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余日成打架旷课一周后重新回到了班级。刘长英老师和同学们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些事一样，既没有过问也没有处理。
原来第二天开始期中考试了，没人有时间理会。
1990年高中入学时，江苏省教育部门就已经有风声传出：全省90级高中生不再分文理科了，不再参考全国高考统一试卷，而是全省组织9门大会考，会考全部过关后，再分小科全省组织高考。因此余日成他们入学后，数学、物理、化学、政治、语文、英语、生物、历史、地理9门就齐头并进、不分主次。
期中考试结束后成绩很快揭晓，谭化剑全班第一，同时也是全校第一，依然保持刚入学的势头；林竹仅比谭少3分，全班第二，全校第三；余日成比谭少8分，全班第三，全校第七；徐蓝和杨成功也不错，都在全校前20名。三班总评全校第一。
全校排名第二的是二班的李大圣；全校排名第四的是一班的许若雨。
李大圣是葛猛乡人氏，中等个头，小分头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一年四季除了大热天外，总是围着马海毛勾织的光闪闪的白围巾，无论走到哪，总有几个拥趸跟随。
许若雨则是余日成在黄沙岗初级中学插班复读时的同班同学，而且坐在余的前排。许是应届生，但中考成绩与余基本相当甚至略强。
余日成闲着也是闲着，他把全校前20名的9科成绩仔细梳理琢磨了一番，他发现了李大圣数理化三科总得分是前20名中的第一，而谭的数理化三科总分则连前十都没进。据此，余日成得出一个结论：谭化剑的第一名保持不会太久，未来崛起的真正领头羊很可能是李大圣！
期中结束后，大家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那天恰逢周六，多数人放学回家周末了，倪焕然顺势建议天气已经冷了，再在宿舍冲冷水澡受不了，四个小伙伴一起到镇上的澡堂泡个澡再各回各家，众人响应。四个小伙伴到澡堂里泡了好一会儿，舍不得壹毛钱擦背费，两两组队互相服务。
四人穿好衣服出来，在澡堂门前的面摊前要了四碗面条，滚烫的面汤、碧绿的蒜花、亮晶晶飘浮的猪油，四人吃得呼呼拉拉的。
等到大家吃好了，谭化剑作主，花两毛钱到隔壁看场录相，四人前后连贯进场，看了一场周润发、张艾嘉主演的《阿郞的故事》。周末这个集体活动后来一直延续至四人毕业分手。
余日成周日在家睡了个懒觉，起床后提篮到自留地上采摘些蔬菜准备做午饭，回来的路上巧逢本家的叔爷爷余良，两人攀谈起来。
余良在余家庄绝对是个名人。
首先是辈分高，余家庄老一代祖宗共兄弟5人，余日成是老大一族，余良则是老五一族，经过五代繁衍后，余良家辈分特别高，余良仅长余日成6岁却与余日成爷爷同辈。其次是读书时间长，余日成上六年级时，余良已经是高中生了。余良经过三年努力高考落榜，但离录取线只差10多分，实在是不死心，又收拾心情重读了一年高三，第二年高考差了5分。家里人看到了他的进步，感觉离大学门又近了一步，同时读了这么多年书了，回来种田吧，实在不敢想像，用庄上人的说法叫：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于是余良又复习了第三年。余日成余良两人靠在路边上拉了会呱。
余日成在回去的路上想到叔爷爷已经读了六年高中了，不禁背后冒冷汗，看来这个大学真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考上的。自己赶紧混个高中文凭毕业到镇办厂上班吧！
余日成的冷汗还是冒早了。后来这位叔爷爷一直读到高七，与余日成同时完成高中学业，只是余日成考上大学而余良则第5次高考落榜！
农村复习多年而没能通过高考独木桥的学生会成为家里的负担，复习多年花光了父母积蓄，就连盖房子娶老婆的钱都被复习掉了，即便有部分家境殷实的，年龄也偏大了，条件好的姑娘还是看不上。这群人到底是读过书的，头脑不笨，既然本地姑娘不好找，那就出去找对象，于是出现了千里之遥的江西、四川、云南、贵州姑娘嫁过来的现象。也有极个别的会成为书呆子，整天不吭声，只知道看书，真正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进入疯颠状态。
