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也许就是结婚这一段的经历,是我最模糊不清的记忆。要是让我把这段经历讲给自己的孩子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讲。
我听三爷爷的话,在银行里把钱取出十万来交给他,一切事宜都由他去办理。这期间,我鞍山的姑姑好像来过,还和三爷爷打了一架,可我都没印象了。柳清和的妈妈好像没过几天就来了,拉着我去市里买衣服和床上用品,还租了婚纱,照婚纱相是来不及了,好在现在都是数码相机,结婚当天也一样可以拍照。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和柳清和去领结婚证这一件事。三爷爷和柳清和妈妈当时都去了,就等在登记处门旁边,两个人虎视眈眈、如临大敌地盯着柳清和,好像没有他们押送着,柳清和就可能会半路跑掉似的。我虽然当时还是晕乎乎的状态,但那场面还是让我很不舒服,感觉我们俩都像是被押解的犯人似的。当拿到结婚证后,柳清和看都没看就揣兜里了,我却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
我终于和我的心上人成为法律上承认的夫妻了。我是不是应该高兴呢?坐在副驾驶的我,一直微侧着脸看柳清和,这个我梦寐以求的男人从此以后真的是我的人了吗?但愿这不是梦。柳清和面无表情地开着车,一路上一言不发,更从来没有斜一下眼睛瞟我一下,以回应我的目光。这让我的不真实感一直挥之不去。
“你们二位领了证了?”是杨瑞在大客厅里站得像一座大黑铁塔。他的声音里没有了调侃意味,而是很凝重正规的语调。
柳清和没有吱声就径直上楼了,杨瑞紧随其后跟了上去。我却被柳清和妈妈拉着去布置婚房。就见那间最宽阔豪气的正房里从上到下都被装饰得金碧辉煌,脚下是厚厚的地毯,墙上完全看不见墙皮,都被各种各样的装饰品遮满了,床上铺着大红色的床罩。到处都是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东西。床后面的装饰墙上居然有我和柳清和的一张合影。那是前两天才照的,难为他们已经装上了镜框给挂起来了。
我站在床边仔细看墙上的那张照片。我在毫无心机地傻笑着,柳清和却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他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他的皮肤明显比我要白净细腻得多,精致的五官挑不出一点瑕疵来,只是微闭的嘴角稍微有点向下倾斜,使得他的容貌显出有点不太让人舒服的苦相。平时真没发现他的相貌上有这样的特点,难怪他的演艺事业总是不顺利。他明显不是个镜头上的美人儿,这张照片连他一半的美都没有拍出来,他本人远比照片上要好看得多。如果仔细看上去,他的鼻子好像也不太端正呢,他的圆润的脸蛋缺乏男性的棱角和刚毅,注定是演不了英雄人物的。而演一个内心奸诈的人他也不像,他的面相太柔和了,演不出黑道大哥的阴险毒辣。如果细细品味,我感觉他身上颇有点张国荣的味道,都是阴柔妩媚的成份更多些。宁采臣的天真柔弱满适合他的。可惜我不是导演,我也注定进不了娱乐圈,帮不上他什么忙。性格温柔、不善于争抢夺利的柳清和,一个人在那个竞争激烈的圈子里单打独斗,谈何容易啊。
我真的好心疼他,真的不希望他那样苦自己,这世界上什么工作不养人啊?干嘛非得要做那一行呢。不出名的时候闹心,出了名又被人品头论足、围追堵截的,连点人身自由都没有,那简直就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的难受。而且,一个明星最多也就能红上几年,然后就销声匿迹了,谁还会记得你曾经来过呢?做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的?
我对着照片胡思乱想,柳清和的妈妈也注意到了我的关注点,也走过来和我一起看照片,并且絮絮叨叨地说她儿子有多么优秀,多么可爱,就差说追求他的女人是多么的多了。我随声附和着,也对柳清和大加赞赏,并且也表示了自己确实有点配不上他。柳清和妈妈轻描淡写地安慰了我几句,不过,并没有反对我的观点。也许在她的心目中也为自己的儿子娶了我这么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感到委屈遗憾吧?
