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来讲,中考也是一道人生分水岭。那时初中毕业生通常有四个上升通道:中专、重点高中、普通中学以及中等职业技术学校。
考上中专就意味着拥有国家干部身份,毕业后统一分配至机关、企事业单位工作;上重点高中和普通中学意味着三年后必须迎接高考的挑战;中技毕业后会分配至国营、大集体企业去当技术骨干。
城镇户口且成绩优秀的小孩对上中专兴趣不高,他们本来就是城镇户口,吃计划粮的,上高中考大学才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但对农村孩子来讲,考上中专则是一次跳“农”门的机会,户口农转非,毕业后有一个稳定安逸的工作,上高中则还需要接受高考的筛选,风险太大。
中等职业技术学校只有城镇户口的孩子才有资格考,他(她)们通常成绩一般,上高中考大学的希望不大,因此选择到中等职业技术学校学门技术,毕业直接分到企业,很快会成为技术骨干。
江苏省11个地级市中考政策区别较大。
扬州市初中应届毕业生可以报考中专,但往届生没有资格;重点高中没有明确不录取往届生,但实际操作过程中是不录取往届生的,因为往届生俗称“回炉饼”,认为分数再高天赋也不如应届生;即便是普通中学,往届生的录取分数线与应届生也不一样,要高出30-40分。
盐城市的中考政策则宽松得多。他们对往届生考中专设置了预考,一旦预考过关了,往届生就可以和应届生一样竞争;普通高中录取时对所有考生则一视同仁。
兴化县隶属于扬州市,执行的是扬州中考政策。不知道是哪一个家长最先看到了两市中考政策的差异,嗅到孩子跳“农”门的机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孩子户口迁到盐城去。
本来孩子在兴化县连普通中学都很难达线,但户口迁到盐城成为盐城人后,经过反反复复地复习初三,最终考上中专,跳出农门,摇身变为城里人。这对农村学生来讲,诱惑太大了,于是出现了不少兴化的家长把孩子户口迁到盐城去,享受盐城的中考政策,然后拼命攻读初三,不上中专誓不罢休!据说当年的最高纪录保持者上了五个初三!
余日成就是从把户口从兴化迁到盐城冲刺中专大军中的一员。
他初三复习一年后,预考过了,但中考时离中专录取分数线还是差了六分,他从镇文教办办公室拿分数条出来后悄悄地流下了眼泪。接下来填报志愿时,他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专门冲刺中专有经验的学生在填报志愿时,只填报中专学校,高中选项则留白,这样不会有高中学校录取,来年方有机会重整旗鼓再复读初三。但余日成没搞清楚这些关门过节,他老老实实在高中一栏中填报了黄沙岗中学。这下好了,中专没考上,被黄沙岗中学录取了。
二
黄沙岗镇是苏北里下河地区东北部的一个千年古老集镇。
当地民间流传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曾经路过这里,为避开追兵曾躲藏在镇东侧一个桥洞里,后世重修此桥,命名“卧龙桥”以记之;又因躲避匆忙,赵皇帝跑丢了一只靴子,日久靴子形成了一个靴子形状的小沟,与岗沟河相通,后人名谓“靴子沟”。
余日成多年后才发现这些传说经不起一丁点推敲,应该是牵强附会。北宋建立前黄沙岗镇应是黄海潮起潮落之地,赵皇帝把京娘从山西送到湖北,再怎么舍近求远也跑不到这个荒凉的海边。但民间故老相传,无人细究。
黄沙岗中学就在卧龙桥边、靴子沟旁。
虽说黄沙岗中学人不承认本校不好,但其实都明白,黄沙岗中学的高考成绩实在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不要说与盐城中学、盐城市一中不好比,就是与同属盐城郊区的龙冈中学、伍佑中学、大冈中学比起来,也有不小的差距。每年高考也能有几个学生冲上分数线,但那都是复读班的学生,应届高中毕业生能够考上大学的寥若晨星,一个考不上也属正常,当地人经常戏称为:今年应届生又考了一个秃头。
余日成接到录取通知心里凉了半截:连中专都没考上,再读三年高中冲刺大学,他连想都不敢想,何况又是在黄沙岗这样的中学。
他左思右想,还是找父亲余吉初交了个底:“伯伯(兴化盐城搭界处不少地方称父亲为伯伯baibai),我这个水平去读高中,三年下来肯定考不上大学。今年我中专差六分,我再复习一年,应该差不多了,不行再复读一年,哪怕就是再重读三年,总比上三年高中考大学希望要高得多!要想办法让我重读初三!”