十二
艾金书是黄沙岗中学副校长。
提到艾金书，黄沙岗镇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绝对的名人！
艾金书和众多苏中地区的人一样，祖籍苏州，当年祖先在“洪武赶散”中从苏州阊门迁移至此。
据《盐城县志》所载，朱元璋登基后不久，为报复苏州、松江、嘉兴、湖州、杭州一带王府绅民对张士诚的拥戴，遂以移民垦荒为由，将王府绅民40余万人驱赶至苏北，留下了一段众说纷纭的历史公案。
艾家是书香世家，艾金书的祖父是个秀才，远近颇负才名，当年在镇上设馆教书，桃李遍布附近乡镇。他的父亲民国时期在南京读过大学，肚子里颇有些洋墨水，而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当年曾帮驻扎的新四军写写抄抄。
艾金书从小学习成绩非常优秀，但高中毕业正赶上非常态的十年，随着大流插队下乡，恢复高考制度后考入盐城师专，毕业后就回到黄沙岗中学任教，一转眼已然十多年了，自己也从二十出头的小艾老师变成40岁的艾副校长。
这个世界上纵然是达官显贵，万事可以不求人，但有两件事你必须得求人：一是看病，你希望医生全力救治；二是教育，你希望老师对你的后代青眼有加，培养成龙、凤。因此，全镇上至主要领导下至贩夫走卒，对艾副校长都礼加三分。
艾金书身材不高，偏胖，发泽鲜亮三七开，架着金丝眼镜，整天笑眯眯的，给人一团和气的感觉。他在语文课目上深耕多年，摸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教学经验，带出了一茬茬学生，桃李遍布市内外。
艾副校长不仅多才而且多艺，业务时间也是丰富多彩：二胡拉得婉转凄美；抒情短诗经常见诸于本地报纸；一些特殊场合，《苏三起解》《智斗》一开嗓是字正腔圆。
艾金书相当注意自己谦谦君子形象，对上不卑对下不亢。黄沙岗中学农村学生多，有些家长为了让老师对自己的孩子多加关心，实在没东西送了，就从自留地里摘些新鲜蔬菜送过来，艾金书总是愉快地收下，但临走前会给对方送点东西作为回馈。每年总会有一两个家庭特别困难的孩子学费一直拖着，艾老师总是会悄悄解囊把这个问题内部消化了，既不影响学生也不影响学校。
艾副校长很注意风度很在意风评更介意风采。但这不代表艾副校长没有原则，恰恰相反，艾副校长原则性非常强，只要你触犯艾副校长的原则，对不起，艾副校长一定会硬刚到底，绝不手软。
新上任的黄校长锐意革新，专门找艾副校长沟通，请他当本届高中一个班的班主任，同时当年级主任，要带出一届好学生来，高考成绩要在同级别的学校中脱颖而出，要打响黄沙岗中学的名头。按惯例，校级领导带带课是可以的，但很少当班主任，更不大可能当年级主任，毕竟领导事情多、公务忙。
干不干？艾副校长很犹豫。原因很简单，就是89级的学生太强了！
此事说来话长，黄沙岗中学历来在本县域内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成绩。校长、老师们痛定思痛，反复研究论证得出一个结论：拿出好的高考成绩，必须满足三要素，即优秀生源、师资、后勤保障，就目前来看，经多年的积淀，学校已经具备后两个要素，但优秀生源这个不好办，现有的中考制度决定了最优秀的生源被市中学薅走，次之的被市一中拔尖，然后才能划片录取。
黄校长做了一个大胆地决定，依次找本校89级的优秀初中毕业生家长逐个做思想工作：你们的孩子不要报考市中、市一中了！留下来！理由有三：一是你们的孩子到了这些重点中学基本是尾巴上，不会得到老师的悉心栽培，但留下来不一样，这些孩子是我们的心头肉！家长们，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呀！二是你们的孩子去了重点中学三年不仅需要一笔开支，而且要有个适应过程，留在我们这则不存在适应期，同时我们免除你们孩子的学杂费！三是我们对这些孩子的学习情况熟悉呀，我们在保持孩子们强项的基础上精确补弱，我们的老师随时为你们的孩子提供补习服务！