大喜之日眨眼就到了,三爷爷家的小院里搭起了流水席,因为时间太仓促来不及搭棚子,就在院子里立了几个竹杆子,拉起线绳,在那上面挂着彩绸,灯笼,假花、气球什么的鲜艳的东西,好在市面上要什么有什么,只要花钱买,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所以那些造型各异的花鸟虫鱼的彩饰,应有尽有,玲珑奇巧,非常好看,喜庆,把个大院子装饰得像新开业剪彩的商场似的。
我原来住的偏厦子里堆满了酒席上要用的家伙什,满满一屋子都装不下。我就坐在那张小床上,像个旧式的小媳妇,不知所措。为做饭新安了两个铁炉灶,加上原来的一个大理石炉灶,三口大锅同时煮着肉和鱼。已经做好的凉菜摆在在院子一角的大桌子上。幸亏是三、四月份的时节,苍蝇蚊子还没生出来呢,可就这样把一堆食物暴露在空气里,也是够脏的了,好在农村人都不讲究,没人挑理。三个厨师加几个帮忙的妇女正干得热火朝天。院子当中的那条砖石小道被铺上了长长的红地毯,地毯尽头的台阶下面是一个拱形门,门上又是红绸子又是花的,还有嘀里嘟噜的气球。拱门后面就是婚礼礼台了,同样装饰得花里胡哨。一个铺着红布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话筒,婚礼主持调音时声音嗡嗡的震得人耳朵生疼。桌子旁边有一溜四个靠背椅,那是为长辈们准备的。我不知道我们娘家的长辈该由谁来出面,我姑姑来了不到半天就走了,临走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村子里还有谁能充当我的长辈呢?红地毯的两边就是原来用来种菜的菜地,这会儿都被桌椅板凳填满了,难为这些干活的人把原本坑坑洼洼的地用土填平了,这个工程量可不小啊。李云庆这几天净忙着让人往家里拉土来着,李云庆真是没少出力,拉土,平院子都是他领着人在忙活。可能全村里能划拉来的桌子凳子都被三爷爷借来了,院子里的桌子长的、短的、方的、圆的,什么形状的都有,都被红绸布外带塑料布罩着。这排场可真不小。
左邻右舍一早就都过来了,年轻一些的人都在帮忙摆桌子凳子,布置会场。小孩子们来的晚一些,可也不到十点就都来了,孩子们虽然不多但破坏力惊人,不是吱哇乱叫,到处乱跑,就是把绸花气球给扯下一两个来。平时也没觉得村子里有多少人呀,怎么今天一看也是乌泱乌泱地多呢?也许别的村也有来参加婚礼的人吧?我反正是晕头转向,只知道身披婚纱在偏厦子里的床上呆坐着,跟个木头人似的。
三爷爷是满场飞,他的组织能力、指挥能力在今天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所有人都听从他老人家的指派,他让张三摆碗筷,李四管分喜糖,王五放炮仗,老六,老六就坐那等吃饭吧。什么都被他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多亏了有三爷爷在呀,这办事情要是没有个明白人来指挥,大伙岂不是都成了没头苍蝇了?
