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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四月,把棉花种子点播到田里后,到棉株出土之前,这段时间是棉农张清久最清闲的时候。
田里的棉种静待发芽,家里其他的活计也少了许多,往年这时候他都会修补一下花锨,花钩和移栽器、喷雾器等农家器具,但今年刚种完棉花,他就坐不住了,要去洛州看看儿子张海强。
今年春节,儿子张海强竟然没回来过年,虽然电话里说什么去香港旅游,但张清久根本不信。儿子不是那种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人,怎么会结婚第一年就不回老家?
“我估计,他肯定跟媳妇闹矛盾了。媳妇不跟着回来,他不好意思一个人回来。”张清久对老伴儿分析道。
“按理说不该啊,这个小景我觉得挺通情达理的,上次来的时候就不嫌咱农村,嘴又甜手脚还勤快,不像是会跟儿子吵架的样子啊。”老伴儿不大同意他的说法。
“你懂啥?你没看她家里人那个气势吗?就算她跟儿子关系好,谁能保证她家里人不挑儿子的理儿?咱这样的家庭,没法跟人家比,儿子误不了得吃丈母娘的气啊。这样的事儿咱农村不有的是吗?”
张清久分析的好像有道理,老伴立刻就忧心忡忡起来:“是啊,前街老六家的二小子找的对象就是城里的,我听老六家里的说,二小子整天去丈母娘家干活,干不好还挨呲瞪。你说当初咱们怎么没想的这一点呢?”
张清久见老伴儿的着急,又安慰她说:“二小子能和咱儿子比吗?他又没念过大学。现在具体什么情况咱不清楚,所以你别急,急死了又有啥用?儿子在洛州,有什么事儿电话里他不说咱也不知道,我想趁着这几天不忙,去一趟洛州,看看他俩到底怎么样。”
“嗯,对,是得去一趟。只是是不是先跟儿子说一声啊,要是去了他不在,那不是白跑一趟?”老伴儿有些不放心他,毕竟他常年在家,很少出门的。一个老农,去了洛州这样的大城市,想想就觉得怪可怕的。
“不跟他说了,说了他再糊弄我,就这么抽冷子去一趟。闺女知道他住哪儿,让闺女给我一个地址,我鼻子下面有嘴,还打听不到这个地方?”张清久自信的说:“再说去年就去过一次,大概方向我还记得住。”
“那你去了后也顺便问问儿子,这都半年了,按说媳妇也该有动静了,他俩都快三十了,再晚就不好生了啊。”老伴儿盼着早点抱孙子。
张清久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安宁到洛州的汽车,早上和中午各一班。张清久带着给儿子的特产,心事重重的登上了早班车。
安宁县距离洛州并不远,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正常车速的话,两个小时就能到洛州。但现在的长途车都是私人承包,谁也不会满足在车站里装载的那几个乘客,车在路上走走停停,捡拾那些短途的零散乘客。要等到出了安宁县地界,车速才能稍微快起来。到了外县地面上,过路车是不大敢明目张胆的搭载路边的散客的,这要留给当地的长途车,否则就可能受到当地长途车司机的威胁甚至伤害。
汽车开得虽慢,张清久并不着急,安安稳稳的坐在位子上,看着外面的风景。又没什么急事,慢点怕啥,反正今天肯定能到洛州。
坐他旁边的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衣着干净整洁,偏分发型一丝不乱,白净的脸跟张清久黑红的农民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刚坐下的时候就礼貌的冲张清久微笑着打招呼,自来熟的自我介绍说是来安宁县做棉线生意的。
张清久种了一辈子棉花,是村里有名的棉把事,熟悉棉花种植的每一个环节,而且是全村公认的棉花“打顶”技术最好的人。棉花打顶的好坏,直接关系到籽棉的产量。但对于棉花进到工厂后的环节,他可是一窍不通。安宁县城附近有众多的棉花加工企业,生产棉线应该是其中的一项吧。
但张清久并不愿意跟陌生人多谈,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抛却一片心,老祖宗总结的经验,他铭记在心。
应付了几句,在车子慢条斯理的晃荡之下,困意涌来,张清久就迷迷瞪瞪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低声吆喝:“睡觉的都起了,别睡了。”睁眼一看,是售票的妇女,正一脸严肃的冲车厢里的人做了个捂着口袋的手势。
张清久正迷惑不解,车子停在路边,上来三个吊儿郎当的青年,嘴里还叼着燃着的香烟。这时车上还有几个空位,三个人分散到不同的座位上,脑袋转来转去的四处瞅着。
张清久依然心下茫然,不错眼珠的看着这些人,感觉他们很像是电视上演的混混。身边的男人忽然碰了碰他胳膊,低声跟他说:“别看他们。”
但已经晚了,这时一个青年的眼神已经跟张清久碰上了,看到张清久盯着他看,脸上泛起了恼怒的神情,站起身往这边走,伸着手指指划着,嚣张的问道:“老头儿,你瞅啥啊?”一口的东北口音。
张清久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青年是什么意思。卖票的妇女看到这个情况,脸色吓得煞白,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坐在前面的一个青年忽然说了声“停车”。司机一脚刹住车,那人又喊了声“走了”,青年才停住脚步,狠狠的瞪了一眼张清久,悻悻的转身下了车。
从他们上车到下车,不超过五分钟。售票员既没有问他们去哪儿,也没向他们收钱。
刚才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张清久旁边的男人轻声的对他说:“运气啊,这几个家伙要是找你麻烦,你可就真的麻烦了。”
张清久不明所以,问道:“他们是干啥的?”