余吉初五岁时母亲因难产而死,六岁就开始为集体放牛挣工分,没有机会上学,及至十四五岁已经像大人们一样干重体力活了。
十七岁那年冬天,人民公社张书记到生产队蹲点督促多积绿肥,为来年春耕打个好基础。蹲点过程中,张书记慢慢发现余吉初这个不多言不多语的小年青干活特别卖力而且有办法,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小年青在这个生产队特别有号召力,完全不像一个尚未成年的大孩子。张书记详细了解情况后,感觉这是个好苗子,要重点培养。第二年春上,余吉初就成为一名预备党员。那年冬天,他击败了几个热门人选成为新一任生产队长。
余吉初在农村工作多年,总算认识了几个字,但一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是个标标准准的文盲。与他曾经的工作搭档级别最高的都升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了,而他囿于文化水平,一直在生产大队原地踏步走。所以他对没文化有切肤之痛,他下决心想尽一切办法要供儿女读书,用他自己的话就是:“只要小孩能读下去,哪怕脱下裤子典当也要供下去。”
儿子没考上中专,余吉初开始是很失落的。但他后来又感释然:儿子复读了一年初三,总分提高了140分,这一年的进步幅度还是蛮大的!
多年基层工作经验告诉他,任何一项工作不仅要看最终成绩,而且要看到中间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看,他觉得儿子还是渐渐懂事了,知道用功了,套用一句文绉绉的话就是“孺子可教”了!
当余日成提出不想上高中准备再复读初三的事,他蛮高兴,他觉得儿子不仅学习知道用功了,还会想问题了,复习再冲刺中专的把握当然远远高于上三年高中冲大学的几率,他决定支持儿子!
三
余吉初的妈妈是盐城市黄沙岗镇唐家庄人,他在盐城有不少表亲和姨亲。
去年余日成户口迁到盐城就是通过余吉初的老表张鼎立办的。但这次不是迁户口,是放弃读高中重新复读初三,余吉初盘算良久感觉找张鼎立未必好使。
他决定去找赵奕庆,赵奕庆是余吉初二姨妈的四儿子,现任黄沙岗镇镇长。余吉初觉得亲戚中只有赵奕庆有这个能力。
张鼎立父亲、赵奕庆母亲与余吉初母亲是亲兄妹。而且三人是同龄人,都是1950年生人。
赵奕庆的父亲赵正义是新四军,解放后曾任盐城县副县长,是标准的老革命。赵老爷子不肯为私事动用一点点权力。自己是副县长,但老婆和四个儿子都还在农村生活,前三个儿子成人后都老老实实扛起锄头当起庄稼汉。
老爷子去世后,曾经的下属看不过眼,就推荐高中毕业的老四赵奕庆读工农兵大学。赵奕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从农村基层起步,经过近二十年的努力,一步步走到黄沙岗镇镇长的位置。
赵奕庆在弟兄四人中不仅长相最酷似老父亲,言谈举止也颇有赵正义之风:讷言、谨慎、不多事。不要说外人,就是自家哥嫂也多有微词,总感觉四弟没有为家里人开过后门作过贡献。
余日成提出再复习的第二天,余吉初就抽空到黄沙岗镇去了一趟。余吉初本来与镇长级别的人有不可逾越的距离感,但因年龄相当又是至亲,他与赵镇长有种天然亲近感,而赵镇长似乎对他也青眼有加,两人在一起时还经常交流交流。
在镇长办公室见到赵奕庆时,赵奕庆正准备参加一个会议,余吉初直接说出来意。
赵奕庆点燃余吉初递过来的黄果树深深吸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吉初啊,这事不太好办呀,中学录取了,小孩就有了高中学籍,想再复读初三就难了。更何况男孩子目标要高一些,你家姑娘前年过来不是已经考上中专了吗?儿子好好念高中,将来考个大学不好吗?”
