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的夏天总是来得格外的晚,时值七月,山州的达官贵人们已经开始喝上冰镇的果酒的时节,在越州明山郡的一处小山谷里,云松上的残雪才化尽了没多久,偏黑的泥土里,茂盛的茅草抽出新芽,在满坑满谷的暗绿色中添上了一抹亮色。
山谷里是一个小小的村寨,大概也就十几户人家。绕村一周的木栅栏扎的松松垮垮,总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散架。屋舍都是越州最常见的茅草顶的木头房,踩出的小路上还时不时地会走过几只羽毛丰满的白鹅。
村子里这会没什么人,老人在檐下晒着太阳,村中的孩子们都聚集在村中最大的一棵落英树下。他们都瘦瘦小小的,穿的衣服也都打着灰扑扑的补丁。此刻孩子们两眼放光,正跟着那个坐在树下的年轻人的讲述,时而惊呼,时而喜悦。
“等到老道士断了气,唐泰在他身边大哭了一场之后,他听见了巡逻的狱卒的声音,没办法,他只能从挖出来的密道中逃回自己的房间。听着隔壁查验尸体的声音,唐泰万念俱灰,他唯一的同伴和老师就这么死去了......”
听到老道士就这么死了,下面的小家伙们明显坐不住了,其中一个身材最高的这会已经憋红了脸,恨恨地高举右手。
年轻人看着孩子就算气得不行也要先举手才能说话的样子,笑了笑。他穿着和孩子们差不多的粗布衣服,不过上面的补丁要少一些。和下面黝黑皮肤的孩子们相比,他的肤色稍微白那么一点点,配上他虽然称不上好看但是很顺眼的眉眼,整个人还有几分书生气。
不过最吸引人的是他半睁着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永远都带着笑意。
“阿一,怎么了?”年轻人停下讲述,笑着问道。
“陈云哥哥,老道士是好人!”小家伙的声音气哼哼的。“就不能让他和唐泰一起逃出去吗?他不是还藏着宝藏呢。”
“这个我做不了主呀。”年轻人耸肩。“我只是个讲故事的。”
“这个故事不好听!”另一个在旁边举了半天手的小女孩也忍不住说了一句,说完,她就像反应过来了一样,赶紧捂住了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就是!”阿一仿佛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支援,声音都大了不少。“我们要听白雪公主!”
说完,他环视一圈,却发现这次没有人相应自己的号召,就连那个之前出声的小姑娘也捂着嘴,眼睛看向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搞得阿一也瞬间泄了气。
陈云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等到阿一念念叨叨地坐了回去,才拍拍手。
“不喜欢那明天就不讲这个了。我倒是没看出来,阿一你这么喜欢听白雪公主的故事啊。”他笑着说完,看见阿一和小姑娘互相偷瞟,彼此都闹了个大红脸,就觉得更有意思了。
“今天就到这吧。”年轻人站起身,伸手像赶羊一样冲着孩子们挥了挥。“都回家吧,时候不早了,故事咱们明天再讲。”
“那明天讲什么?”阿一问完才发现自己没有举手,只能像是补偿一样慢慢地举起右手,小心翼翼地看了这位立下“不举手提问就不讲故事”规矩的陈云哥哥一眼。
“明天就知道啦,快回家。”
等到剩下的孩子都三三两两地离开了,陈云看着眼前磨磨蹭蹭的阿一和一直攥着阿一衣角的小姑娘, 也没多说什么。定下那个举手他点到才能说话的规矩本意只是希望这帮小家伙不要七嘴八舌的影响自己讲故事,对于阿一这种希望在自己有好感的小姑娘面前表现一下的情况,他倒是也乐见其成。
这小子还挺早熟。
“明天讲梁山伯与祝英台好吧,快回家。”
终于撵走了那个还在一步三回头的臭小子,陈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之后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又坐回树下,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他看的这本书算是洛朝的官方读物之一,叫《十一州长战史》,讲的是距今已经二百多年的洛朝开国高祖武晏皇帝许庆泽在前朝群雄并起的大争之世中崛起,自衍州开始,历经十四年一统天下的那段历史。和不甚受欢迎的纪实文学《洛书》相比,这本演义小说在普罗大众层面的接受程度更高。他已经看了好几遍,但依旧不妨碍这是他最喜欢的书之一。
陈云这会刚看到坊间评话里经久不衰的几个段子之一的“盛子游千里袭崔节”,自是在草长莺飞里看得入神。
在他的脑海中,有一个十二刻度的刻度盘高悬,随着他的阅读,指针正在缓缓地从零到一的方向移动着。不过这样的移动几乎微不可查,如果不集中注意,陈云甚至很难发现指针的变化。
还没等他看完,就被村口传来的一阵喧哗声打断了思路。