这三个条件一出，确实很有诱惑力，除极个别坚持的家长外，大部分优秀的生源保留下来了。经过高中一年级的教学验证，这批学生确实比任何一届同期的孩子都强！
介于这点，艾副校长对带90级的学生有很大的压力，毕竟上一届的孩子太强了，这届孩子考不过上一届基本没有悬念，学校内部当然知道原因，但人家外界可不管你什么原因，他们只看高考结果！两下一对比，到时脸面何存？
但不带也不行呀，艾黄两人共事多年，私下又是好朋友。黄刚刚入主学校，作为好朋友好兄弟必须支持呀！怎么支持？带出好成绩来就是最大的支持！艾副校长确实没有理由拒绝好兄弟加领导，只好自己给自己打气：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十三
艾金书相信未雨绸缪，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在这届学生还没有到校的时候，艾副校长已经把学生花名册反反复复琢磨了十几遍。他知道，要出成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布局需要打磨需要坚持。他要提前掌握这批学生的情况，他要把这高中三年当作一盘棋来下。
几天下来，他心里已经有谱了：一班自己兼任班主任，把应届生的尖子大部分放进去，文理分科后，这个班的学生将会是理科重点班的班底，三年后高考要靠这些孩子的；二班则分布较为均匀，由教学才华逐步显现的学校中坚力量孙江洋老师担任，这个班分班时基本不会作大的调整，也是对孙老师的一个教学能力的阶段考核；三班则由刚从师专毕业的刘长英老师担任班主任，把复读生中的尖子放进去，分班时会挑选出几个能力确实出众的放到重点班去；四班则由老教师荣华银担任，荣老师一直郁郁寡欢，感觉自己的教学才能没有得到充分挥，那现在就将这个班交给他，满足下他当班主任的愿望，这个班分科以后将作为体育、文艺特长生的聚集地。
各班配备老师时，也是有考较的。一班任课老师全是黄沙岗中学顶级配置，二班则与一班分享这种配置；三班和四班则由另外一批刚毕业的老师任教。一班最高配置当然与总体谋划是相一致的，而二班班主任孙江洋老师是学校中青年骨干，是重点培养对象，他所带的班级当然也要享受好资源；三班和四班则由一帮刚毕业、教学经验欠缺但冲劲足的年轻人带。三班班主任刘长英老师是艾副校长的学生，给自己熟悉的年轻人以机会是应该的，三班带得比四班强，那就锤炼了几位年轻老师，荣华银老师也就没脸再说三道四了；如果三班不如四班，也那不要紧，年轻人经验总是有限，比不过老教师很正常。
两个月下来，三班的五虎将逐渐进入了艾金书的法眼，尤其是谭化剑和林竹！期中考试成绩更是验证了艾副校长的想法，谭化剑不仅保持了全校排名第一而且管理能力是学生中少有的，甚至说三班期中考试成绩出众与谭化剑日常有序的管理是分不开的；林竹表面不显山不露水，但成绩之稳定堪称本届学生之最！当然，余、徐、杨也不错！如果保持这种状态，那这五个人分班时是要进入重点班的！
全年级期中考试的成绩让艾副校长很满意，如果按时间长度来划分的话，高中三年已经过去了十二分之一，而这十二之一走得很顺利，一切尽在掌握，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那天他决定要犒劳下部分新来的同事！下午他提前通知爱人准备下，晚上他要请几位年轻的住校老师聚餐。
晚上几位年轻老师前后脚赶到，艾副校长组织聚餐。一开始几位年轻人颇有些拘谨，但三杯五盏下肚后活动开了，纷纷给艾副校长敬酒，同事互敬，包括口才一般的秦玉和老师也开始恭维起艾校长来了，而且直接把副字给省略了！
酒足饭饱后，年轻老师们回宿舍了。艾金书却放心不下晚自修的学生。他虽有些微醺，却还是顺着花园小径绕到高一年级的教室前看看，这也是他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到四个班的前面都站了两三分钟，其它班都有些吵闹，唯独三班保持安静，即使有个别学生在走神打瞌睡，但没有影响其它学生。
他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不禁佩服刘长英这小伙有想法有办法，也更加喜欢谭化剑这个学生有责任有担当有手段！