余吉初把余日成讲的理由又简单复述了一遍。赵奕庆不禁莞尔:“你这个儿子倒是鬼得很!这样吧,我马上要开会,你让儿子先到高中报到读半学期再说,如果真读不下去了,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复读。”
余吉初一下子也找不到更好的说词,只好点头称是回家。
既然赵镇长这么说了,余日成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拒绝,更何况也就半个学期而已。
四
黄沙岗中学90届新生分四个班,共录取240人。余日成分到了三班。
报到一周后,经多方了解,余日成带领舍友们总结出新生的分班规律:凡是较高分数的应届生基本都集中在一班,形成所谓的重点班;较高分的往届生则到了三班;二班和四班则没有明显特点。对应届生还是往届生,黄沙岗中学表面上没有歧视,但还是区别对待的。
余日成到班后才知道自己在班上仅排第三名。有个叫谭化剑的往届生,比自己整整多了十二分,已经超过当年的中专录取线,但因预考没有通过,没有资格报考中专,只能屈尊到黄沙岗中学。
还有个叫林竹的女生,是应届生,入学分数比余日成还多一分。按通常标准来考量,她的学习能力和天赋也不是余日成这样的“回炉饼”可比拟的。
排在第四第五的分别是徐蓝和杨成功,分数与余日成相去不远。
这五人便是三班入学时的“五虎将”。
三班班主任刘长英高中就读于黄沙岗中学,复习一年后考入盐城师专,90年从师专毕业回母校任教。刘在高中的时候对数学颇有兴趣,但到师专后却被调剂到中文系。幸好刘生性较为淡泊,随遇而安,并没有因为系科调整而产生情绪。在中文系两年,刘长英专业知识没有突飞猛进,但却练就了一手好字,无论在师专还是回到黄沙岗中学,刘的字都被同侪羡慕。
按常理说刚毕业的大学生是没有机会担任班主任的,但新上任的黄校长锐意革新,力图一改中学萎靡积弱的现状,一下子把几个刚从大专院校毕业的新任老师推上了班主任的位置。刘长英自己也没有想到一回母校就成了班主任,更没有考虑如何当好班主任。
学校绝大多数年轻老师都是外地人,个别是本镇人但家离学校较远,食宿都在学校。刘长英家就在学校旁边,出北小门右拐500多米就到。
这天午饭后,他没什么事,在家里把师专带回来的书籍整理了一番。他在整理书籍时忽然看到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字样,他豁然开朗:当好班主任的秘诀原来在这里!刘长英顿时开心起来了,他着好装一路小跑到学校,通知他的“五虎将”到办公室开会。
五虎将到办公室后,刘长英宣布任命谭化剑为班长、林竹为副班长、余日成为团支部书记、徐蓝为生活委员、杨成功为劳动委员。五人自周一至周六逐次值班,当日值班员负责全班人员从早读到晚自习的管理和调度,随时提醒督促每一名同学,在班主任不在的情况下,行使班主任权力。
刘长英老师宣布施政纲领时,余日成借机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每一位。
刘长英头发蓬松中分,肤白、疏眉、细长目,下巴刮得铁青,刘老师下意识地频繁用两手梳分头发。
谭化剑一米六挂零,瘦小,皮肤黝黑,眉头紧锁拧成川字状,两眼明亮有神,双唇薄而紧抿。
林竹长相特点不明显,但余日成发现她听人讲话时眼神特别专注,表情特别淡定,这完全就是一个进入学习状态的好学生,怪不得成绩好!
徐蓝的特点倒是很明显,看人的眼神是乜视的;嘴角和下巴不自觉地微微向左上扬。
杨成功身形瘦长,是五人中的海拔。眉粗目细长,唇薄而口阔,坐在那儿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双腿夹得紧紧的,双手绞着并且在不停使劲中。一看就是个循规守矩的好孩子。
刘长英讲完后,用征询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发现几位同学都在点头,只有余日成在专注地看着办公桌上自己用美工笔练的《出师表》。刘长英点名了:“余日成同学,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按刘老师的要求做。对了,刘老师,您练的字送给我好吗?我回去照您的这个练练。”
刘长英愣了一下,感觉这尖下巴小子反应挺快,似乎对自己并不像一般师生之间那么有距离感。看着他笑出的两个深深酒窝,刘长英一时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同意。
五
谭化剑的执行能力果非一般。第一周他一个人值班,把值班过程中的大事小情都梳理总结了一番,然后召集班委会成员开会,将值班制度化格式化,要求其它四人依葫芦画瓢。
学生管学生这招效果很快显现,后面的日子里,其它三个班在没有老师监督的情况下都是嘻笑追逐、鸡飞狗跳,惟独三班一直保持安静,同学们多数处在自习的状态中,即便几个自己没有认真学习,也不会打扰其它同学。
班级共八排八座。谭化剑二排左四,林竹三排左三,徐蓝三排左四,余日成三排左五,五虎上将竟然有四个团在一起。余日成和徐蓝成了邻桌。
师生慢慢熟悉过程中,各课老师又逐个指定了课代表。
一日,数学老师方笛利用一节自习课把作业出错的同学依次叫到讲台上订正。轮到余日成时,同学们发现余日成高而方笛老师矮,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师生二人,余日成感觉到了,突然扭头向同学们做了一个鬼脸,满堂哄笑声起。
方笛老师一直低头看着作业本在讲解,一时不知其所谓,但知道余日成肯定是做了什么小动作,遂杏眼圆瞪,死死盯着余日成。余日成立马耷拉着脑袋,作一副老实像。方笛老师瞪他良久,突然微微一笑:“我原本想让林竹当我的数学课代表,可惜被化学老师抢先一步,现在发现,原来余日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余日成闹了个大红脸,遂成数学课代表。
一个月后,同学们彼此熟悉了。谭化剑、倪焕然、林伟全、余日成不知不觉走得比较近。
谭化剑是全校第一名入校的,在全校都是名人,现在又是班长,是所有老师的红人。
倪焕然家里有五个姐姐,在家是小六子,他经常像变戏法一样,笑眯眯地不知从哪都能掏出点零食来,然后几个人分享。
林伟全则喜欢唱歌,什么罗大佑、齐秦、周华健、童安格都会两句,高兴起来竹笛一横,乐声顿起。没事时大家一起哄一高兴了,林伟全就会跑上讲台,拿着扫把当麦克风高歌一曲。
相较而言,余日成倒是没什么明显特点,成绩还行,可达不到全校闻名的程度,音色还行,可唱歌不着调,但他端着,保持着矜持的态度,他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自己就是来试水的,就是来提高眼界的,他要回去复习初三的,他的目标只有中专!
