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傍晚的侵袭,都是昏沉沉的。
此刻,一座不知名的宫殿内却是灯火通明,中年男子摩挲着手指:“可有结果?”
“回禀主上,血手与鬼刀一行二十三人已追至故渊州境内……”
“故渊州?这疯和尚去这等遐州僻壤之地意欲何为?”,中年男子微微抬眼问道:“寒山寺那边呢?”
“没动静!”黑影声音冰冷,不含一丝感情。
“去接应的那位呢?”
“算算时日,也应该到了!”
中年男子显得有些疲惫:“下去吧!”
“是!”
黑影应声后便消失在了原地,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做和尚嘛,吃斋念佛敲好木鱼不就行了?没有菩萨的能力,就别有菩萨的心,要不,怎么普度得了众生啊……”中年男子面朝西南叹了口气,随意挥了挥手,一张石桌顷刻间化作飞灰……
今日的临渊镇,没有风,很是宁静,木屋旁的菜园子似乎沾染了薄薄的露珠。
见一壶烧酒见底,梅老便将手中的酒壶又递给了僧人。
僧人打了个酒嗝,深深地看了梅老一眼,又将眼光瞄向梅星竹,神色阴晴不定,只是,没有接过梅老递过来的酒壶。
“星竹,你先回屋吧!菜该凉了。”梅老的话音有些沙哑。
“好嘞!那我再去斟两壶酒。”
梅星竹这才发现,原来,僧人后背的袈裟里裹着一名熟睡的婴儿!
而这婴儿,似乎对自己有着莫名的吸引力,那熟悉的感觉,是来自于那婴儿,而不是眼前的僧人!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梅星竹思索着正要转身进屋,一阵刺耳的怪笑声就传进了院子。
“桀桀桀……方修,你将那婴儿交出来,否则,世上再无‘醉僧’的名号!”
怪笑声还没落下,一道血红的掌影便夹杂着血腥气破空而至。
僧人猛地握拳挥出,虎影乍现,伴随着虎啸声迎向掌影。
“嘭!”
拳掌相撞,僧袍鼓动间猎猎作响,那道血红的掌影也消散于空中,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有菜园子里的露珠,落了一滴。
宁静,终被打破!
这极具震撼性的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神色慌乱的梅星竹只顾着踉跄后退,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喊叫着:“阿翁,阿翁……”
梅老也在同一时间将梅星竹护在怀里,退至一旁,拍着梅星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星竹,别怕,阿翁在呢!”
僧人回头看了一眼梅星竹爷孙俩厉声喝道:“血手,这个事跟他们没得关系!”
“你把袈裟中的婴儿交予本皇,本皇可以发发慈悲!否则,今天谁也别想踏出此地一步!”
话音刚落,一道红影便闪至院内,与方修对峙而立。
梅星竹岁心神摇曳,却也明白了过来,僧人,名叫方修,还有着醉僧的名号,难怪如此好酒!而那位被方修称‘血手’的男子,看起来也就四十岁上下,有些阴邪。体型倒也修伟,身着血色斗篷,裸露在外的右手手臂比常人粗壮许多,隐隐有着红光闪动,惨白的面容在红光的映射下,显得狰狞而噬杀。
方修不退反进,瓮声道:“阿弥陀佛,血手宋红雨……就凭你也想留下我?”
“全盛时期的醉僧,也就还凑合吧,现在嘛……桀桀桀……你能护住袈裟里婴儿的周全,那,你身后那两位呢?虽说是蝼蚁,但出家人毕竟慈悲为怀嘛!不是吗?”
“宋红雨,你……”
方修正欲开口大骂,一道冷哼声便突兀响起:“醉僧好大的口气,那再加上我呢?”
“唰唰唰!”
