倒霉鬼,颉跌氏在给他们兄弟俩练胆呢。
“出来吧。”颉跌氏冲东北角落方向命令道。
此刻,火已经燃的很旺了,应道还是感觉空气中的寒气忽然加重了几分,这种寒气并不是熊熊大火的温度能驱散的,准确点说应该是阴气,虽然火能暂时提升阳气,但微乎其微。应道明显的感觉这种阴冷让他不舒服,肌肉不自主的发抖,看郭荣也是同样的状况。
角落里的“人”也同样在发抖,而且抖的很厉害。没有肉体的阴魂是不会对冷热有反应的,他发抖的原因是因为害怕颉跌氏而做出的本能反应。
“慢慢的起身抬头。”颉跌氏又下了一道命令。
应道此时才看清这是个女鬼,年纪在三十左右,淡淡的妆容,穿着虽然朴素但很整洁,颇有风韵。原本以为会出现血淋淋的恐怖场面,没想到是如此的和风细雨,除了感到阴冷,与人并无二致。直到此刻,应道长长的出了口气,手里的饼子才敢往嘴里送。
“好自为之,走吧。”那女鬼听到颉跌氏放她走,马上隐去身子,一丝凉风从三人身旁掠过,屋里的温度瞬间恢复了。
“不过如此。”应道轻蔑的说道。
“大叔,原来鬼并不可怕嘛。”郭荣也觉得不过如此,只是说的委婉些。
“哼,切不可被他们的外表欺骗,等你们身具灵气道法后自有体会。”颉跌氏以手掌贴住二人后背,一股暖流流遍二人全身,骨子里的阴冷瞬间消散。
“滞留人世间的阴魂鬼物大多生性狡诈,擅长变化,最会拿捏人类心理。他们通常出现的是生前最幸福时刻的模样,发怒时会根据对手的心理幻化出恐怖血腥或者楚楚可怜的样子,道行高深的甚至能制造出幻境迷惑对手。”颉跌氏接着说道,“鬼话连篇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为什么会滞留人间?大叔能送他们投胎转世吗?”郭荣好奇的问道。
“阴魂滞留人间的原因很多,有怨念深重,伺机报仇的,有不知生死,错过阴差的,也有心愿未了,等待达成的。我虽具道法,但未被授箓,不能代天巡狩。”颉跌氏一一回答了郭荣。
“大叔,授箓是什么意思?”应道问了一个很专业的问题。
“入了道,拜了祖师,灵气达到小成之境便会被师长上报天庭予以授箓。箓就是记载可以施展法术召役天官功曹、神吏仙将的文书。只有在成功授箓之后才算是真正的道士,名登天曹,有神职道位,也才有差遣神兵的权利,未被授箓就不能代天巡狩,遣神役鬼。”颉跌氏如数家珍,徐徐说道。
“那大叔这么厉害了怎么没……”应道自认为抓住了重点,却被郭荣打断了,扭头看向郭荣。
“咳咳咳……”郭荣装作被饼噎住而咳嗽个不停,趁机暗地里拽了拽应道的衣角,他跟随颉跌氏时间较长,知道这是颉跌氏最不愿提起,最耿耿于怀的事情。
颉跌氏视而不见,没有理会他俩的小动作。
“大叔,鬼有好坏之分不?”郭荣顺便问了一句,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
“莫说鬼了,就是神仙也有喜怒哀乐,也有好坏之分。不论是鬼是神,都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态,在成为鬼,成为神之前是什么样之后就是什么样,草木精怪在修行得道之前的生存环境也会决定它齐了七窍之后的性格脾气。”颉跌氏还是认真回答了郭荣这随口一问。
“神仙也有好坏呀?不应该都是好神仙,无私奉献吗?”应道疑惑的问。
“谁告诉你神仙都是好人,无私奉献呀?修道得道之后会保留原本的脾性,修道得道的标准也不在于是不是好人,而是你的功德。恶贯满盈之人若是无意做了件拯救苍生之事,功大于过,也能成仙,但他并不是好人,成仙之后说不定还会做出更坏的事。”颉跌氏不屑的说。
“那这个标准也有点太随意了,坏人成了神仙还要做更坏的事,岂不祸害更大。”应道皱眉,这些完全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随意?大道三千,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不是你我能理解的。”颉跌氏只知有定数,也不知为何会有定数。
“既然诚心求道,为何连天道法则都不明白呢?如果不明白天道法则,那又怎样积累功德飞升呢?如果不能飞升,那又何必修道呢?”应道在心里盘算着,绕来绕去的有点晕。
“大叔,功德是不是就是做好事?”应道想了一会儿,换了一种问法。
“功德是做好事,但做好事并一定是功德。你给一个伸手乞讨的乞丐一张饼叫施舍,他命里能承受你这张饼才叫功德。天道本就要毁灭他,你救了他就是罪业。”颉跌氏说的有点深奥。
“也就是天道说这个人该救,你救了就是对了,说不该救,你救了就是错了。”郭荣又通俗的说了一遍。
“那就是做任何事都不知道对错,除非能把天道参悟透彻。”应道摊开了双手,白搭。
天道,应道,第一次连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