四个人都是住校生,除了上课时间,几乎形影不离,整天耗在一起。某天,谭化剑建议四个人结拜成异姓兄弟,余日成虽不以为然,但感觉彼此关系确实不错,不便反对。
四个人利用一个周日回校的下午,凑了六块多钱,跑到黄沙岗镇岗沟河大桥边上的有名的余老大小吃部,点了凉拌西红柿、青椒炒肉丝、韭菜炒鸡蛋三个菜,倪焕然从家里带了一瓶宝应二曲,大家打了顿牙祭,算是结义了。
饭后回校的路上大家论龄排序,谭化剑年长,倪焕然行二,林伟全行三,余日成是老幺。
六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临近高一上学期期中考试了,余日成还是没有接到回去重上初三的消息。
他有些不淡定了,变得心思重重。他想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回去复初三!
那天早读课结束铃声刚响,值日生就抬着粥桶拿着半洗脸盘咸萝卜干走进了教室。
住校生们纷纷离座从教室最后面两张桌子上找到自己的搪瓷缸排着队,依次经过粥桶,当天值日生姚玉坤拿着饭勺视各人饭量或多或少地分着粥。
余日成接了一勺,刚好半搪瓷缸,感觉够了就从队伍前挤了出来,姚玉坤追问了一下:“老余,要不要萝卜干?”余日成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出了教室门,边走边啜着粥。
里下河地区的咸萝卜干腌制是有考究的,上等品是用当地的青短萝卜腌制,中品则是北方又长又高的白萝卜腌制,学校饭堂这种萝卜干则是用胡萝卜腌制,最不入流。
不仅如此,学校的萝卜干可能存放时间长了,带着一股霉臭味。不少住校生亲眼看见过,那些胡萝卜干从坛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已经生蛆了,饭堂师傅拿到自来水底下冲一冲,再拌点盐泼点酱油就拿出来给住校生当下粥菜。
从黄沙岗中学小西门到岗沟河边的码头五百步左右。平日里,谭化剑、倪焕然、林伟全、余日成四兄弟会结伴而行,边走边喝粥边聊,走到码头边,基本喝完,正好开始清洗粥缸。偶尔有一点喝不完,会顺手往河里一撒,一些不知名的小鱼儿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追着饭米粒上下嘻戏。
今天余日成心里烦,有意识地躲开那三兄弟,自己一个人做了独行侠。
整个一上午,余日成都在课堂上开小差,他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回去复习初三。
中午下课铃响了,值日生姚玉坤和张一飞抬着饭框、提着菜桶走进班级。住校生们依次排队找自己的饭盒并打菜。
值日生是由住校男生轮流担当。开始大家没注意,后来慢慢发现了门道,值日生分菜时很有讲究,感情好的,把勺子狠狠一兜,菜的份量就上来了;相反,勺子轻轻一刮,就没几口。碰到感情好的同学值日,这边咳嗽一声,对方会意,加大份量,遇到不投气的,对不起了,只能短你斤少你两了。除了熟悉外,身高力大的同学也会占不少便宜。而女生通常就是受害者,菜分得很少,多数女生吃了哑巴亏后也不好意思争辩,只有默默承受。
姚玉坤和张一飞均来自黄沙岗镇隔壁的葛猛乡。葛猛乡在附近几个城镇中,民风较为彪捍,男青年大都喜欢穿着流行的大红大绿的港台风,不是长发披肩,就是板寸根根立起。那时年轻人游手好闲,打群架时有发生。只要一听说是有来自葛猛乡的,其它城镇的年轻人都会先怯三分,主动退让。
姚玉坤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人也老实;张一飞则是典型的葛猛乡人,留着板寸,个不高但敦实有力,平时话不多,发生纠纷时两眼一瞪颇有猛张飞之态,同学们都不敢惹他。
七
这日合该有事,余日成随着队伍不断前移,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胖胖的女生。那天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对菜的份量提出了异议!