我不到九点就坐着杨瑞的车在村道上绕了一圈才来到三爷爷家。杨瑞既是司机也是伴郎,伴娘由三爷爷孙女的没出嫁的小姑子担任。两家虽然相距不过一百米,但我们这个浩浩荡荡的车队还是在村道上拐弯抹角绕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三爷爷家。习俗的力量就是强大,就算是锐意创新的年轻人,在习俗面前也得低头顺从。至于柳清和,他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几乎是个透明人般的存在。就连杨瑞跟他说话,他都不搭腔。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配着白净漂亮的脸蛋,真是比画上的人还要好看。就是,就是那表情上的闷闷不乐无法掩饰。我本来很高兴的心情,竟也被他感染得有点抑郁了。坐着婚车游街的那一路上别提多别扭了。
很快窗外的婚礼礼台上,主持人对着话筒宣布马上要开始结婚典礼了,话筒里的嗡嗡声音越发的震耳欲聋,吱吱地尖叫着。我被伴娘催促着急忙忙出了偏厦子房门,伴娘提着我的裙子下摆,把我引到院子大门口,那里是红地毯的起点。柳清和和杨瑞已经站在那里了。他们俩都穿着西装,扎着领带,看上去真精神。而且他们二人的身高形象看上去更般配呢。比柳清和高了半个头的杨瑞更像是丈夫的角色,而柳清和那比女人还要漂亮的形象,更像是一个温柔妩媚的妻子。
我战战兢兢地站到柳清和旁边,在旁边人的指点下,挎住柳清和的胳膊,然后就听见主持人说,请新郎新娘闪亮登场。我抬起目光,就见满当院子里的人们都在看着我们这边,只一眼之下,我登时就心跳过速、浑身发抖了。我从来都没有被这么多人这样专注地看过,我的社交恐惧症立刻就犯了。这场面对我来说太可怕了,我一下子就腿软得走不动路了。至于我的表情,已经完全不接受我的控制了,而我也顾不上这些了。我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时不时地还在反胃,肚子里竟然也在翻江倒海地凑热闹。天哪,我可千万别在这种场合上昏过去,或者呕吐出来呀。早知道结婚原来是这么受罪的事儿,我宁可一辈子当老姑娘。
柳清和感觉到了我的紧张,他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敢说,这是他今天早上以来,第一次看我。
“别害怕,一会儿就完事了。”他低声说。
感谢老天,这不仅是柳清和今天第一次看我一眼,也是这八天以来他第一次和我说话呢。我们俩就连结婚登记那天都是全程无交流,这些天里,他更是躲着不见我。想来这世上再没有比我们俩更古怪的新婚夫妻了吧?
我的嘴唇一定在哆嗦着,因为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嘴里牙齿相撞产生的震动。我什么话也说不了,就连想回应柳清和一个笑容都不可能。柳清和体贴地伸出左手压在我挎着他胳膊的手上,那温热细腻的手掌传递的温情让我感动极了。我没看错,柳清和是个可爱迷人的天使,他很会照顾人,性格也温柔。此刻对他来说,一定也是他一生中最煎熬难受的时候,他倒不是怕大家看他,他的苦恼比我更深重得多,他被迫娶了一个与他志不同、道不合,他又根本就不喜欢的女人,他得多苦恼啊。所以他除了杨瑞之外,没有邀请其他任何一个朋友来参加他的婚礼。他肯定希望,他结婚的这个消息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才好呢。
有柳清和的鼓励,我慢慢镇定了下来。虽然走路还是不稳,好在抓着柳清和的胳膊不至于摔倒。不敢看周围的人,我就紧盯着脚下,总算走完了这不算长的红毯路。上了台阶,站在婚礼台上,我越发紧盯着自己的裙子下摆,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胸口窝里。主持人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明白,全程像个木头桩子,只是在交换戒指时动弹了一下。
坐在长辈席上的居然是三爷爷老两口和柳清和的爸爸妈妈。他们居然代表了婆家和娘家两方面的长辈,真够奇葩的了。我始终是木呆呆的,柳清和倒是大大方方的,但是却拒绝了主持人让他讲话的要求,除了必不可少的一句‘我愿意’之外,他再没有说一句话。随着主持人一声宣布“婚礼礼成”,这一幕闹剧才算结束,然后就是满院子的人开始摆上宴席,大吃大嚼。
我的老天,这就是结婚吗?一辈子惟一一次的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