少时,二十二道黑影出现在杜锋之后,呈扇形展开,刀光闪烁,戾气昂然。
领头之人,一袭黑色劲装,与宋红雨并肩而立,斜飞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却掩不住凌冽的眼神,身材不算魁梧高大,肩上扛着一把长有丈许的怪异长刀,柄以铜制,呈棱形,刀身漆黑,足有五尺,刀背遍布齿口,刀面上的古老纹路缭绕着阵阵黑气,刀锋微颤间,似有凄厉的鬼啸声。
“鬼刀杜锋,为了我一个拿不上台面的酒肉和尚,硬是出动了两大皇者,哈哈哈!大手笔!该超度!”
两名皇者!
看过无数话本的梅星竹自然知道,玄修者自周天境伊始,每一境界又分三重:入化、半步和圆满。入玄天境算是入门,至动天境为登堂入室,达灵天境者算步入高手一列,破灵天境达齐天境,则能开宗立派,封号称皇!而齐天境之上,则为御天境,到此等境界之人,已是不可再成为人了,他们站在了九州顶端,被称为——尊者!
眼前的血手宋红雨和鬼刀杜锋是两大皇者,看这醉僧方修的架势,也是皇者无疑了!皇者,在故渊州那是被顶礼膜拜的寥寥数人,到此境界,都有自己的骄傲,今天,却一次来了三个!那婴儿能让两大皇者联手抢夺,到底是何来历?或者,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梅老不知何时拉着梅星竹退到了屋檐下,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望着场中对峙的一行人。
醉僧方修如临大敌,倘若只有血手宋红雨一人,全力一战或有全身而退的可能。现下再多了鬼刀杜锋,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尚不论那手握长刀的二十一名死士。
即便如此,方修仍是气势不减!
鬼刀杜锋只是冷喝道:“既知如此,又何苦挣扎,方修,两条路,要么留下婴儿,要么,死!”
醉僧方修没有再说话,见婴儿仍在熟睡,便紧了紧袈裟。
“阿弥陀佛!”
随即,便双手合十,调动周身玄气,用行动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你是在找死!”
怪异长刀也像是感受到了鬼刀杜锋的愤然,鬼啸声更加凄厉。
“鬼刀廿一,开!”
随着鬼刀杜锋的一声令下,人影闪动,刀光翻飞,二十一名死士转瞬便对醉僧方修形成了合围之势。见此,血手宋红雨则环抱双手站到一旁,眼神愈发阴冷。
醉僧方修虽是僧人,却也见多识广,鬼刀杜锋除了自身可称皇的不俗修为、一手鬼刀使得神鬼莫测外,更将成名玄技转换为威力极大的鬼刀廿一刀阵。
“刀一,堕狱!”
鬼刀杜锋话音还未落下,二十一柄长刀已是铮然入地,蓦地,黑雾缠绕刀身,顷刻间,二十一道黑雾已首尾相连形成一体。
“刀十三,鬼降!”
霎时,刀身之上的黑雾更加浓郁,正迅速向上翻滚,数息之间,竟是凝聚成了二十一道手握长刀的鬼影!
鬼影浮动,诡异万分。
醉方修蹙着浓眉:这二十一人,都是灵天境入化的修为,可这一叠加,威力却是成倍增长。玄气外放,凝练化形,辅以刀阵,即使对上灵天境圆满,也未必会落下风!
心有余悸的梅星竹望向梅老,悄悄问道:“阿翁,高僧能打得过吗?”
“这般田地,打得过就多抡几拳头出出气;打不过,他也没得选啊……更何况,星竹,阿翁知你不热衷于玄修一途,但看了那么多话本,你应该明白:玄修便是三分与天斗,一分与命斗,留一分修心!剩余五分,全是与人斗!这江湖的水啊,太深了,深到可以淹没所有的人情世故,所以,只能用命来填!”
一席话说完,梅老兀自灌了一大口酒,没管梅星竹是否听懂了,也不知是险些呛着了,还是酒太烈,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轰!”
一记洪亮的钟声拉回了梅星竹的思绪,只见醉僧方修两展其足,合十的双手猛作托天状,一口玄气所化的梵钟便稳稳将其护在正中。
一时间佛音阵阵,金灿灿的梵文缭绕,二十一道鬼影在金光的照耀下,竟是暗淡了几分!
