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受伤白芍醒来之后,想起先前自己的险境遭受,仍是惊魂未定。而转念又不解身在何处,聪明如她,顺手拽来个小厮便一切明朗。
听闻这榣山上仙素来贪醉,她便取了自身精修,芍药为引,素手熬得七成香,酿了一壶“芍叶青”,以表自身感恩之心。
待她满心欢喜,提着一壶清酒来至榻前,却是生生停了脚步。
以前,她听闻人说,榣山上神修为甚高,已有几万年修行,这四海八荒,能及之神,少之又少,更不是她们这种区区小物能够相提并论,甚至想想,都有毁上神清名。
那时她还尚小,自是掩不住调皮的性子,早早在心里,偷偷把榣山上仙描摹成了白花花头发,长长胡须的老者形象,现在想来,她简直羞窘万分。
见他在榻上慵慵的卧着,面容堪比十七八岁少年模样,一袭白衣映着清冷的面庞,如玉的面色竟比衣裳还要精透三分。
正偷偷打量的出神,却见他悠悠睁眼,一双清凉的眸子堪比九天星辉,她来不及避开,心头就被微微一震,连手也跟着抖起来。
四周静的出奇,仿佛青丝随风的声音都能捕捉入怀。
最后,还是她讪讪的开口,仍不忘福了个礼:“晚辈...感谢上仙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是亲手酿的薄酒,还望上仙莫嫌弃...”
好不容易说完,她感觉自己都快紧张的晕倒,什么晚辈...她在心头默念,明明是不知晚了多少辈嘛...
良久,不见回话,她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张原本雪白的小脸儿涨的通红,却不敢抬头。
“呵...倒是同谁学的这些虚礼,不必言谢。”一声轻笑入耳,白芍只觉得这“芍叶青”还未饮,自己已醉了三分。
想到这,不自觉的咬了下唇,真是...丢人。不,丢芍药。
“这酒倒是闻着甚香。”说着,满鬓青丝捋至脑后,身子已斜斜靠了起来,唇角微勾道:“是个懂事的娃儿。”
言语间,白芍不自觉羞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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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四海八荒热闹非凡,只因为一向清冷的榣山,已经几万年没有这般新鲜的事儿了。
众神听闻这一向凉薄成性的榣山上神,前不久去往苍梧山赏景,景儿没赏成,反倒是救了一株九嶷山的白芍,慈念一起,还带回榣山亲自养伤,叫人不得不往歪处想。
人人都言,榣山上仙救回的这株白芍甚妙,莫说模样还是身段,那是一个销魂。
就连苍梧山上神也亲笔飞书,言语间竟起悻悻之意。倒不是因为榣山上神未去赴约。
原来,苍梧山上有苍梧渊,九嶷山便处在山渊之间。若说亲近,也是苍梧上仙与九嶷山近水楼台,却让远在千里的榣山先得月。
那榣山上仙瞥着手中苍梧君的信笺,明知他言语玩笑,在挖苦自己,竟也不往心里去。凉薄的唇角一阵邪笑,眸子却清冷如初。
“妳说这是何意?”修长的手掌把信笺摊开,眸子不转,直直看着身侧白芍。
那白芍早已看见信中所言,又被榣山上仙这么一问,实在猝不及防,一张脸羞红的快要滴血般,近月来相处的熟络也不能让她冷静下来。
她微微垂眸:“其实,说来...”顿了顿,“伤也养的大好,这段时日,也真是扰了上神,那不如...”
“本上神这榣山虽小,但养妳一株小小芍药还绰绰有余,若不信,便长久在此处养着,什么扰不扰的。”不等白芍答话,他已自顾转身,向庭外走去。
一袭白衣背影投在光雾之中,给原本清冷的身姿添了几分柔色。
他转身,唇角微荡。
却不知,身后的她,笑开了颜。
榣山上神性子清冷,却自有温润如水的心性。无论是煮酒还是烹茶,都亲力亲为,久而久之,白芍心里少了之前的受宠若惊,倒是有暖意在心口流淌。
她也是善解人意的性子,相处甚久,不曾给带来什么忧扰,反倒欢笑渐多,整个榣山都不同以往,多了几分温暖情味。
虽是没有言明暧昧关系的那层含义,但能这样长久相伴,想来也心满意足。
如此的生活也算美满,惹人生羡,但事端的开始,还要从那次榣山上神历天劫说起。
上神一千年历一次天劫,乃是天规。本来之于数万年的修为,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是休歇时日,养养身子罢了。
可这次却不同以往。
一说,正值榣山上仙十万岁生辰,在生辰之时恰逢天劫仙力受损更是平时的三倍不止。
二来,天君知晓榣山上仙和白芍一事,竟然空前反对,连个缘由也不给。如若不听从天意,便是逆天之举。
这榣山上仙本是外冷内冰的性子,平日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真正在意的东西,他却丝毫不退让,完全不顾天君言辞,真真的做了回逆天之举。
天君甚怒,起了诛心。
后果可想。
这次天劫把他伤的甚重,即便一再安慰白芍,言说自己没事,又怎生瞒得住。
白芍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却也无计可施。
眼看着自己心上人受苦,折磨的不成样子,所有的灵丹妙药却丝毫无效。也只能硬着头皮,再去麻烦月老。
虽说心里不好意思,前不久刚去叨扰一番,可事情也有个轻重缓急,眼下也想不了那么多,便再次登门造访。
说来白芍和月老的交情也算不浅,就在她尚未修仙之前,还给自己算了段姻缘。
如今,自己来央求他,却一筹莫展。这可急坏了白芍。
也是这一次,她得之了自己真实身份。
