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此谓之人间炼狱。”
【一】
七十七道刻痕。
不管怎么数,也不曾多一道,也不曾少一道。
又一“天”的训练结束了——长时间的与世隔绝和高强度的军事训练已经让顾柳言逐渐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如今的她只能以两次完整的训练来确认一天的过去,认真地在房间的刻下一道道痕迹。
而现在,根据她的计算,铆山之外的京域刚刚跨过了深秋,来到了寒风初至的凛冬。
Z国北方的冬天,寒冷而干燥,若不是在同位于北方的西都呆过数年,对于习惯南方湿寒的平都人顾柳言来说,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与武云天这样的强敌认真一战,那只能说是劣势占尽——而在这深藏于岩洞之中的铆山基地,气温与湿度倒是较之顾柳言初来时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这让顾柳言能够更快更好地适应这繁重枯燥的训练。
自总教官钱谦益接管训练工作、近身格斗训练正式开始以来,顾柳言的压力倒是比之前的常规科目时期轻松了不少——毕竟若论实战经验,在这群资历尚浅的学员之中,体能不佳的3030可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在训练正式开始前与钱宇谦的“友好切磋”之中,顾柳言矫健的身手与狠辣的攻击方式让见证了这一场龙争虎斗的众位学员们对之前略显孱弱的她刮目相看、又敬又畏。在此后的分组训练之中,每当一位学员听到负责分组的骆因教官宣布其今日的对手是3030时,他的心中都不免一沉——而在短兵相交之中,怯战心理往往是致命的。对于不战自怯的对手,本就有些身手的顾柳言自然能够毫不费力地将其击败。如此一个多月下来,大大小小六十余次的训练,面对Z国军中挑选上来的青年精英,本为外行的顾柳言竟没有输过一阵。
但这并没有让顾柳言感到丝毫骄傲——她来铆山的目的,可不是来挑战这些军中精英。虽然钱宇谦与范烟雨已经定下计划,以她为饵,钓出隐身于铆山的大鱼,嘱咐她不必再分心于侦查工作,但顾柳言从来不是那样乖乖听话、说闲下来就撒手不管的孩子。在不影响钓饵的计划的前提之下,顾柳言依旧在暗中密切关注着这支被临时组建起来的部队以及这座铆山之中的风吹草动。
但,仅凭如今顾柳言的身份与行动的权限,她的确更适合安安静静地作为等待大鱼的香饵。
简单地洗完了澡,一“天”的训练又一次结束了。已经提前穿好第二天新的训练服的顾柳言躺在床上,凝视着墙上自己刻下的七十七道痕迹——多日徒劳无功的暗中侦查让顾柳言逐渐认识到,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揪不出幕后可能的黑手的。而作为这一局的诱饵,她现在需要思考的,应当是——如何在真正的大鱼咬钩之时,保证自己不会反受其害。
对于这一点,顾柳言并没有把握。
顾柳言并不害怕强敌——哪怕是如武云天那样看起来无人能挡的强敌,她也不会像周之恒或是陈正昊那样,暂时避其锋芒,寻找更好的机会。只要她对敌人有她认为足够的了解,她便不会犹豫,迎难而上。但现在,面对一个身份未知、实力未知、甚至连其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的敌人,顾柳言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把没有方向的利刃,敏锐的直觉告诉她眼前地迷雾之中藏身着自己的目标,而本能的谨慎让她只能静静地凝视着迷雾之中的身影,等待着他对自己身处罪恶的双手——
然后,由自己身后的钓鱼翁亲自收获这条大鱼。
唉,好复杂……
顾柳言已经不愿再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这种层面上的事情,她还不习惯思考。更何况近日以来,身体上的疲惫很明显影响了她精神上的状态。此刻,躺在床上的她决定今晚好好睡一觉,做好迎接下一场训练的准备——也为即将上钩的大鱼做准备。
连月的疲劳让顾柳言的困意迷迷糊糊之中,顾柳言依旧在本能地整理着这两个多月以来搜寻到的信息,为下一步默默做着心理上的准备。半晌过后,即将进入梦乡的她脑海之中闪过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疑问——
掐指一算……钱叔叔的格斗训练,好像也快接近尾声了吧……
但……
保密工作训练……那是什么啊……
砰!
不知过了多久,当屋门被撞开的一声巨响将顾柳言强行拉回现实时,难得陷入沉睡之中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然,这并不重要。
“汪!汪!”
