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和贾兰从新晴庄回来第二日,王夫人一早就让彩云带了两个丫环和两个麽麽,将这些时日为宝玉四处搜罗方配齐的一百剂固身汤药剂送来了,因临近年下,有五六味难寻的药涨了不少价,这一百剂药下来竟是花了两万二千两的银子。
宝玉每日坚持泡了一年的这固身汤药,果如兰信所言,受益无穷,不要说每剂二百两的花费,就算翻一倍四百两,对他来说也是值了去了。他又想兰信一片心对他,现在未谋面的三师兄兰守泽年刚及弱冠,马上要回都中宿卫禁军中入职,到时自掏银子给兰守泽配了药剂令如自己般日日浸泡才好。
宝玉心中想着这事,终归还是要兰信应允才行得通,便领了七八个随从,告贾母、王夫人后出府直往武成伯府上去。到了,兰府中门前的小厮也不用通报,只上来帮宝玉牵了马去拴好,宝玉自行就入府而去。兰信正在后院用作家中武库的偏厅里擦拭自己旧年的战甲,见宝玉一早就来了,便道:“今日也并不武训,是技艺有疑问之处了?”
宝玉笑道:“便若不因技艺,我就不能入师父家门了不成。”
兰信自顾拭甲,哼了一声道:“若无旁事,你也不会这么勤快,一大早就屁颠颠来我这。”
宝玉适时送上一记马屁,道:“知我者师父也。”
兰信只斜了他一眼,等他后话,宝玉遂道:“三师兄快要回都中了,我因素日得师父潜心教诲,广有进益,现有一事,还得师父应允为是。”
兰信道:“扭扭捏捏的,日后如何做得军中汉子?”
宝玉正色道:“我因这近一年来,每日用师父与我的固身汤剂配方,真真是妙极。师父又讲三位师兄如我这般年岁时,家中并无余资配了此剂与他们修习为用。我就想,等三师兄回来后,便由我来出银子,置办了这药剂也与三师兄每日浸泡修习,一为全你当年未尽之愿,二为三师兄修习精进。”
兰信听宝玉这样说,叹一口气道:“你虽是对我的一片孝心美意,焉知这固身剂只在长身子时用方是最好,便是你如能早几年用,效用才更妙。守泽身已长成,再用此剂,效用已十之无一。再则,现如今我这旧伤延医用药的,你尽给我挑最贵的使来,又时常寻些事由,送各色吃穿用度之物到我这交给管事的或你嫂子们。我尽知你心意,可我家中这样的门户,并不如你家中累世勋位的门庭,原当不得这些耗用的,以后勿再胡乱替我这些支用,才是长久相处之道。”
宝玉讪讪道:“统共也花不了三四千银子,原不是什么大事。”
兰信道:“你只须听我的便是,我年礼节礼何时没依受你的?这就是从古至今的礼数,再有超出这个的,便是入了俗。我本是退养家中的人,却无打算收徒的,只甚舍不得你一身天纵之资,才又收了你。你若在正道用心,我料你定胜于我,届时,世人皆知你出我门下,方是我的荣光之处。你若不想世人笑我市侩,以后定不得再往家里胡乱送些银两用物。”
宝玉原是兴冲冲来说兰守泽的事,想不到兰信却将这些事牵出来说了,又感到自己真是被幸运之神眷顾,才得到了这样一位师父。当下,只得点头都依了兰信。
兰信又道:“老管家在外听得说你府上有人在放印子钱,且收得是破家亡人的利息,此一来为大伤体统颜面的事,二来于国法所不容,三来你府上端地不差这几个钱,何苦为这祸事?”
宝玉一听,只将红楼梦中事稍一忆,知是王熙凤私下使房里人在外用公中的钱做下的好事。今见兰信提醒,便道:“竟有此事,回去,我且让老爷、太太查将出来,非狠狠治家法不可。”
宝玉又问了兰信旧伤用了药之后,可好些之类的话,兰信就道已是比发病时好了许多。宝玉听了,遂放心别了兰信而去。
回到荣国府后,宝玉先自急急往王夫人处去,入房内坐定,又让王夫人近身的丫环都在外候着。王夫人不知为何事,只问道:“我儿可是有何话说。”
宝玉才道:“太太可知我们府里有在外没了脸面放印子钱?收得且又是亡人破家利息的。”
王夫人道:“我儿从何处听来?”