张一飞果然两眼圆瞪:“怎么了?”
余日成有心事正不痛快,他主动迎上去:“什么怎么了?张一飞你给人家打了多少菜?你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可以欺负女生?”
“哟!余书记准备当英雄呢?”张一飞逼视着。
余日成听说过葛猛乡的小年轻比较猛,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但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无路可退,只好心一横:“你看看你给人家打了多少菜,赶紧给人家补足份量!”
“我不补呢?”张一飞寸步不让。
“不补?你不补我补!”余日成上前一步来抢张一飞手中的勺子。
张一飞并不怵余日成,只是觉得这小子成绩不错,同时身高比自己高得多,没事也不愿招惹他。但现在余日成主动动粗,张一飞赶紧后退两步,同时下意识地扬起手中的饭勺。
余日成一看对方扬起饭勺,心中有些害怕,立马侧跨一步,扔掉搪瓷缸,双手操起墙角边上抬饭的树杠,并做往下砸的动作。但他平生没有打过架,实在不知道该用多少力方可,只得高高抬起却轻轻夯下。张一飞经验老到,一看就知道余日成色厉内荏,不由笑了,右手一翻,抓住树杠往怀里拉,他要与余日成较较手劲。
余日成双手抓的是树杠粗端,用力回扯。张一飞则单手往怀里带,有些不是对手,树杠逐渐向余日成移动。张一飞一看不对,左手扔掉饭勺双手合力把树杠往回拉。这个树杠是新做的,没有磨平,张一飞左手着力时竟然碰到一个树桠枝节,双方一用力,张一飞左手虎口被枝桠刮破,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打架了,流血了!找老师去!”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同学们一下子散开回到座位上去了,只留下余张两人愣在当场。
张一飞表面强捍其实是个懂事的孩子,虽说初中时偶尔跟一些小兄弟在街头上乱窜乱秀,但其实没打过多少架,跟社会上讲的小流氓和小痞子更搭不上边。余日成就更没有打过架。两个小子互相呆看着对方,不知从何说起。
余日成最先反应过来了,心里不禁苦笑起来,他想不到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黄沙岗中学。他整理了一下心情,走上讲台说:“同学们,我错了!作为一名班干部竟然带头打架!”
他转身向张一飞鞠了一躬:“张一飞同学,向你道歉!我错了”
他又转身面向同学们:“作为代价,我主动退学!同学们,再见了!”
余日成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任由谭化剑几个兄弟在后面呼唤,径直向学校南大门走去。他决定退学了!反正宿舍里除了一床被褥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外也没什么东西,什么时候有空再回来取吧!
八
兴化与盐城郊区仅兴盐界河一河之隔。两地同属于里下河地区,历史上两岸在区域划分中多次分合,渊源颇深,民风相似,语言相近。余日成家在兴化县西北角,离盐城市黄沙岗镇才4华里;距离自己最近的同属兴化县的安丰镇则超过了10华里。当地人所谓“到街上去”并非说是到本县的安丰镇,而是说到盐城市的黄沙岗镇。
半个小时后,余日成已经走到兴化和盐城交界处——兴盐界河边上。
兴盐界河60多米宽,两岸全是野生的刺槐、榆树和不知名的野草野花。由于走得急,余日成出了一身汗。因为中午时分,一路走来几乎没见到有其它行人。
他到渡口边停了下来,远远看到摆渡的老奶奶正坐在对面的草棚里休息。他把口袋重新翻了一遍,确认身上只有一张两毛钱,坐渡船需要两分,看来这张纸币保不住了。
他高喊了两声:“奶奶,过河喽!”老太太正在打盹,完全没有反应,又喊了几声,仍然没有回音。余日成改变主意了,他决定游过去,也省了半个烧饼的钱!