原来,她仙身本是天君的幺女。一次在瑶池盛宴,出言顶撞了天君。天君碍着在众神面前失了颜面,便罚她在九嶷山思过悔改。
从小到大,众仙中数月老最疼她,看她在九嶷山孤苦的样子,心属不忍,便同她说了一番良人必至的言辞。
那时心想,自己一个上神,到时还不能给这丫头讨个好的姻缘不成。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向来生性柔弱的白芍,竟会在感情之事如此执念。
而天君之命不敢忤,白芍这里又着实心疼,便道:
“那榣山上仙,实非妳命中所属,现今也不要苦苦执念。之于他,之于妳,弃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目光深邃的看着眼前白芍,这丫头却默不作声,一副恍若未闻的样子,眸子蕴着泪珠,硬是不说话。
叹了口气,顿了顿道:“妳看,这就是命中注定。妳本白芍,这发间结绳亦是白色,妳也听闻,月老牵的皆是红线,哪有白色的道理。现今,便是弃了罢。”
四侧无声。
良久,白芍抽了抽鼻子,贝齿咬在下唇,留下一道浅红唇印,似是鼓起勇气般:“我都想清楚了。听闻月老您不仅牵人姻缘,不是还有忘情的丹药,现今,给我一颗罢。”
语罢,低着头,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月老不禁眸色震惊,可也只一瞬,便转身叹气,拿了丹药给她。
“忘了也罢。”
白芍连言谢的力气都没有,微微点了点头,幻了个术。身子已至榣山上仙身侧。
只见榻上的人眉眼紧闭,连气息都微弱的渐不可闻。
面色如雪,望着幽幽生寒。
即便眸子半睁半掩,看她回来,仍拼却全力,紧紧握住她的素手。力气不大,他自己的手却微微颤抖。
“白芍,是我没用...让妳受苦了。”
一句话,竟耗了全部力气,血缓缓从嘴角流出,片刻便染红她的半寸袖子。半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望着倒在榻上的他,如鲠在喉,使劲忍着不让自己掉下泪来让他伤心,悠悠开口:“妳在,我便不苦。”
还未等她说完,榻上的人便已昏了过去。
她手中狠狠攥着那颗忘情丹,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掉下来,生生砸在手上。
泪珠落在手上,感觉异常灼热,灼烧的疼痛让她更想掉泪。
她抽了抽气,嘴紧紧抿着。将那颗忘情丹缓缓揣在怀中,手指却攀上自己的发顶,轻轻一带,发带入手,一头青丝便如瀑散开。
发丝渐乱,她也不顾。
轻柔的将发带摊在手心,口中悠悠喃道:
“妳看,如今我未盘发,头发散开来。妳说,这个样子好不好看?”
说着,她的右手缓缓攀上他苍白的脸,轻轻磨搓,像擦拭一件绝美玉器,轻手小心。
“我听闻人说,在人间,有一种说法,绾青丝。说的是,夫君为娘子绾发。念来遗憾,我却未曾有福气,能让妳为我绾一回。”
良久,顿了顿,“是啊,我没有那个福气,让妳做我的夫君。”
她并不顾眼前人听不见她的话,温柔的抬起他的右手,缓缓将这条红色发带系在他的腕上,柔柔的打量他的眉眼。
“妳知道吗?月老说,我本芍药,发带为白色,连和良人牵个红线都是奢念。可是我聪明啊。”
她微微一笑,眼角却一片晶莹,“我就以心头血将它浸染,一滴一滴,一寸一寸。妳知不知道?我很开心。可是,我又很怕,我怕染一寸太深,我怕留一寸太浅。妳睁开眼看看,就看一下,看看现在这颜色好不好看?”
良久,榻上的人未反应分毫。她握着他的手腕,打量半晌,竟兀自的笑了笑。“看样子,真的伤的严重。不过...没关系。”
她狠狠咬着下唇,从怀中拿出那颗忘情丹,手却忍不住颤抖。只犹豫一瞬间,她便闭眼,将那颗忘情丹融入他的口中。
颗颗泪珠落下,她想最后一次抱抱他。
就一次。
她想,既然自己是千年修为的芍药,芍药原本就是入药的引子。又有幸,仙身本是天君的幺女,哪有什么比她自己更适合做医他的药引呢。
她含着泪,一眼一眼的柔柔的打量他。
清秀的眉。含情的眼。温软的唇。
只看最后一眼。
就一眼。
眼看着眼下的人脸色更加惨白,她知道再也等不及。手缓缓的触上那根红线,颜色真好看。
她缓缓闭眼,屏气凝神。只见一阵白光流转,周围空气也跟着炙热起来。
她一点一点消散,慢慢的进入他的唇中。
本还想再同他说句什么,却再没机会,转瞬,便消失殆尽。
一切的一切,转眼就什么都没有了。
灰飞烟灭,竟是这般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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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外青竹缓缓,流水淙淙。
梦般美丽,梦般虚幻。
三日后,他从榻上醒来,白衣飘阕,依然胜雪。
缓缓踱着步,如旧去庭前饮杯清露,轻揉鬓穴,只觉得自己一觉睡了甚久。
广袖一挥,青玉杯盏已在指尖流转。他不经意凝眸,竟见自己右腕上一根红绳端端的系着,眸子不禁微微一怔。
转瞬间,便暗暗摇头,凉薄的嘴角微微一挑。莫非,又是那月老老儿给自己乱搭姻缘?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本是想将其拿下,可指尖刚刚触及,心口竟隐约的疼,微蹙眉梢,便也作罢。
烟轻水笼,远处大片素白芍药花开的正盛,如轻雪漫地般,一路蔓延到竹缘溪侧。
又饮了一杯清露,清风安暖,花开正好。
转念一想,自己在榣山,也是几万年未曾出去。今天,闲情无事。便去苍梧山走上一遭,叙叙旧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