方修这一出手,便再毫无保留,四面皆敌的局面,还有两大皇者压阵,若有一人出手偷袭,后果不堪设想。
袈裟里的婴儿依旧睡得香甜,丝毫不为外界的嘈杂所惊醒。
不能再拖了,速战速决!
鬼刀杜锋念及此,两眼精光爆闪,言语如刀冰冷:
“刀廿一,斩阎罗!”
刹那间,二十一道鬼影腾挪,将刀侧举过头顶,从四面八方扑向醉僧方修,二十一名死士抡刀紧随鬼影之后,呈两轮合围,这悍不畏死以命换命的打法,分明是想一击将醉僧方修斩杀于乱刀之下。
“魑魅魍魉之流,何惧尔?”
方修以拳撞向梵钟!
“轰!”
夺目的金光随着梵钟的嗡鸣声喷薄而出,二十一道鬼影在距离方修不到半尺之时,不仅再难进分毫,还在逐渐淡化而去。一来,是方修的境界压制,二来,这类秽浊之物在煌煌佛光面前,根本就无所遁形!
反观梅星竹,在听闻钟响之时,原本紧绷的心弦竟然平复了下来,内心仿佛一片澄明,对适才梅老之言,也是明悟了几分。
醍醐灌顶,不外如是!
死士陡然杀至,方修不慌不忙提起右脚,狠狠跺向地面。
“咚!”
以脚为锤,大地为鼓,
鼓声顿起,如狮怒吼!
二十一道鬼影顷刻烟消云散,二十一名死士也瞬间被这声浪震得倒飞回去!
空中,一蓬蓬血雾飘洒不止;
地上,残留了几柄被震断的长刀……
醉僧方修怒目圆睁,兀自如泰山般巍然不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刚勇,僧袍鼓荡翻卷,俨然伏魔金刚降世。
“这是‘九钟十五鼓’!没想到还能如此运用!”
鬼刀杜锋将黑色怪异长刀拖在身后,眼见方修正欲提脚的一瞬间,猛地运转玄气,一刀挥出!
“鬼刀起九幽!”
杜锋的刀,不是劈砍,而是以奔雷之势斜着上撩,直挑方修的空档!
怪异长刀黑雾弥漫,似有一颗颗骷髅头在黑雾中翻滚撕咬,发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原来,刀阵廿一的作用,只是为了让方修迟缓一瞬,这鬼刀杜锋出手的时机,出刀的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鬼刀,也是诡刀,确实刁钻!
突然,
原本在一旁观战的血手宋红雨,也在此刻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瞬,已如鹤立当空,朝着方修便是凌空一掌拍出!
“血海滔天!”
也不知这一掌,血手杜锋究竟酝酿了多久,只觉漫天血腥扑面而至!
黑色的刀芒迎风暴涨,眨眼间就离方修不足一尺!
“轰咚!”
一拳,一脚!
撞一钟,击一鼓!
就在醉僧方修只身迎上这一掌一刀的一刹那,一条扁担横空而出,直戳宋红雨那一凌空血掌!
“滋!”
血掌被拦了下来,再难寸进!
“嘭!”
刀芒砍在了梵钟之上,荡起了阵阵光晕。
黑雾在佛光的洗礼下,渐渐趋于了衰颓!
“嘣!”
梵钟碎裂,化作点点金光,一缕残存的黑色刀芒顺势砍进了方修左肋。
方修僧袍破裂,口吐鲜血暴退十数步,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喜色。
杜锋侧目,看着空中与血掌僵持不下的扁担,有些讶异:这真的是……扁担?
扁担虽然黑黢黢的,却也直挺,就这么不蔓不枝地横在空中,像极了“一”字。如果靠近了闻一闻,那扁担上,满是酒香气。
“嗤!”
