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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夏天,炙热难当。洛州的气温几次突破历史最高纪录。自从进了六月份,就再也没下过一场雨,太阳就像是为了拿到全勤奖,每天恪尽职守的从东到西,跟所有的人混的脸熟。
城区的用水出现了问题。南部的几个水库早已干涸,全城用水,都靠着前年新建的城北水厂的黄河水来支撑。新建水厂毕竟规模有限,难以满足全市的用水需求,拉闸限水,成了这个夏天洛州各大报纸最常出现的字眼。
张海强租住的房子每天只供水三个小时。早中晚各一个小时。早上和中午好说,晚上洗澡成了奢望。晚上七点到八点来水期间,就算在水龙头下洗一个小时,等着临睡觉时,热浪又能挤出浑身的汗。
所有能用做盛水的器具都被用来接水。一进门,地下就摆着一溜水桶,水盆,天气太热,水喝的就多,出的汗也多,不洗澡谁受得了?还有就是,上了厕所,难道能不冲水?
自从五月份把房子租了,张海强就觉得手头紧了起来。跟谢亚儿一块出去,是他目前消费的一个大项,以前吃饭花个几十块,自己并不觉得咋样。自从五一期间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吃饭的次数就多了起来,虽然谢亚儿多次表示她结账,但张海强抹不开这个面子,从没让她结过一次。
是啊,谢亚儿对自己没任何所图,自己哪好意思让她请自己吃饭?
手头紧就要想办法赚钱。
张海强于是跟负责车间排班排产的王永军提了提,说自己在办公室枯坐着也没啥意思,想到冲床上干点计件的活儿,赚个零花钱。王永军表示同意。
从六月开始,张海强时不常的坐在车间角落的那台小冲床前,脚踩开关,手拿工件,一个一个的给工件上打上金马的三角标记。
按件计费,每个7厘。这是车间里最不赚钱的活儿,其他工人都不愿意干,手脚不停的干一天,挣个十块八块而已。以前这个活儿是车间的人轮流干,现在张海强自己承包了。
每月能多拿两百来块钱,这让张海强感觉轻松了一些。
断了一个手指的姚明理就在张海强旁边的工位上,每次张海强干完活,姚明理就向张海强伸一下大拇指,别人伸大拇指都是四指紧握,大拇指竖着,他的大拇指也是竖着,可无名指因为手术的缘故,无法握紧,总是滑稽的横在一旁,让人以为他是向你伸出中指。
“赚老婆本啊?”闲暇时姚明理问张海强。自从张海强带他两口子去法务处跟那个王冲交涉之后,姚明理就对张海强特别亲热。
“那点工资够谁花啊。”张海强感叹道。
“干这个能挣个屁钱。”姚明理不屑的摇了摇头,忽然神秘的说:“我给你指条路子,肯定挣钱,你敢干不?”
