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把车窗摇下来,出示驾驶证,身份证”
“他又说梦话了”
夜间十一点四十七分,金陵市东阳公安检查站,警员宿舍三楼七中队,柳小龙的梦话声吵醒了等着半个小时后起床上夜班的队友,他们这一个多月也习惯了各自睡觉时的反应:呓语、磨牙、摇床。
被调到交警检查站后,柳小龙远离了城区,每天都是重复着车道上查车的工作,连梦境也是如此。按照规定,夜班半小时换一个人顶上去, 不住跳动取暖的柳小龙脱下反光背心交给队友,便坐在了楼下的备勤室,金陵虽地处南方,但凌晨也是相当寒冷。
备勤室有警局订阅的报纸杂志可以看,也就是此机缘,柳小龙从一本双月刊杂志 《丰收》上阅读到了一篇名为《纪念品》的文章。
文章以1996轰动一时,金陵妇孺皆知的“119碎尸案”为灵感创作而成,艺术化地改编进了文章,作者名叫黎岭芳,他文中暗示杀害王爱婷的凶手可能是一名与她志趣相投的文学爱好者, 或者是诗人,文中也提及到了之前程天荣讲述过的“书店里的人”
在《纪念品》一文中有这样几段描述:
“日子是和平的。
在这平静的生活下,谁也想不到这个城市会发生那样的凶杀案。
说起来这又已经是一年了,过了元旦也快一个月了,但南京大学还没有放假。在这个城市的西南角,有两个外地民工,早晨起来上菜市场买菜,忽然发现已经拆除的旧民宅的碎瓦砾中有一只黑色的手提包。他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赶紧去捡了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团用塑料包起来的鲜肉。谁会把这鲜肉扔掉呢?一个年轻的民工闻了闻,说,是新鲜的,肯定没坏,能吃。
另一个民工老成些,他拿起那块肉,仔细看了看,接着他就发现了可疑:肉质细嫩,颇像是人类的身体,而且还是个年轻的女性。详细情况无从知晓,大概是这两个民工后来捧着这块肉去找了工头,工头又去找了居民委员会,居委会的老大娘(也不一定就是老大娘)立马领着他们去报告了当地的派出所。派出所又报告了分局,分局来了人,鉴定确实是属于人体上的某一块组织。
关于这件案子,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媒体进行过报道,但消息本身的传播速度却异常之快。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全城几百万人都知道了。渐渐地,消息的轮廓也开始显露出来了。被害的就是南京大学的一名年轻女生,我们姑且把她称作W,江东市人,20岁,地质勘探系二年级学生,平时表现不错,学习生活都还好,跟社会上的人没有太多的接触,也没有什么不轨行为,性格内向,长相一般。她离开校园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但没有引起班级同学和老师的注意,大家都以为她有事了,或是回家了。有一些学生有时不请假也是正常的。几个任课老师只是在点名时在她的名下用笔点了一个圈,准备等她回来,再向她讨说法。罪犯的手段很残忍。她被分成了几块,然后分别隐蔽在这个城市的四角八落。但她最后还是被拼完整了。
那一个冬天南京大学校园里整天谈论的就是这件事。学校开始采取积极措施,不再让学生们单独活动,尤其是女生”
“有消息说,那个女生过去来过我的书店。但事实上我的书店每天都有人来,即便是大学女生也不少,而且坦率地说,女生来得还真多,甚至超过男生。现在男生读书的已经越来越少了。男生们梦想的是什么时候能尽早走出校门,然后去挣大钱。男人总是这样的。警方根据有关线索,为罪犯初步画了一个像:此人三十多岁,身高在1.74米左右,体型较瘦,脚穿一双42码的白色运动鞋,单身,可能没有正当职业,也许是文化人之类的什么。在被害人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诗集,但那本诗集的作者却在两年前就已经患心肌梗塞去世了(实际上就是说那个诗人并没有谋杀她的可能),尽管那个诗人才三十岁。有种种迹象表明那个杀害她的人曾经同她就这本诗集展开过讨论,换一种方式说,就是说那个人就是利用这本诗集才同她认识的。那么能利用这本诗集的人如果不是诗人,至少也应该是个文学爱好者。于是后来警方调查了这个城市的所有诗人,让人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城市居然有二百多位诗人,准确地说,是二百一十七位。我相信作家协会也没有做过这么精确的统计。而这一次则完全是来自官方的可靠数字……”
当然,这只是改编作品,是文人的艺术加工,对破案的警方来说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但柳小龙这些天总是在闲暇时间反复阅读这篇短篇小说。
“你也可以把那件案子写成小说”
队友们都知道之前柳小龙从刑警调职到交警的原因,便鼓励他写出自己内心认为最有可能的凶手和真相。
“写出来会有麻烦的,我们警方是不允许把办案相关信息外传的,要保密的"
“哪天不干警察了,你就可以放心写了,出书挣大钱了别忘了我们”
程天荣向柳小龙建议,让他把这两年的调查经历写成小说,柳小龙看了黎岭芳的作品后其实也有这样的念头,一时间热血上涌灵感进发,他需要个好的标题。
“一切从96年那场大雪开始...”