宝玉道:“如今也牵不长这来源,这事却是坐实了有的,太太只消遣人将琏二哥房中旺儿夫妇立即拘来问话,不可使他们跑脱去传话。”
王夫人略有迟疑,怕如此会伤了贾琏和王熙凤的脸面,宝玉知她心意,只说道:“太太的心事,儿是尽知的,只如今且不一发查明断了这祸根,反为这等没脸面的事将来祸及府里儿孙不成?太太只管让人将他夫妇二人拘来,儿子来问话,保管一发问了出来。”
王夫人见宝玉如此言语,方醒悟过来,立即将周瑞传来,命带几个健仆将旺儿夫妇带来院中,不一刻,人被拘到。
旺儿夫妇虽被周瑞使人来,并不知是代熙凤外放印子钱事先,只跪在地上对王夫人哭道:“奴才不知犯了何事,只被太太使人拘了来。”
宝玉厉声道:“且闭上你们的嘴,若无事,太太何来功夫与你等奴才置气。”
旺儿夫妇素少见宝玉如此声气,只觉得以前好说话的宝二爷,如今尽大不同,于是果不敢再哭诉。
宝玉道:“且将你等在外头放印子钱的事,一一说将太太与我听,有半句不实,打断了腿送官。”
旺儿一听宝玉这语气,知事发了,又见宝玉这等杀伐声气,哪还敢有半分隐瞒,只将王熙凤背着府里和贾琏,支使他夫妇二人在外面放印子钱的事一五一十地道出来。早先还只是放三五千银子,后来,官中因宝玉带来了大笔的收入,荣府上下的月例钱皆翻了倍,王熙凤便提前支了这一项放将出去吃息,现已是放上万银子的规模。也有一两家借了还不上本息的,竟被逼了抵光祖产,卖妻市女的。
王夫人听了这翻话,惊怕不已,道:“这等事也敢做出来,若有一天事发,阖府竟不被你们这等无法无天的人害死。”说罢,便要让人拖出去打死。
宝玉忙拦住道:“他二人如今说了实话,不如依诺放了他夫妇,轰出府去,任其自生自灭即可。”旺儿夫妇,没被王夫人的话吓个半死,今见宝玉这般说了,便在地上使劲的磕头谢恩。
这边王夫人又让人传了贾琏和王熙凤来,王熙凤一见旺儿夫妇的样子,便料定是印子钱的事发了。屋中除旺儿夫妇,并无别的外人,王夫人便直言道:“素日托你夫妇二人理这一府的事,倒也还好,只咱们这样的人家,如何做得出外放印子钱,逼人家破人亡的事出来?”
贾琏听王夫人这样说,自己还蒙在鼓里,只见王熙凤离座一把跪倒在王夫人面前道:“都是我眼皮子浅,做了这污名的事来,请太太责罚。只请勿让老太太知道,怕伤了她的身子。”
贾琏这才知道,是王熙凤连自己也背了,在外面拿官中的例银放印子钱吃息。虽怒熙凤此事瞒得他紧,但终是夫妻,一条绳上的蚂蚱,便也跪在王夫人跟着求情道:“太太只放过你侄媳这一回,以后她再是不敢的。”
宝玉起身,扶起贾琏和王熙凤到座上,对来旺夫妇道:“你二人且出去门外听候发落。”
来旺夫妇自起身,也不敢看四人,恭身退了出去。
宝玉道:“凤姐姐好糊涂,你道只是使了奴才出去替你做事,焉不知他们也借了你的势在其中上下牟利的,有了违纲乱法之事,却只抹在我们府中这些主子身上,竟半分与他们无干一样。”
王熙凤素日逞强好胜惯了的,现见这事落了丑,只在座中抹泪不语,贾琏亦垂头不敢说话,只看王夫人脸色。
王夫人道:“幸得这事只先让我知道,乘今事情尚未闹大,赶紧外头收了本钱回来,利钱一发都免了才是。”
王熙凤泣声应了,王夫人又道:“此事认里只我、宝玉和你们夫妇知晓,也不便宜让老太太和老爷知情,琏儿,回头你安排好生发落了那旺儿夫妇外去,便也省得节外生枝。”
贾琏、王熙凤两口子见王夫人话里意思不告诉贾母、贾政,心里自是欢喜异常。宝玉又对王夫人道:“太太,如今,咱们这边府里,多靠琏二哥和凤姐姐操持,不若太太拿主意再禀了老太太,每年年底下府里发年例时,琏二哥和凤姐姐再各单拿一千两银子的职使年例。一则为酬辛劳,二则不比派那印子钱一年得一二千两的银子强些?让他们收了心安生经管好府里才是正经。”
贾琏和王熙凤听得宝玉这番话,更羞愧满面,又心里赞宝玉玲珑。王夫人这里,因府里官中现银改入每季都能收得十万银子左右,还有原先产业年终也更有进项送来,也不看重将这两千两银子额外拿出来了,又加之,这是她宝贝儿子提出来的。故稍想想也就允了,只道:“倒也使得,我回头禀老太太有了分说,再定下来吧。”
荣国府中本就是王夫人掌总的,贾琏、王熙凤一听王夫人允了宝玉的请,知道事已是成了,忙又一边谢了王夫人,一边又谢了宝兄弟。尔后出去,自行妥善发落旺儿夫妇出去,不得再踏入府中半步。
宝玉之所以没撺掇王夫人下了贾琏、王熙凤的管事权,自然是因为如今满府家生子奴才,最是嘴上一套行为另一套的刁钻难管,尤为少不得如王熙凤一般心狠嘴利的人来镇着。现满府里的女主子,在这方面,是再没一个及得上王熙凤的。
见将这事总算处置妥了,宝玉心情也畅快了不少,偷空跑去梨香院,在宝钗房里和她主仆丫环几个,磨蹭说笑了好一阵,方回贾母这边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