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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亚平像忽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打电话让张海强开车到槽子沟市场门口等他。
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却让张海强激动了一路。两个多月没有罗亚平的消息,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都想到他是不是被公安给抓了。现在终于露面了,看来以前所有的猜疑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罗亚平应该没事了。
槽子沟市场是洛州最大的建材市场,这里不但是家装材料的集散地,也是建筑工地装饰材料的批发市场,随处可见各种大理石板材,条石,蘑菇石,地砖等建筑材料。罗亚平承建的几个建筑项目,很多材料都是从这里定购的。
张海强在约定的时间到了市场门口,不见罗亚平的踪影。他等了一会儿,刚准备打电话问一下,车窗被人敲了几下,罗亚平不知道从哪里溜出来,正示意他开门。
上了副驾驶位置,罗亚平指示道:“往前走。”
罗亚平原本清瘦的脸庞更显清瘦,帅气的三七分发型现在因为头发太长,倒显出几分艺术家气息。他瞥见张海强正偷偷打量自己,笑呵呵的调侃:“看啥,不认识了?”
近三年来,张海强早就熟悉了罗亚平坦然自信的笑容,但现在看着罗亚平脸上的笑意,竟不自觉的有些感动,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他开玩笑掩饰道:“要是再过段时间,说不准就真不认识了。”
罗亚平伸手拍了拍张海强的肩膀,笑了一下,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老婆都跟我说了。明天就去公司,放心,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罗亚平一直没明确告诉张海强他遇到什么事了,张海强也不问。不该问的不问,这是职场的生存法则,也是朋友之间的默契------该让他知道的时候,罗亚平自然会告诉他。
按照罗亚平的指点,车子一直往郊区开去,路边的杨树柳树摇晃着光秃秃的枝条,原本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在这个季节里满目荒凉。从大路拐进一条沙土道路,远远的看到前面是一个村庄,灰蒙蒙的给人以破败感觉。
到了村口,一辆崭新的宝马轿车停在路边。罗亚平让张海强按了按喇叭,宝马车门一开,一个矮个子男人从驾驶室走了下来。
张海强停下车,罗亚平从车窗上探出头,对矮个男人说:“老黄,前面带路吧。”
老黄一脸不敢相信的神色,打量了一番捷达车,说:“坐我的车吧。”
“都一样,你带路就行。”罗亚平说。
老黄不再坚持,上车打着火就往前开。张海强看着宝马车屁股后面的L745字样,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对罗亚平说:“这车这么大,得不少钱吧。”
罗亚平笑了一下,伸了个懒腰,说:“老黄是个暴发户,给我工地上供沙子和石硝。他一没学历,二没关系,就靠用嘴拱,做了洛州三分之一的市场。是个能人啊。咱公司的人,要是能有老黄的一半精神,业务还用愁吗?”
虽然是感慨老黄,但也捎带上公司的人,张海强听来,好像有批评的意味。他马上笑着说:“老板嘛,肯定有过人之处。不然怎么能当老板?”
这话罗亚平听着受用,淡淡一笑,说:“那你觉得你有哪些过人之处?”
张海强一愣,连忙说:“我哪有啊,所以我只能替你打打工。老板我是干不了的。”
罗亚平笑着揶揄他:“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说完好像觉得不妥,又说:“不过这也不算缺点,谨慎总比莽撞好,总比莽撞好啊。”说完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穿过村子走了不远,土路的右前方是一片黑绿色的柏树林,里面好像有一幢似庙似观的建筑。被周围一片枯黄衬托,柏树林的黑绿让人觉得有了些生机。
车子三拐两拐的,进了柏树林,在一栋古香古色的房子前停了下来。罗亚平对张海强说:“你就在这等我吧。”说完下了车,老黄已经挺着肚子等着他了。
张海强下了车,四处看了看,这房子应该是仿古的,虽然是青砖黑瓦,但看着都挺新。门楼下挂着一个匾,上面写着“观音庙”三个黑色大字。门口四周停了很多车,看得出这个庙的香火挺旺。
罗亚平和老黄却并不往庙里走,而是顺着山墙向里去。张海强四下逡巡,想找个解手的地方,然而并没有,只好信步往庙里走,里面总应该有厕所吧。
进了门,迎面是个影壁墙,被涂成了黑色,却没有任何字或者图案。转过影壁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院子里摆着一个硕大的石刻香炉,里面插着一簇簇正冒着烟的签香。
迎面的堂屋并不大,匾额上写着“观音堂”,里面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张海强往里瞅了几眼,观音菩萨的造型跟他印象里的并无二致。只是旁边多了一男一女两个侍奉的童子。
堂屋的东西两侧是通往后院的走廊,后院的格局跟前院一模一样,只是屋檐下的匾额上写着“三清殿”三个字。张海强感觉有点好奇,三清是道教的神仙,怎么会出现在佛教的观音庙里呢?