抬眼看过去,原本只有几只白鹅在昂首阔步的村口,此刻人声鼎沸。十几个披挂着简易皮甲的男女正一边高声谈笑着,一边走进村子。其中男女都有,还有几个头发斑白的强健老人。为首的高大男子生得浓眉大眼,戴着一顶宽檐的破烂皮帽子,声音格外洪亮。仿佛是感觉到了这边投来的目光,他转过头,向树下的陈云比了一个笑容灿烂的大拇指。
之前被赶回家的孩子们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很快,村口的谈笑声就变得更扰人了。
叹了口气,陈云只得收起手里的书,起身向村口走去。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太适合看书了,他倒是也没有在闹市看书这种锤炼注意力的打算。
“今天收成怎么样?”等到走近了,他开口向领头的高大男子问道。对方看起来年龄和他相仿,也就二十出头。身高倒是比他高多了,陈云就算站直了,也矮了足足半个头还多。
“有我韩千钧出马,那句话怎么说的?手到擒来啊!”高大男子哈哈大笑,用力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不,还带来个肉票。”
陈云歪头向他身后看去,正看见一个被捆得跟粽子一样的人被脸朝下扔在地上。从衣着上看,这位穿着滚金边黑袍的俘虏倒是真能换不少赎金的样子。不过看到这袭黑袍,他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妙。
没被人群的欢喜打乱思绪,陈云微微皱眉,把还在吹嘘着自己有多么英勇无比吓得车夫掉头就跑的韩千钧拉到一旁。
“你什么毛病?”陈云单刀直入。
韩千钧显然还没从之前欢乐的气氛里缓过神来,闻言一愣。
年轻人也只能默默地翻个白眼。
“咱们是干嘛的?”
“山贼啊!”
陈云抬手“啪”一巴掌拍在了韩千钧的后脑勺上,把帽子打得一歪。
“知道是山贼你还往回带俘虏?咋的,换完赎金咱们还得搬个家是吧?”
“搬就搬呗,反正大伙都没啥东西。”韩千钧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你是不知道,这家伙坐的马车一看就是有钱人,四角都是包玉的!我还抠下来两块来着,你看看......”
“我看个头我看。”陈云看着这张傻笑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我问你,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当山贼的三个要求是什么?”
“尽量不杀人,不抢穷人,不抢朝廷。”韩千钧回答的倒是痛快,说着话的工夫他还是把那几块已经敲的四分五裂的玉掏了出来,猴子献宝一样展示给了陈云。
“然后你就抢了个穿黑衣服的。”陈云气的直拍脑门。“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本朝尚玄色,见到穿黑衣服的小心点。你倒好,直接给绑过来了。”
“他也没打北擎军的军旗啊!而且就他和一个车夫。”韩千钧倒是振振有词。“要我说阿云你就是胆子太小,真正的大人物,谁能跑到咱们这穷山沟里来啊。”
就在两人争论的时候,那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黑袍人悄悄抬起了头。
他长了一张很滑稽的脸,下拉的眼角上是一对极为稀疏的眉毛,皱起的眉头让他的眉毛显得更加分散,每一根眉毛都像是独占山林的老虎,有着自己的领地。被破布塞住的嘴巴上是两撇修剪的十分整齐的胡子。茂盛的小胡子和稀稀落落的眉毛相互映照,让他的脸看上去就十分滑稽。
他偷偷打量着周围的人,一对小眼里眼光倒是分外灵活。
直到看到正在痛斥韩千钧的陈云的时候,黑袍人的挣扎突然猛烈起来。他奋力翻滚,表现的就像是一条离水的鱼。
“什么情况?”眼看着原本一动不动的俘虏突然开始了剧烈挣扎,两人的谈话也没法继续下去。伸手把自幼体弱的陈云拦在身后,韩千钧大步走到黑袍人身边,质问道。
“呜!”嘴巴被堵住的黑袍人只能尽力圆睁着眼睛,这也让他原本就滑稽的脸又添了几分可笑。
在周围的哄笑声中,韩千钧取下黑袍人口中的破布,刚想再喝问一声。
就听见了黑袍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
“七殿下!臣李青山,可找到您了!”
说完,也不顾自己身上的捆绑,就狠狠地仰头磕在地上。好在村口都是些被人踩实的泥地,要不就以他的劲头,恐怕是要磕破额头。
顺着那个自称李青山的人的目光,整个村落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陈云的身上。
七殿下?这是哪出啊?
陈云也不免皱起眉头。
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什么毛病。
......
时汇文九年,帝引军出瀚马关。子游登高观之,军容甚伟。乃谓之左右曰:“此真人主也,吾当随之。”尽引寨中人马相迎。
————《洛书·列传其四·盛子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