爱才心切的艾副校长恨不得马上把这个班的五虎将收归名下，剔除一班个别让人失望的学生。这么想着，他不禁移动脚步，慢慢走进了三班教室。
三班大部分学生正在埋头做作业，但也有几个不认真但爱看热闹的同学在轻声提醒其它同学：艾副校长来了！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向艾副校长行注目礼。
艾金书想，既然来了，那就说两句，也为下一步工作作个铺垫。
十四
余日成重新回到学校后，心态反而平和了，既然复习考中专这条路肯定行不通了，那就另做打算吧，还有镇办厂可以选择。
这次期中考试余日成心情特别放松，最后的成绩虽然没有那么炫目，但全班第三全校第七名，也算真实反映了基本情况，他自己也承认离最顶尖的学生尚有很大差距，而且这个差距几乎无法追赶。
上次张鼎立的话倒是提醒了余日成：这三年得拿个高中毕业证书回去。每年高考前，全省各市都有个预考，预考各课成绩全部及格了，就可以拿到高中文凭；如果有课目不及格，还需要补考及格后才能拿到高中毕业证。余日成现在目标非常明确，高三参加预考时必须课课及格！
这天晚自习课是余日成值班。刚刚期中考试结束，余日成无事可做，正在梳理以往各课的学习经验，看看有什么弱项需要注意加强的，算算自己三年后能否顺利毕业。
余日成所在的余家庄特别小，只有600多人。村小学设置一至四年级，而且是复式班，即一年级和三年级一个班，二年级和四年级一个班。两个年级的语文数学体育音乐美术全是一个老师。前一个小时，老师面向一年级的同学讲了语文，布置作业后，又拿起三年级的数学书，向三年级的同学授业。那时没有什么学习方法，家庭作业不做的学生比比皆是，那时比的就是上课你到底听了多少，然后反映到考试成绩上，似乎就是八十分左右，很难超过九十分，更遑论什么学习经验。只有到了初中，他才通过两件事情终于了解了什么是学习方法和学习动力。
第一件事是语文成绩的提高。初二开始，余日成的语文成绩异军突起。起源具有一定的偶然性，那是语文课陈老师在一次作文课上布置写一篇诗，名字叫《粉笔》。农村的孩子，阅读有限，平时连基本的记叙文都写不好，哪来作诗的能力呀，大家都抓耳挠腮。余日成当时也是懵了，考虑了好久，搜肠刮肚总算凑起来了，其中部分的句子如下：
粉笔
纤弱颀长
蕴藏智慧和力量
在老师的手中
发出“嚓嚓”的声响
它会引导学生
走进奇妙的科学殿堂
其实打油诗也算不上，但他做到了两点：一不是单纯写粉笔，而是以物拟人；二是表达了某种情感和寄托。陈老师给他打了一百分，并作为范文课堂上朗读。这一次激励，突然让余日成发现，原来自己的语文可以学好的，并由此，字、词、句、段的能力也得到了较大的提高，语文从此成为他的优势科目。
第二件事是英语成绩的提高。余日成跌跌撞撞混到初三，其它科目尚可，唯有英语每次考试都基本没有超过40分。老师们商量了一下，感觉余日成英语成绩如果提高个二三十分，还是有考上高中的可能的，因此当时的英语程老师专门和他聊了一次。
聊天过程中，程老师只夸余日成聪明不谈成绩，余很受用、很得意！然后程老师问他：你的记忆力怎么样？余日成当然说好。程老师说行吧，明天开始复习，你明天只要牢记二十个单词和十个句型，如果你完成了，那就算你初中英语第一册过关了，你可以吗？余日成说可以！第二次程老师又讲了，你利用三天时间，背诵五十个单词和二十个句型，如果你完成，那就算你初中英语第二册过关了，你行吗？余日成当然说行！
如此，不到两个月，程老师带他把初中英语1-5册全复习完了。然后程老师郑重其事告诉余日成，你所掌握的英语知识点应付中考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余当时没有把握，只觉得自己所学完全是支离破碎的。但事实上，程老师把中考英语的大部分考试知识点强行给他灌进脑子里了，当年中考破天荒地考了76分。
后来余日成的英语学习一直就靠着这种“支离破碎”法进行着，到盐城复习参加中中考时已经可以考到95分以上了。就英语的运用而言，余的学习方法只能说很失败，但就应试而言，他则掌握了捷径。
余日成正在盘算着，他盘来盘去总感觉毕业时各课及格应该可以做到的。
这时候，艾金书副校长走进了三班教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