“三清殿”里三位神仙虽然神态安详但个个胖胖的如同年画里的娃娃变老了,与道家讲究的仙风道骨的气质相差甚远。神仙身上的衣服和梁上垂下的灵幔,都崭新艳丽,就像是蹩脚的古装电视剧里的服装道具。
从殿旁边的小门出去,是一片荒废的工地景象,一尊通体金黄的弥勒佛雕像横在当地,四周是一圈未修建好的房屋地基。
张海强在远处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解决了问题,从原路返回,观音堂门口有很多人举着长长的签香闭目祈祷。他有意放慢了脚步,生怕自己的脚步打扰了他们的虔诚。不远处站在签香摊位后面的,是一个身穿道袍的高瘦男人,正往几个香客手里递签香。
受教育这么多年,张海强并不相信所谓的神仙鬼怪之说。现在看到道士竟然出现在和尚庙里,更感觉可笑。这个观音庙就像是一个神仙大杂烩,不管你信佛还是修道,在这里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膜拜对象,这也算是当代营销理念对精神领域的一个影响吧。
到了车前,罗亚平还没回来。张海强正百无聊赖的转着圈,一个穿着普通腰板笔直的老太太走到他跟前,低声对他说:“小伙子,算个命吧?”
张海强一时没听清,问:“什么?”
老太太重复了一遍,说:“不准不要钱。”
张海强笑了,这个老太太的年龄比自己奶奶的年纪都大,如此一把年纪了,还出来算命赚钱,敬业精神让人钦佩。随口问道:“多少钱算一次?”
“算的准,你给二十。算不准,一分钱不要。”老太太盯着张海强。
价格倒是不贵,比观音庙里的一炷香还便宜。反正也是无聊,就当是照顾她了,而且张海强也想看看这些人到底是怎么说,就笑着说:“那你给算算吧。”
老太太拉过张海强的左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又把他四个手指捏紧了,用力往下掰,看了看发白的掌心和掌根,然后换了右手,同样方法又看了一遍。又捏了捏张海强的手掌肚和手指指根,慢声细气的说道:“从手相看,你是个好命,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这几年有贵人相助,干啥事都能成,只是小沟小坎还是会有的。这都不叫事,过了眼前的沟坎,以后就顺利了。”
张海强只是听着,并不说话,这些话都是套话,套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管用。他并不是非要算什么命,如果这些人能看透别人的命运,那岂不是成了半仙?半仙还需要靠在街头算命为生吗?
老太太后面说了几句,因为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张海强也没听清。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他拿出钱包,抽了两张十块钱递了过去,笑着说道:“谢谢啊,算的挺准。这个给你,你拿好。”
老太太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能把钱赚到手,急忙装好了钱,笑眯眯的看了几眼张海强,忽然正色说道:“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婚姻不顺,有女人缘,可是孤鸾命,找媳妇的时候一定要找人算算八字。只有八字相合了,才能白头到老。”
“孤鸾”两字什么意思,张海强不懂,但能听出来是个很文化的字眼,没想到会从这个农村老太太嘴里说出来。看她神情严肃,不似说笑,心里不禁一凛,问道:“你搞错了吧?我今年刚结婚了的。”
老太太把他的左手拿起来,用自己枯瘦的老手拍了拍,笑着说:“你蒙不了我,这里面什么都有。”
“你看,你这个老太太,我还能骗你,我今年刚结婚,这个你可没算准。”张海强笑着说。
老太太已经把钱装进口袋,就不怕张海强说什么,她走近张海强,伸手竖在自己嘴边,压低声音对张海强说:“我看姻缘没有不准的时候,你记着我的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犟不得。”
这又是一句放之四海皆为准的套话,张海强不忍戳穿,只好忍着笑假装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罗亚平和老黄回来,两人都一脸的轻松。老黄力邀两人去家里喝酒,罗亚平坚决的拒绝了,说:“我两个月没去公司了,今天怎么也得去看看。”
路上罗亚平的情绪明显好过来时,跟张海强说道:“你知道这个村吧?这是洛州非常有名的神仙村,洛州城里那些算命的,都是这个村里出去的。有几个还非常有名呢,看一次的费用赶上明星的出场费了。”
张海强哈哈一笑,讲了刚才让老太太给自己算命的事。听说张海强算个命才花了二十块钱,罗亚平也哈哈一笑,打趣道:“老太太去不了市里了,就在这附近活动。二十块钱的身价,能有多准?”