那人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了个夹东西往上提的手势,小声说:“小偷啊,专偷长途车上的人。以后遇到了,你可千万别看他们,看了他们会觉得你是挑衅他们,说不准就挨一顿揍啊。”
张清久吃了一惊,自己常年居住的小村子虽然也有鸡鸣狗盗的人,但断不会像他们几个这么嚣张,敢众目睽睽之下的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
对于这些人,长途司机们虽然痛恨,但也敢怒不敢言,不让他们上车或者当面出声提醒,必然会遭到他们的报复。司机们靠这条路线养家糊口,不敢明着得罪这些人渣,只能在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提前提醒,也算是尽了自己的职责。
这里是安宁县和临县的交界地,三不管地段。过了这一段路,汽车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离洛州也越来越近了。
琐碎的公司事情,让张海强体会到经营的不易。以前他只负责销售,只需要关注业绩这一块,其他的事情都麻烦不到他。现在不一样了,公司里所有的事情,最后都需要他来拍板,这对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非典的影响还在扩大,国家已经在首都成立防治非典指挥部,防治工作成了目前头等大事。省市县也都积极行动起来, 对外来流动人员采取封堵劝返政策,一时之间,往返与全省各市之间的业务员们集体放假,都窝在办公室里靠着电话跟客户们保持联系。
张海强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连续两个月公司的业绩增长明显放缓,按这个势头发展,别说全年增长任务,就是保持去年的销售业绩都很难。
把大家聚集起来开了个会,谁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大环境如此,大家都是普通人,怎么能有改变现状的能力?
“我估计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台远公司那边也会调低今年的任务。现实如此,谁也没有办法,全国都受影响,又不是我们一家。”唐明这话算是给张海强解压。
这道理张海强明白,但他不希望真到了这一步。其实任务不任务的并不是关键,现在核心问题是业务量降下来之后,资金回笼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应收账款一直居高不下,公司账面上周转资金已经逼近底限。
罗亚平离开的时候,把公司资金抽走大半,留下的钱如果调配得当,按理说应该可以应付日常的公司运营。压款客户虽然有那么几个,但都是老客户和大客户,他们用量大而且进货频繁,每次进货前都会按协议付清前面的欠款,并不会给公司的流动资金造成多大的影响。
但现在不行了,客户进货的频率明显变慢,原来只需要压一两周现在几乎满月,资金周转速度慢了很多,已经开始影响到正常的订货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大家不能掉以轻心啊。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台远公司身上,再说这也影响在坐各位的收入,对吧?”张海强环顾了一圈,众人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个年轻的总经理在这个形势下还能有什么高招。“虽然各地都限制外来人口,但管的有松有紧,毕竟国家也没有这方面的明文规定。所以管的松的地方,该出差的还是要出差,这个时候正是提升自己业务的好时机。实在不能出差的,更得跟客户常联系,因为客户现在也清闲下来,有时间在价格上详细比较,我们必须第一时间掌握客户的情况,才能有针对性的做出调整和应对。”
“这倒不用担心,其他品牌的人同样也出不去。”曲英杰大大咧咧的说。
“不管他们怎么样,我们都做好自己的工作。能出差的尽量出去,不能出差的通过电话和客户多沟通。现在客户有时间,也是跟我们增进感情的好时机。工作上的事情聊完了,可以聊聊其他的,总之一句话,不能因为疫情影响了客情关系。”张海强看了眼曲英杰,总结道。
虽然大政方针是这么定的,但具体实施起来效果如何,张海强心里没底。刚接手公司就遇到疫情,万一年底完不成任务,虽然有客观理由,但他还是觉得愧对罗亚平的殷切希望啊。
虽然因为疫情去外地比较麻烦,但在洛州城区跑业务还是不受影响的,只是每个工厂的门口增加了一个测体温环节,只要体温正常,还是可以正常拜访客户的。
张海强让助理小秦抽空去买一本电话黄页,这是做业务的人必须的资料,上面都是各个企业的联系方式,当年他刚开始跑业务的时候,很多客户资料都是从邮局里那本公用的黄页上抄来的。
“买黄页干什么?”小秦问:“现在网上就有,何必买那个东西。”
“网上有吗?”张海强接触网络不多,这方面的知识远不如小秦。
“新浪,网易这些网站上都有。我打开你看看吧。”小秦说着打开张海强的笔记本电脑,登陆了新浪网站,果然,菜单里有“企业黄页”这一项。
张海强试着输入洛州,点击开始搜索,页面显示出大批的企业信息,不但有公司名称,地址,电话,还包括经营范围,甚至还有产品介绍。
“这太好了。你不早跟我说。”张海强笑着跟小秦开玩笑。让不能出差的业务员多联系一下洛州本地的客户,说不定也能带来意外的收获。
“曲英杰时不常用我的电脑搜这些资料,我才知道的。”小秦说完脸一红,曲英杰总找机会接近她,恐怕查资料是假,跟她套近乎才是真。
“这家伙懂得不少啊。是个好业务员。”张海强有意夸了曲英杰一句,要是能促成他俩,也算是一桩美事。小秦漂亮能干,曲英杰虽然有时桀骜不驯,但胆子大有闯劲,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业务员。
“就他?”小秦嘴撇了撇,不置可否的来了一句。
手机忽然响了,是张海强的,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张海强接了,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叫张海强吗?”
回了句“是”,张海强问对方是谁。那人继续懒洋洋的说:“我是袁庄派出所的,张清久你认识吗?”
听他问起自己的父亲,张海强吃了一惊,赶紧回答:“认识啊,是我父亲,你怎么知道他?他怎么了?”
“他现在在我们派出所呢,你马上过来一趟吧。”对方说。
“什么?派出所?”张海强更是吃惊,又问:“您贵姓,我去了怎么找您?”
“来了就知道了,赶紧过来吧。”对方不再跟他废话,扣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