“起来!别磨蹭!”
通过尚有些模糊的视线,精神尚未恢复的顾柳言发现两名荷枪实弹的蒙面士兵已经将冰冷漆黑的枪口对准了自己,而一旁,一只凶恶的军犬正朝着自己狂吠不止。来不及多想,从不坐以待毙的本能驱使她立刻从身后抄起顺手的家伙——枕头,二话不说朝着威胁她的士兵的脑袋砸去。
闪躲不及的士兵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好在在头盔的保护之下,顾柳言的这一枕头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军犬见主人遇袭,迅速向顾柳言扑去,而顾柳言也毫不客气地掐住了军犬的脖子,与其僵持在一起。另一名士兵也没有任何的犹豫,举起枪托砸向顾柳言的肩膀。剧烈的疼痛让顾柳言瞬间恢复了清醒,松开了掐着军犬脖子的手。见顾柳言暂时失去了反抗能力,两名士兵迅速将她的手反扭,押解着推出了宿舍。
而门外,在众多蒙面士兵的威胁之下,参与训练的众多学员们也被从睡梦中强行唤起,在对现状的一无所知之中带出了宿舍楼。
【二】
此刻的铆山基地内部呈现出一番灯火通明的景象——不同寻常的灯火通明。无数陌生的蒙面士兵正迈着急促的脚步突袭基地的各处据点,枪声不断从四下之中传出,一批批驻扎于铆山之中的Z国军人被袭击者从据点中押解出来,甚至……当场处决。而被生擒的学员们则被强迫带着遮蔽视线的黑色头套,押上货车,驶向了黑暗的更深处。
对于四周枪炮交锋留下的余烬与残火,以及遍地的尸体,被押解的学员之中部分资历尚浅的新人显然难以接受——作为青年一代的精英,在睡梦之中被敌人偷袭得手,并且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之下沦为了俘虏,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是莫大的耻辱。而伴随着不战而降的羞耻感而来的,更是对接下来自己未知的命运的本能的恐惧。虽然他们在心中已经极力克制这种恐惧,但那一双双略微有些颤抖的被反绑的双手还是未能掩盖住这一事实。
而学员之中资历较老的士兵们面对这一令人崩溃的景象,倒是表现得一脸沉静与坚毅,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比起新人的不知所措,同样沦为俘虏的他们脚步踩得更为镇静,对前方即将到来的考验显得更为从容。
不一般。
哪怕只是那样短暂的交手,从困倦之中完全挣脱出来的顾柳言很快便意识到,方才这两名闯入自己房间的不速之客的身手不凡。这样的士兵哪怕是在铆山的军队之中恐怕也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若是接下来的“落天行动”中的行动部队平均水准能够达到此境,那这场训练也就没有必要了。
至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清醒过来的顾柳言心中已有几分成算了——
所谓的保密工作训练……原来就是……
虽然她并未亲身经历过,但在钱宇谦的耳濡目染之下,她早已知道Z国军中有着这么一项极其特殊、极其残酷的训练,只有从军中百里挑一的军中精英才能进入的——
“可以啊,老范——不愧是你,如今铆山的反战俘训练,情境做得更逼真了呀!”
此刻,铆山基地深处,范烟雨与钱宇谦正安然坐在多屏监控前,嘴角略带一丝苦笑地观察着基地各处的实时动态。看到屏幕之中无比真实的遇袭布景以及一些前几日还带着些许骄傲的学员们被押解的失落模样,钱宇谦不禁调侃似地称赞道。
“哼……说来你别不信,当初被按在泥潭里玩儿命挣扎的时候,我可就对铆山的反战俘训练改进工作有所企划了……”说到这里,范烟雨的笑容之中瞬间混入了一丝骄傲——正如钱宇谦所言,如今铆山的反战俘训练,正是她担任总负责人后精心重新整合安排的成果。
作为军中的一项极为特殊的训练科目,反战俘训练以其高危险性与低通过率一直被视为战士们的最终考验,只有即将奔赴最危险的战场的最优秀的士兵才能参与这样的特训。在Z国军队之中,只有少数的几处军事基地拥有进行反战俘训练的资格,铆山基地正是其中之一。而作为Z国军方规模最大的军事基地,铆山的反战俘训练一直都和其所在一样,神秘,而又危险。作为全部训练项目之中伤亡项目最大的科目,尽管军方上层一再强调保证战士们的安全,但在无比严酷的训练环境之下,每次的反战俘训练之中总会有战士不幸牺牲。
“这次铆山的反战俘训练是为‘落天行动’特别安排的,行程仓促,所以这次训练只能算是个……阉割版?”看着监控内被自己安排的精兵强将押解至训练场的学员们,范烟雨不禁坏笑道,“不过刚才监控中,顾家的小姑娘是挺狠的啊——熟睡之中遇袭,竟然下意识地选择迅速反击,不愧是你带出来的,老钱。要不这次反战俘训练……我嘱托几句,给她加点料?”