余日成脱下衣服才知道游过去的决定有些草率,毕竟已是深秋,风一吹全身起鸡皮疙瘩。他把衣裤叠好,然后把鞋袜包在里面卷成一团,左手高举衣团向河深处走去。
因为是陌生的水域,他不敢乱走,沿着渡船的航道慢慢前移,折腾了一会儿终于全身没入水中,反而不冷了。秋风轻送,水波前呼后拥,阳光一洒,金色四溅。余日成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波光粼粼。眼睛乍得睁不开,余日成索性闭目,左手高举衣团,背向对岸,缓缓踩水而去。靠岸后余日成慢慢露出水面,冷得直打寒战。到了岸上,余日成把衣裤鞋袜重新穿上,但潮湿的平角内裤还是让他冷得扛不住。
他撒开脚丫子开始跑,离家总共也就1公里多了,冲刺回家喽!余日成跑了一会儿,听见轻微的布帛开裂的声音且两腿少了束缚,他知道时尚的裹腿裤又开缝了!那时年轻人喜欢裹腿紧身裤,身材是映衬出来了,但面料质量一般,调皮的孩子稍微不注意,形体动作放肆一些,裤裆开缝是常有的事,为了应急,不少孩子练就了一手娴熟的针线活,余日成知道今晚必须缝裤子了!
再跑了一会儿,脚也使不上劲了,他知道鞋底和鞋帮已经分裂。小时他的布鞋全是母亲用碎布片纳底打帮的,现在科技发达了,很少有妇人再愿意花时间纳鞋底,全是从市场上买现成的鞋底。起初鞋底是泡沫材料的,轻飘而柔和,后来又发展成凉凉的纯塑料底。这塑料底真的很接地气,春夏秋天还凑合,冬天穿在脚上像是直接走在霜土上,一天下来脚掌都没有个暖和气。现在好了,塑料底的布鞋直接罢工了!
余日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鞋袜褪下来,光着脚板走在路上。不多久,右脚一不小心踢在一个土坷拉上,大拇指鲜血直流。余日成暗暗骂了一声:刚给张一飞放血,现在轮到自己了,真是现世报!
到了家门口才发现大门紧闭,看来父母已经吃好午饭下田劳作了。余日成轻车熟路地把手伸向门沿右上的门窝处,钥匙果然在。
余日成换好衣服,草草扒了几口饭上床午睡。一觉醒来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他决定要给父母做一个丰盛的晚饭,先讨个好拍个马屁再说。从六岁烧第一锅饭算起,他已经有十年的做饭经历了,而且手艺日长。
粥烧好后,他淘了一把蚕豆,放在锅里爆炒,铲子不停翻动。余日成见火候已到,舀一勺冷水一浇,锅里沸腾开了,他赶紧拍两瓣蒜头放点盐再滴几滴酱油和香油,然后盛在盘子里,蚕豆蒜香飘满整个厨房。
余日成又从篮子里找出两条黄瓜和几只番茄。黄瓜削皮去瓤,剁成瓜片,以蒜盐油凉拌之;番茄则开水烫去皮,切片后撒白沙糖。
余日成看了看,总觉得还少点什么。他拿起小铲子,到茅坑旁边阴湿处挖了两铲,果然找到几条大蚯蚓。他把蚯蚓放到淘米箩里,到河边码头把淘米箩按住,浸没在水里,不一会儿,几条虎头鲨果然闻腥翩翩而至。余日成轻轻提箩,几条虎头呆子安然躺在箩里。余日成又从水咸菜罐子里抓出两把水咸菜佐之。
余日成刚忙完,听到院子外面有不停吸鼻闻香声,同时妈妈的声音传了进来:“哟,儿子回来了,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吃现成的了。”
二两宝应二曲下去,余吉初表态了:“明天我带你去找赵镇长,找姨叔去!”
九
赵弈庆镇长最近很烦很头痛。
十多年来,三个哥哥一直责怪赵奕庆只顾自己沾着老爷子光不断升官累职,对家族却无任何贡献,同辈没沾上光也就算了,但对子侄辈也是不闻不问,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二哥的儿子赵金锁黄沙岗中学毕业后考上盐城市师专。毕业分配时,二嫂专门找了四叔,请四叔帮忙分配回黄沙岗中学任教,一来离家近,二来镇里姑娘多,好找对象。
分配结果揭晓时,赵金锁却被分配至邻近的黄港乡初级中学,二嫂气得跳着脚在家里骂!这件事一下子成了兄弟们心中难解的结。
更麻烦的是,赵金锁在黄港初中很快遇到了麻烦。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盐城郊区的老师生活待遇与小镇居民比较起来算是好的,但年轻老师们有个关卡不大好跨过去,那就是找对象难!城镇户口的姑娘大多数初中或高中毕业就会参加区里市里招工进国企或大集体企业。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家里不惜动用各种关系。她们挥挥手潇洒地走了,实现了从城镇人到城市人的转变,但这可苦了年轻的男老师们!
