锘竹的声音压得极低，语不传六耳，“老主子身边还有一个宫女叫绣儿的，是老主子带进宫的心腹。她偷偷跑来告诉奴婢，说老主子不大好，一定要见您一面。”她见雨岚神色沉重如欲雨的天气，急忙劝道，“奴婢多嘴劝小主一句，不去也罢。”
雨岚转着手指上的珐琅猫眼晶护甲，那猫眼晶上莹白的流光一漾，像是犹豫不定的一份心思。雨岚迟疑着问：“怎么？”
锘竹皱眉道：“老主子是太后的心腹大患。若是让太后知道，哪怕不是太后，是宫里任何一个人知道，对小主都是弥天大祸，在劫不复。何况老主子对小主您实在算不得好。”她沉吟又沉吟，还是说，“小主自重。”
雨岚这位之辈，待雨岚实在是算不上好。但，是她给了自己家族的荣华安逸，是她阴差阳错引了自己嫁了今日的郎君。雨岚有成千上万个理由不去见她，但是最后，她还是迟疑着起身了。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长街里。锘竹在前头提着灯，青雨岚披着一身深莲青镶金丝洒梅花朵儿的斗篷，暗沉沉的颜色本不易让人发现。要真发现了，也不过以为她是看别的嫔妃罢了。
东一长街的尽头，过了景仁门，往石影壁内一转，就是景仁宫。角门边早有宫女候着，见她来了也只是一声不问，开了角门由她进去。锘竹自然是被留在外头了。雨岚走进阔朗的院中，看着满壁熟悉的龙凤和彩画，眼中不由得一热。
这个地方，她曾经也来过。可是如今再来，备感凄凉。住在这儿的曾经最尊贵的女子早已了失了恩宠失了权势，如同阶下囚一般。她有万千个不踏进这里的理由，却还是来了。
因为雨岚入宫后才知道她们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原来她是被穆兰尧从小收的义女，入宫后她才知道她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父亲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身份，是因为害怕让她受到姓氏的连累。
她迟疑片刻，踏着满地月色悄然走进。身后有在地上啄食米粒的鸽子，像是跳跃着的白色幽灵，只顾着贪吃，并不在意她的到来。甚至，连一丝扑棱也没有。或者，比起殿中的人，它们才更像这景仁宫的主人。
雨岚推开沉重的雕花红漆大门，宫室里立刻散发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扫的尘土气息，呛得她掩住了口鼻。
殿中并没有点过多的烛火，积了油灰的烛台上几个蜡烛头狼狈地燃着，火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灭去。借着一缕清淡月光照进，她辨认片刻，才认出那个坐在凤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她的姑母。坐在这里的就是她的亲姑母。
她轻声唤道：“姑母。”
那人缓缓站起身来，如一阵阴影逼到她跟前，森森道：“原来是你来了，你爹把你的身世告诉了你？”
雨岚沉沉点头，“割开肉，掰开骨，我和姑母流着的血都是乌拉那拉氏的。”
那人笑了笑，声音如同夜枭一般嘶哑低沉，“好。不管从前怎么样，有你这句话，我叫你来是对的。”
雨岚被她的笑声激起一身战栗，她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进无数的酸楚与感慨，低声道：“姑母，您见老了。这些年，叫您受苦了。”
可不是老了？当年乌拉那拉氏虽不算一等一的貌美，也是端然生华的六宫之主。
乌拉那拉氏干脆地笑了一声，冷道：“我虽老了，你还年轻，这才是最要紧的。”
雨岚犹豫片刻，还是道：“姑母，今日登基的，是康熙。太后的养子。”
乌拉那拉氏仰天笑了片刻，笑得眼角都沁出泪来。“恭喜啊恭喜，你也算如愿以偿，修得善果了。”她脸上忽然一冷，面色有些凄厉的狰狞，“谁登基谁做皇帝，谁做太后谁做阶下囚，都不必你来说了。今日阿多罗氏来见过我，她告诉我，新帝会追封我的姐姐，先帝前头的福晋为孝敬皇后，我进宫所做的德行，都会记在她身上。阿多罗氏是成全了先帝的心愿，我姐姐死了，只当她是活着。而我呢，而我呢，不入史册，不附太庙，来日以无名无姓的先帝嫔妃的身份下葬。无声无息，我就成了后宫里一介尘烟，风吹过就散了，半点不留下痕迹。好啊好，好狠毒的阿多罗！这样的狠毒，雨岚，你可要好好学着！”
雨岚惊得背心寒毛阵阵竖起，整个人定在原地，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细小的虫子慢悠悠爬过，所过之处，又是一阵惊寒。
乌拉那拉氏轻蔑地瞟她一眼，“这般无用，我是白费了心思叫你来了。看来还是如从前一般，心浮气躁，不成大器。”
雨岚回过神来，勉强镇定着道：“成不成大器，我能有今日，是姑母让我入宫的功劳。”
乌拉那拉氏看了雨岚一眼，徐徐道：“功劳？当年因为我的糊涂，使你暂时没有成为乌拉那拉氏的后人，让你受辱，你心中自然不忿。我要你暂忍屈辱，过许久以后，再图后算，你也以为受辱，不肯屈就。”
雨岚默默片刻，沉声道：“虽然都是妾室，但皇上无意于我，只钟情先帝的瑛贵人，才招来弥天大祸。未曾嫁给莫琴，是我的运气。嫁给四阿哥，我也从未后悔。”
乌拉那拉氏眼皮也不抬，“可是嫁个四阿哥为侧福晋，你就心满意足了吗？到底，侧福晋也好，格格也好，都只是妾室而已。”
雨岚想起莫琴，只觉万般郁结都松散开来，只余如蜜清甜。“皇上对我颇为钟爱，三阿哥只视我如无物。情分轻重，雨岚自然懂得分辨。”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语气酸涩。“身在帝王家，谈论情分，岂不可笑？”她见雨岚只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你这个年纪，自然是不能明白的。也好，不明白总有不明白的好处，自以为安乐，何尝不也是一种安乐呢。只是青樱……从今日起，你可再不是王府的丫头了了，皇宫深苑，又岂是区区一个王府可比？”
雨岚想起这几日境遇，不觉也有些蹙眉。乌拉那拉氏打量她神色，淡淡道：“怎么？才进宫，名分尚未定，就波澜顿生了？”
雨岚望着乌拉那拉氏，屏息敛神，郑重下拜，“雨岚愚昧，还请姑母赐教。”
乌拉那拉氏冷笑，“难得，我这个败军之将，一个为先帝所厌弃至死的弃妇，还有人来请我赐教。”
雨岚俯身，“姑母虽然无子无宠，但皇后之位多年不倒。若非因为太后，今日凤座之上或许是您。哪怕您今日困坐深宫，也一定有雨岚百般难以企及之处。”
乌拉那拉氏别过头，“当年你姻缘不谐，成为宫中笑柄，难免不记恨我？如今你又是钮祜禄氏的儿媳妇，我又何必要教你？”
雨岚沉吟片刻，诚恳望着乌拉那拉氏，“因为你与我，都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乌拉那拉氏望着窗外，深黑的天色下，唯见她黯然面容。乌拉那拉氏声音微哑，“如今，我不是大清的国母，不是先帝的皇后，更不是谁的额娘。我剩下的唯一身份，只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她停一停，沉声说，“当年孝恭仁太后告诉我，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是一定要正位中宫的，如今我一样把这句话告诉你。你，敢不敢？”
心头的惊动乍然崛起，她被惊得后退几步，不免生了几分怯意，低低道：“雨岚不敢妄求嫔妃之位，只求皇上恩爱长久，做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