看姚明理一脸的严肃,不像是说笑,张海强好奇的问:“干啥?犯法的事你可别找我。我胆小,怕死。”
“切,你看我像胆大的吗?犯法的事儿咱也坚决不干。”姚明理把头凑近张海强的耳朵,低声说:“我知道有人收咱厂的图纸,你想办法弄一套出来,能卖个好价钱。”
金马集团这几年风生水起的影响很大,带动周围成立了很多小规模的摩托车生产企业。这些企业缺少技术人员,没有自己的研发能力,往往是买一辆金马集团生产的新车型,回去拆卸之后照猫画虎。但即便这样,研发速度生产周期都无法满足需要,买一套现成的图纸,就成了他们最快捷便利的办法。
“你开玩笑?一套图纸?除了研发中心总工那里,谁能有?”张海强一听是这个,没好气的骂了一句。厂里有严格的图纸管理规定,就算是搞一张两张出去都很难,别说是一整套了。
“你傻啊?谁要整套图纸?摩托车有什么区别?不就是壳子不一样吗?里面的发动机都是买来的,人家要的就是外面塑料件和冲压件的图纸。”姚明理瞪着眼点拨道:“我他妈的是接触不到这些,要是我在办公室上班,早就把全套冲压和塑模图纸搞到手了。”
“这个我搞不到。没你那个本事啊。”张海强不想这么干。
姚明理见张海强并不感兴趣,又低声说:“弄不到图纸,合格证也行啊。这个更挣钱,就是一张纸,可比钱还值钱。”
摩托车的合格证,就像是人的身份证。没合格证,摩托车就是假车黑车,上不了车牌。正规厂家的合格证是需要上报公安系统备案的,合格证就是每一台摩托车的身份证明,十七位的代码是就像身份证号码一样具有唯一性。周边的小厂生产的摩托车,外观跟金马摩托就算百分百一样,因为没有合格证,也卖不上金马摩托的价格。
想多卖钱,就要想办法搞到金马摩托的合格证,这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姚明理告诉张海强,一张合格证,不过是32开的一张纸而已,但能卖到三百块钱一张。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啊。
很明显,这也是犯法的事情。挣钱的办法很多,但犯法的事情坚决不能干,这是父亲谆谆教诲耳提面命多少遍的,张海强不敢忘记。
听到姚明理说的都是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儿,张海强摇了摇头,笑骂道:“妈的,我哪天非把你举报了不可,你小子脑子里总想偷厂里的东西。”
姚明理勉强笑了一下,说:“老子一根手指都给废了,厂里连点表示都没有,我不点把火把他烧了就不错了,惦记他点东西算个屁。”
张海强觉得姚明理说的也在理,看他的笑容,也是充满了凄凉和无奈。
眼看着在车间里位置尴尬,前途渺茫,张海强开始考虑换个部门。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无职无权的小人物,没有资格挑选岗位。他又不认识其他部门领导,没有人会主动把他要过去,靠他的能力,想换个部门难度无异于登天。
正当他为此事烦心不已的时候,车间的公示栏里贴出了告示,集团公司今年刚成立的销售公司现在从各个车间招人,条件是中专学历以上,男性,能适应长期出差。所有条件他都符合,张海强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金马销售公司是独立核算的二级单位。成立的目的一则为了增加公司的营业收入,二则是为了解决冗余的职工。自从前几年开始大批量的招收应届毕业生,本专科学生每年都要增加两三百人,加上大量的技校职工和职工家属不断的通过各种渠道进入厂子,致使现在各个单位部门都是人满为患。把这些人抽调出来,充实到各地的销售分公司去,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张海强首先跟谢亚儿说了自己的想法,谢亚儿沉默了一会儿,幽幽的说道:“去了销售公司,想再见你一面就难了。”
张海强爱怜的抚摸着谢亚儿的圆润的肩膀,解释说:“现在我在车间很难混,李红旗不给我一点具体的活儿,就把我晾在那里。一天天混日子,我也烦啊。”
谢亚儿在张海强的怀里翻了一下身,趟平了身体,右手勾住张海强的脖子,说道:“谁让你偷窥人家的秘密的。他没找借口整你就不错了。”
张海强跟谢亚儿说过看到李红旗和陈苏之间暧昧的事情,谢亚儿对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只是告诫张海强平时要跟没事儿似的该咋样咋样。现在看来,李红旗对张海强心存芥蒂,想重新获得他的认可,很难了。
“如果他卡我,不让我去销售公司,你能不能跟孙总说一下,让他帮个忙?”张海强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谢亚儿面露为难之色,想了一下,说:“应该可以。”她犹豫不是担心孙总不帮忙,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孙总解释自己跟张海强的关系。
每个申请去销售公司的职工,必须经原部门领导签字同意。李红旗对张海强早就颇为忌惮,生怕他嘴巴不严把自己跟陈苏的事到处说,巴不得张海强早点从眼前消失。当看到张海强的调职申请,连挽留的话都没说一句,痛快的在上面签了字。
1999年9月底,张海强办好了所有手续,离开工作了十四个月的冲压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