张海强咧嘴一笑,说道:“贵了我也算不起,二十块钱算着玩而已。说的再好,我也不信。一辈子怎么过,自己说了算,还能让别人安排?”
说完这话,他马上警觉,罗亚平显然是来找人算命的,自己这么说就太不合适了,偷眼看了下罗亚平,见他正嘴角含笑的望着窗外,像是没听见一般,也就放心了。
公司里所有人都对罗亚平的突然出现惊喜不已,纷纷站起来,一脸笑意的迎接他的到来。罗亚平也面带笑容的环视了所有人一遍,语气轻松的跟大家开着玩笑:“嚯,几天没见,你们几个都胖了啊,是不是偷懒了。”
短暂的寒暄之后,所有人都暂停手头的工作,到会议室开会。
罗亚平开门见山的说:“大家都知道,我最近在外面遇到点问题,所以很长时间也没来上班。让大家一直替我担心,实在是抱歉。我在这里呢,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也感谢大家在这段时间里对工作的坚守。张经理在路上已经跟我说了,公司的业务并没有因为我不在受到什么影响,这都是因为在座所有人的努力,对此我深表感谢。”
所有人都面带微笑看着罗亚平,老板自信的表情和从容的语气给了大家极大的鼓舞。
罗亚平继续说:“我也请大家放心,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公司都会照常经营,金石,哦,现在是四维科技,还是一如既往的在自动化行业里深耕细作,绝不会半途而废。我们所有人只需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各种收入福利都会有所保障,绝不会有半点损失,并且只会越来越好。”
罗亚平开会只一个目的,就是安抚员工的情绪。他相信所有人的心里都满是猜疑,这样对公司的稳定不利。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四维公司的稳定,他不能容忍四维公司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响。
会后张海强被单独叫到老板办公室,罗亚平这次没有坐在茶海后面给他展示茶艺,而是抬手示意张海强把房门关严,让他坐到办公桌对面。
“有些话,我在会上不能说,但有必要对你交代清楚。”罗亚平不像刚才开会时那么神采飞扬,面容平静带一丝冷峻,“这一次我遇到的麻烦挺大,我可能顾不上公司这边的事情了。”
张海强心里一紧,罗亚平用了“麻烦”二字,跟刚才会上说的“问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他试探着问:“不是没什么问题了,都解决了吗?”
罗亚平仿佛是笑了一下,但又好像表情根本没变,说:“没有解决,只是暂时缓解了一下。我父亲为人比较正直,跟他们平时走的不近,真有什么事情了,没几个人会搭把手拉一把。现在情况复杂,可能要牵扯到上面,所以暂时停了,以后怎么样很难说。所以我需要把全部精力放在这件事上,公司的事情,我打算不管了。”
张海强说:“业务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大家都是老业务了,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会耵紧点,不管是台远给的任务,还是公司定的计划,都能完成。”
罗亚平摇了摇头,说:“业务这一块,我并不担心。我现在很庆幸当初听了云勇的话,让你负责公司的业务,现在的业绩我很满意。我说的并不不单纯指业务这一块,我打算把整个公司交给你,你有信心做好吗?”
虽然四维科技公司是纯粹的贸易公司,业务几乎就是公司的全部,但分管业务的副总和总经理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但张海强的心情因为罗亚平的这番话变得有些紧张,张口就说:“这哪行?我从没干过,我担心做不好啊。”
罗亚平注视着张海强的眼睛,语气坚定的说:“没干过就一边学一边干,从现在开始,你就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把自己放到总经理的位置来考虑问题。既要学着干,又必须干好。我后续需要很大的费用,公司这边不能让我在钱上为难。我把公司交给你,相当于把我的身家性命交到你手里了。你没信心,让我怎么办?”
张海强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预感到罗亚平遇到不小的麻烦,没想到会到了这个程度。
“你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罗亚平自问自答:“我最欣赏你的就是你这个人喜欢动脑子。公司交给你之后,你就当成是你个人的公司,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用顾及我这边,不要管是不是我以前反对的还是支持的,都按照你的思路去干就行。我完全放权给你,就一个条件,就是必须干好。”
罗亚平话已至此,张海强不好再推脱,点头道:“我尽力做好就是。”
“不是尽力做好,是必须做好。”罗亚平脸上浮现出笑意,半玩笑半认真的说:“如果做不好,我这边受影响了,我可是要扣你的钱啊。”见张海强苦着脸傻笑,又说:“你的报酬怎么算,给你时间考虑一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
张海强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不考虑,罗总你说就行。你怎么说就怎么办。”
张海强不会跟罗亚平讨价还价,他明白,老板说出的数目,就是他内心里认为自己的价值,争论这个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