“还是别了,老范。”钱宇谦不禁苦笑道,“这两个多月已经把那丫头折腾的不轻了,我还在担心怎么和她母亲交代呢——要是小丫头没能挺过你的‘特别安排’,呵呵……不只是我,你也难辞其咎啊!”
“行了,我心里有数。”听到钱宇谦搬出柳雅辛威吓她,范烟雨嘴一撇,并没有反驳,“话说回来……‘天落行动’,你们那边准备得如何?”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钱宇谦无奈地摆了摆手,“我只负责军方这里的指挥工作,‘伍’和安全局那里的工作,已经交给其他几位老前辈了。你想了解的话,可以去找找你的老朋友——呵呵,你知道,他的老师可是这次‘落天行动’的核心策划者之一呢。”
“别开玩笑了——只要还在铆山,我和山外永远都是有一层障壁的。”范烟雨的声音略有些低落,“不过既然是林教授他们负责安全局那里的调度,我也不必多问了。毕竟……呵,林教授的想法,我琢磨不透,更劝不动。”
“这倒也是——好了,看,学员们已经进入预定的训练场地了。”钱宇谦指向屏幕,画面中的学员们已经全部被押解至“炼狱”的入口了,“你的人准备好了吗?”
“放心,随时待命。”范烟雨微微一笑,肯定地回答道——但不知为何,从她那肯定的回答之中,钱宇谦竟听出一丝……担忧。
怎么回事?是我的错觉?
在这种紧要关头,钱宇谦已经不允许出现任何的意外——安排顾柳言作为钓饵已经是一步相当凶险的棋着了,若不是行动时间受限,钱宇谦说什么也不会让小丫头冒这么大的风险。虽然范烟雨也是老朋友了,但毕竟这次的对手——武云天也曾是自己和老范的战友,若是此时范烟雨有所藏私,那对于顾柳言和自己而言,都可能成为灭顶之灾。
“老范……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心中权衡再三后,谨慎的钱宇谦还是试探性地问道。
“……”对于钱宇谦的提问,范烟雨并没有回应,只是警惕地关注着屏幕中铆山各处人员的一举一动。
“你……已经知道大鱼的身份了?”短暂的观察范烟雨的神态后,钱宇谦进一步问道。
“……唉,但愿是我想错了。”范烟雨的语气格外苍凉,“老钱,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直至今日我依旧无法离开铆山……”
说到此处,钱宇谦心中一惊,随即也不禁叹了口气——话已至此,他已经知道范烟雨心中真正的担忧了。
“铆山……真的很缺后继之人了,我……不希望失去任何一个可造之材。”
【三】
货车驶入了预定的训练场地,被押解而来的学员们被蒙面士兵押下了车,团团围住,用枪胁迫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不时有士兵向空中鸣枪示威,学员们之中不时传来声声皮肉相撞的声响与学员的闷哼——那是不服从命令的学员们被负责看管的士兵殴打发出的声音。
灯火将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铆山基地映得格外明亮,但基地内的气氛却格外令人窒息。面对周围荷枪实弹、虎视眈眈的蒙面士兵,哪怕是那些心中有所准备的老资历学员们也不禁感到格外的沉重,仿佛他们真的已经落入敌手。就连身怀特别任务的顾柳言也不禁被代入情境之中,不由自主地盯着“俘虏”队伍前的高台,紧张地等待着那些蒙面士兵的首领——也就是本项训练的教官的到来。
很快,一名头戴贝雷帽、身着防弹衣、戴着黑色护目镜的蒙面人在一众士兵的护卫下走上高台,扫视过脚下被迫抱头蹲下的“俘虏”学员们,似是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拔出腰间的配枪,朝天鸣枪两声,大声呵斥道:“都给我蹲好了!不许抬头!——现在铆山已经被我们秘密拿下了,之前的情报上说,你们都是来到铆山基地训练的菜鸟,我呢,心善,暂时放了你们一条活路。现在,只要把你们所在部队的番号、指挥官以及你们所知道的情报告诉我,我就放你们回家,要不然——”
话至此处,蒙面首领忽然冷哼一声,右手一挥,两名蒙面士兵将一名伤痕累累、满身血污的铆山基地人员押上高台。首领并没有废话,再次拔出手枪——只听得一声清脆的枪响,子弹从受刑者的前额飞出,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深洞。首领又是一声冷哼,飞起一脚,将受刑者踹下高台,踢进了抱头下蹲的学员们之中,吓得几名资历尚浅、胆量较小的女性学员失声惊叫,急忙躲闪。周边负责看守的蒙面士兵见状,立刻鸣枪示警,强行控制住了受到惊吓的学员重新蹲好。