男老师们多数出身农户,十年寒窗,在高考独木桥上过关读上师专,户口变成农转非,吃上国家饭。他们在找对象的时候,有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女方户口是非农性质的。那个年代小孩的户口跟着妈妈走,如果找个农村姑娘,那小孩子户口还是农村户口,依然算是农村人,等于老师自己的“农”门白跳了,只有找个非农户口的对象才能保证下一代也是非农性质。
这种情况下,年轻男老师们只有几个选择:一是把目光尽快锁定身边的单身女老师们,但单身女老师稀有,僧多粥少;二是改行,不干老师了,但那个年代谈何容易,一个学校也就能有一两个改行成功的;三是与女学生谈对象,那时学生年龄偏大,年轻老师们高中毕业上了两年师专,年龄其实与学生相仿,并非现在社会上有爆炸效应的师生恋;四是个别比较极端的老师找一些身体略有缺陷的城镇姑娘;五是安于现状找个农村的,不与命运抗争了,争取培养下一代继续高考,但再也不上师范了。前四类毕竟是少数,找个农村姑娘成了大多数。
这事给那些年参加高考的男生投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只要有一点可能,基本都不愿意读师范,那几年师范类院校都是提前且降分录取的。
赵金锁清瘦近视且比较内向,日常除了宿舍教室办公室外基本不出去瞎转。但偏偏他就出了状况。那天他新穿的裤子被椅子上的钉子剐破了,只好换下来拿到校门外的缝纫店修补,刚进店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店里学徒的李娟,不知道怎么看对了眼,而且一眼千年念念不忘。从此赵金锁老师有事没事就喜欢到缝纫店里转转。
一来二去,李娟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李娟父亲闻知很是高兴,女儿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姑娘可以找到一个高材生作配偶,喜从天降,只是担心女儿被人给耍了,老李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女儿和赵金锁带回家藏起来,心想等女儿把小孩生下来,那就生米煮成熟饭了,不怕赵家父母不答应!
赵金锁性格随和,加之在学校过得清贫,到了李家后享受着贵婿待遇,好吃好喝好招待,他安之若素,不知不觉月余。他一享受不要紧,学校发现一个老师没了,赶紧联系家长。家长反问学校:我们孩子到学校教学,你们怎么能把人搞没了呢?
双方一通扯皮后达成共识,不管怎么样先把人找到再说。那些年通讯极不发达,社会上谣传甚多,赵老二夫妇每每想起儿子,生怕出现意外。二嫂只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找四叔求援。
赵镇长一听此事也是吓了一跳,同时也知道这事再不过问实在是说不过去。他当着二嫂的面给镇派出所打了电话,请派出所尽快查清事实。
派出所果然厉害,三下五除二就把情况摸清楚了。但李家拒绝放人,派出所为完成镇长布置的任务只好出动几名干警强行把人带走。
这事一下子成十里八乡的重大新闻,传得沸沸扬扬。学校迫于压力宣布开除赵金锁。赵老二夫妇倒是想得开:这个老师不当就不当吧,至少儿子的城镇户口是保住了,而且终于甩掉了那个农村姑娘,至于工作以后再说。
为防止儿子藕断丝连,老两口主动出击谈判,在赔偿经济损失的基础上要求女方流产,从此一刀两断。回家后老两口就把儿子软禁起来洗脑,务求肃清儿子脑中余毒。诸事处理完毕,两口子合计合计,感觉还是老四的不是,如果当初四叔帮忙直接分配到黄沙岗中学哪有今天这出戏呀?!从此,兄弟间怨恨更深。
余氏父子完全不知道这档子事,还开开心心到镇长办公室找姨叔去。
赵镇长正满脑袋不痛快,看到余氏父子进来,点了点头算是致意,又顺手从烟盒里掏出两支云烟,甩给余吉初一支。余吉初抽了两口道:“老表,上次跟您说的小孩复读初三的事,今天我带他麻烦您来了。”
赵镇长这才仔细看了看这个和自己女儿同岁的姨侄,他依稀记得他和张鼎立、余吉初是同一年有了小孩,只不过余吉初家是男孩。这个小男孩五官还算端正,只是下巴尖得厉害,猛一瞧竟然与清瘦的赵金锁有三分相似。
赵奕庆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一张口声音就高了起来:“吉初呀,你也真是的,亏你想得出来!小孩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学校又不是我们家开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赵镇长指了指余日成,“再说了,你这个小孩!好好的高中不上,非要想些歪门斜道。”
“吉初呀,我看你心思是白费了,小孩不争气,你再怎么努力终归是个空!我看你这个儿子不像是有出息的样子!”