柳小龙在警局学习笔记上写下四个大字——雪落金陵。
一个多月前,柳小龙忙于暗中调查苏氏父子,经过几天的定点监视,柳小龙摸清了苏云峰每天往返于家中与邮局的时间,也在楼顶看清了苏云峰家一楼小院的情况。
1998年9月15日,星期二,这天让他终生难忘。
一夜的大雨过后,天气开始转晴,阳光明媚。柳小龙早早地躲在了那栋家属楼小门大路后方的粮食局平房拐角处,离小后门有100多米,背对着的苏云峰准保看不见他,况且这里除了运粮的卡车外,基本不会有什么人路过。
7点23分,苏云峰骑着那辆醒目的邮政自行车驶出这条路,更醒目的是后座上那两个已经褪色干瘪的邮包,也许十几二十分钟后,它们又会鼓起来,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送给不同收件人的私人秘密。
柳小龙今天要做的事,可能存在潜在的危险性,他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他内穿着一件皮马甲,前身有四个小口袋,他在里面塞满了工作笔记,穿好之后拍拍,硬梆梆的,又在左右两臂上用胶带缠好了两本杂志,完事后两只手臂碰了碰,试试松紧。
这一段时间的监视,让他得知家属楼里拿着锅炉房钥匙,可以自由进出的唯有苏云峰一人。当时他伏着身子趴在楼沿旁,生怕被苏云峰回头看见。生活中确实有那种第六感非常强烈的人,能感觉到周围隐藏着某人,当自己被注视时,那种感觉会更加强烈。
柳小龙在楼外转了半圈,走进一单元,把耳朵贴在101的房门上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屋内是否还有人在,确认无人后他敲响了对面102的房门。
102房无人应答,柳小龙无意用食指勾了一下门把手,一种绵软的感觉才让他发现门把手上积灰过多,看样子是长期无人居住。
柳小龙远眺了锅炉房这面的各家厨房阳台,趁着没人,助跑了一下艰难地蹬上了墙面,可手臂上顶着的杂志让他使不上力,听见拐角有母子骑自行车的声音,他赶忙使劲爬,骑在墙上溜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顾不得尾椎骨的疼痛,强忍着不出声,待人声出了小后门,他才起身,刚才爬墙时绷松了杂志与胶带。
锅炉房院子里看上去像是苏云峰家独用的,并没有常清扫的痕迹,院子水泥裂缝里长着几株略高的杂草,东侧则整齐堆放着很多木板木料,一看就是苏云峰的习惯,为了避雨,他还在木料上盖着彩色蛇皮三色遮雨篷布,亏柳小龙在楼顶观察锅炉房这么久,居然没有看到这个盲区。
柳小龙这两年对案情虽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但也可以说是对许多重要的细节倒背如流,凶手当年在三个大区域抛尸后,又陆续在金陵大学周围抛了零星的尸块,其中一小部分正是用这种三色蛇皮篷布。也就是说,警方在金陵大学已经布置好警力时,凶手还可能存在第二次,或者多次抛尸,而且没有被发现。
锅炉房,别着门闩,上着大锁。这样的锁除非力气很大的人用大扳钳才能钳断。柳小龙走到绿漆木窗旁,同样的,窗户里面也是被别住的,更让人不得其解的是,窗户上糊着报纸,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这样的氛围,越让人感觉到心里发毛,让人胡思乱想里面藏着什么,有鬼魂?有死尸?不然为什么一个锅炉房要遮遮掩掩?
柳小龙站在外面做了做心理准备,他也想到拖地越久,苏云峰越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他才想起自己居然没有带手电筒,这个借口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打退堂鼓离开。他费力地翻出院墙,在街上的五金店门口踌躇不决,一边幻想着不着边际的危险,一边幻想着真相可能就藏在这个锅炉房内。
柳小龙买好手电筒和两节大电池后试了试,掂了掂重量,又发现自己没有带警棍,想想这铁制的笨重手电筒也可以打人。柳小龙借了老板的电话,让办公室里同事随便来两个人到他描述的地点,特别叮嘱小后门和锅炉房,悄声说自己可能身处危险之中,但千万别告诉队长和主任。
随后又付给老板两毛钱作为话费。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再一次翻进了院墙,这次还比较顺手,不过这次他听到了身后不知哪一家阳台开窗的声音。
他从木头堆旁找到一截坚硬的铁片,插进窗户下的缝隙,一下一下慢慢地翘,渐渐加大了力度和幅度,窗户松动了。
然而就在窗户快被撬松时,柳小龙才发现了一直被忽略的糊在窗户上密不透风的报纸,有一张头版印着发行日期——1995年12月5日, 另一张印着1996年3月台湾海峡军演的报道,按照这个时间段很容易推算出糊报纸的时间在1995年12月到1996年3月,恰好就是119碎尸案发生之内的这个区间。
“啪嗒”
一声铁片在锅炉房内掉落的声音, 窗户被撬开了,阳光在黑暗中射出一个方块,无数浮尘在那一瞬间被搅动,在这术光芒中缓缓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