掌影溃散,扁担陷入地面三分。
梅星竹看着那场中那条熟悉的扁担,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是酒担子上的扁担,他阿翁用来担酒十数年!
“阿……阿翁……你……他……你的酒担子……在飞!”
语无伦次的梅星竹望着眼前佝偻的老人,好像一瞬间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只是语言的表达,还没有跟上自己的思维。
这是我那只会酿酒,在兰亭外摆酒摊的阿翁吗?
阿翁为什么要隐藏得这么好?
我与阿翁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十数年,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梅老还是佝偻着身子,脸上依旧带着敦厚的笑容,只是拍着梅星竹的肩膀和煦地说道:“没事,那阿翁就让扁担再飞一会儿!”
方修退到了梅老一旁,撸起已破成布条的袖子,咧嘴笑道:“其实我们都晓得,这一天早晚都会来,躲得脱啥子?躲不脱的!”
“也快十四年了吧!”
梅老望着天空,叹了口气,像是在追忆往昔。
方修擦掉了嘴边的血迹:“再过三天,就刚好十四年喽!”
“终究还是来了!”
“是啊,辛亏他们来了,要不然洒家走哪儿喝得到你酿的酒?”
“十四年不见,你没一点长进!”
“哪个说的没得长进,你酒曲子少放了五钱……”
梅星竹听到他们的谈话,没来头地想到:果然,阿翁和他是旧识!
“这个婴儿是……”梅老看着方修袈裟里的婴儿,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梅星竹。
方修点了点头:“这叫啥子,用我们佛祖的话来说,就是‘缘法自有天定’!”
“你家佛祖说没说过这话,我不知道……但你知道,我,不信天!”
两人打哑谜似的聊天,听得梅星竹一头雾水,似乎都忘了不远处还有两尊皇者和七零八落躺一地的黑衣死士。
“阁下是谁?”宋红雨被挡下一掌在先,现又被无视,内心极为愤恨,可碍于摸不透梅老的实力,只得先打探虚实。
梅老朗声笑道:“如各位所见,小老儿只是个卖酒的。”
“既是卖酒的,那就……”宋红雨话还没说完,梅老就接过话头:“那就把那婴儿交予你,然后,你发发慈悲,是吗?”
“你!”宋红雨被呛得一时语塞,他记得,追方修进这院子时,就说过发发慈悲放过梅老爷孙俩。
杜锋将长刀横在胸前,开口冷声道:“阁下真想插手此事,就划出道来!”
“不是我想插手啊,要是让一群老鼠把家给拆没了,我们爷孙俩去何处安身?”,这时,梅老的语气陡然冰寒:“再者说,你们若知道我是谁,有勇气让我划出道吗?”
玄气有些躁动,霎时,一阵噼啪声从梅老身上传出,白发依旧是那头白发,只是佝偻的身子逐渐挺拔了起来,一脸的肃穆取代了原本的敦厚笑容,场中黑黝黝的扁担开始寸寸碎裂,露出了夺目的银光。
“你……你到底是谁!”
杜锋看着开始蓄势的梅老,话音里有了忌惮。
“我记得在十多年前,我有一枪!”
梅老向前踏出了一步,扁担也彻底崩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是一杆通体银白的长枪!
“枪名‘寒江’!”
梅老再往前踏出一步,一头白发无风而动!长枪似乎感受到了梅老的召唤,发出阵阵欢快的嗡鸣声!
“寒江奔流!”
白发翻飞,梅老的气势节节攀升,只听闻“铮”的一声,长枪拔地而起,那一瞬,空气似乎都被沾染出了寒意!
“流到——天荒!”
“嗖!”
长枪飞回,第三步,也由此踏出!
“轰!”
手握长枪的梅老,在刹那间像是变了个人,狂放的气势席卷而出,那一往无前的锋锐之气,万物不可挡!
“有人称我为‘酒狂’,你也可以叫我——展天荒!”
附:
《无题》
银枪晃晃透凉意,
西风飒飒过寒江。
谁人兰亭挑酒担?
应知临渊有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