余氏父子都有些猝不及防。余吉初感到上次与老表谈得挺好的,没想到今天一下子就否定了,而且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余日成也懵了,他以为镇长这个级别的大领导,应该像小说故事里讲的那样春风化雨、循循善诱的,哪知是暴风骤雨,几乎不留半点情面。余日成顿时脸涨得像猪肝,几乎要渗出血来。
余吉初想再努努力,但眼见得有人在门外等候镇长,再加上担心儿子在长辈领导面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赶紧给赵镇长分了支口乐香烟打了声招呼拉着儿子走出办公室来。由于紧张,余吉初连内衣口袋里的黄果树香烟都没来得及掏出来。
余吉初与姨老表相处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姨老表这么严厉,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他以为儿子出来会怨声叹气啰里八嗦的,没想到好半天没听到儿子吭一声,掉头一看,儿子正低头专心走路。知子莫若父,余吉初仔细打量,看到儿子的双手微微打颤,显然心中波涛起伏不止。
父子一前一后不知不觉走到张鼎立家的边上。
十
张鼎立兄弟姐妹七人,五男二女,他是家中长子。张家什么都好,就是家庭成份不好,是富农。张鼎立高中毕业后没法保送工农兵大学,只好退而求其次入伍到了部队。张鼎立年轻时虽然个头不算高大,却是天生的英姿勃勃俊气逼人,又是正规的高中毕业生,写写画画不在话下,同时自感家庭成分不好,更加加倍地努力。
张鼎立服役六年后,鉴于他一贯优秀表现,组织上决定给他提干。他兴奋之余给老家有娃娃亲之约的姑娘写了一封绝交信,女方收到信后,感觉丢了面子,全家总动员赶到军营大闹了一场。最后婚约解除了,提干也因此泡了汤,当年部队就安排他退伍回家。
因兵龄较长,镇里从拥军角度出发计划把张鼎立安排到镇办厂工作。他找了当时还在镇工业办的老表赵奕庆帮忙,想到经济较好的镇石油机械厂去,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安排到了没人愿意去的砂轮厂。表兄弟从此反目。
张鼎立虽然在镇办厂上班,但户口性质却还是农村的。他自觉低人一等,加倍表现,几年下来,从车间工一步步到财务科上班了。等他感到事业略有点成就时,已是年近三十。因为娃娃亲的事让他很受伤,他发誓农村的不找,非要找个城镇户口的姑娘。
张鼎立的坚持很快有了收获,他被镇五金厂的厂花齐英给看中了。齐家姐妹四人,齐英是老四,处对象的前提条件是男方必须入赘。张鼎立因为是老大,按照当地传统风俗长子一般不会入赘到别人家的。但张家老爷子看得开,说只要儿子感觉好一切都好。就这样张鼎立终于在年近三十的时候成了家,生了一双儿女。
张鼎立不是城镇户口,因此吃不上平价供应粮,只能由老家隔三岔五地带些来。家中兄弟姐妹多,自己又倒插门,时间一久,难免有些闲言碎语。
余吉初家离黄沙岗镇近,逢市赶集时便带些柴禾和大米去。一来二去,余吉初与张的感情很是热络。前年余吉初女儿户口从兴化迁到盐城考上中专就是张鼎立帮的忙,两家来往更是频繁。
余吉初觉得既然现在走到了门口,不进去打个招呼说不过去。他招呼了一声,见儿子没有反对,便带着儿子到老表家门前敲门。
进门后余吉初与老表寒喧了几句,似乎是无意中说起今天见姨老表的过程。张鼎立哼了一声:“这个老表呀,你想他帮忙难呢!”
张鼎立也是第一次见这个侄子,看了半天感觉与余吉初小时有些相像,只是余吉初是国字脸,这个侄子是个尖下巴。他见这个小孩没精打采地端正坐着,不由想起自已当年在农村吃的苦楚,心中大起怜悯之意,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日成,别灰心,我看你不错!姨叔不帮忙,还有表叔呢,实在不行,你好好把三年高中读下来,拿个高中文凭,到时到我们厂里谋个临时工,总不至于还像你爸爸那样死种田。”
余日成低眉顺眼地轻轻说了一句:“谢谢表叔!”
父子二人告别出门后,心情不由得好转起来。
余吉初返身问儿子:“接下来怎么办?”
“还是把高中三年熬下来吧,总得先拿个文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