“他,就是你们的下场。”“处决”了不从的铆山俘虏后,首领指着被自己踢入人群中的尸体,冷冷地向台下的学员警告道。
……演得真不错。
虽然知晓这一切都只是临场做戏,但迫于规则的限制以及身旁荷枪实弹的蒙面士兵的威慑,顾柳言也只能双手抱头、乖乖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暗地里苦笑着感叹着这群蒙面士兵们的演技之高超。根据之前她从钱宇谦那里所了解的关于反战俘训练的内容来看,接下来才是为他们准备的最纯粹的炼狱。
“行了,想必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蒙面的首领语气依旧充满了威胁性,凛冽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山洞之中,格外令人窒息,“不听话的下场你们也看见了,那么,把你们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谁先来?!”
蹲下的俘虏之中一片寂静——似乎所有学员都已经被刚才的那一幕吓傻了。不耐烦的首领朝着学员们面前的地面连开数枪,嘶吼声充满了怒意:“他妈的,我再问一遍——你们是哪支部队的?指挥官是谁?”
“去你的!”
俘虏群之中突然响起了几名学员不屈不挠的怒吼——这是对反战俘训练有一些了解的年轻学员们的回敬。显然,他们知道这只是一场训练而已,正好趁这个机会发泄一番前些日子对痛苦繁重的训练的不满,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反正自己是不会因为这样的挑衅而受到致命的威胁的。
但也很可惜,这群“勇敢”的学员们对这场训练的了解也仅此而已。他们的确不会因为言语的挑衅就被台上的教官枪决,但他们也的确不明白,想当这只出头鸟,他们接下来将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
“哦?!喜欢当英雄是吧——把那几个刚才乱喊的给我带上来!”
很快,“恼羞成怒”的蒙面首领命令包围着俘虏的士兵们将适才的“出头鸟”们押上高台。在经历过反战俘训练的老学员们无奈的暗自叹息中,在资历尚浅的学员们惊恐之中带着一些钦佩的目送下,几位勇于反抗的学员们被一旁的蒙面士兵押上高台。首领并没有多一句废话,向身旁的卫兵使了个眼色。身强力壮的卫兵顿时明白了首领的意思,还没等学员们享受完逞英雄的快感,上去便是拳打脚踢,招招到肉。饶是如此血气方刚的学员,也没法承受如此超常规的肢体暴力,刚开始不去的怒吼逐渐变成了痛苦的惨叫。一顿招呼过后,适才反抗的学员们那桀骜不驯的面庞瞬间变得鼻青脸肿,或哭丧不堪,或咬牙切齿。
“哼,要不是看着你们几个对我还有点价值,老子早就一枪崩了你们!”首领似乎余怒未消,冲着被狠狠揍了一顿的学员们吼道,“卫兵!把这几个贱骨头押下去!给我好好招呼,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停!——不杀杀你们的锐气,你们是不知道老子有多狠的!押下去!”
“是!”
勇敢的学员们被押下高台后,整片场地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亲眼见证了蒙面士兵手段的学员们心中不禁都是一沉。尤其是一些女性学员们,眼神之中满是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当然,这其中自然不包括正在暗暗幸灾乐祸的顾柳言。
“我再问一遍——最后一遍!你们是哪支部队的?你们的指挥官是谁?!!”
首领的声音似乎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连看守士兵身旁的军犬也跟着向学员们狂吠不止——但回应他的依旧是一片沉默。这是一个Z国军人的底线:绝不出卖自己的国家与集体。尽管这群学员们大多都还非常年轻,但幸运的是,面对如此巨大的恐惧,他们虽然不曾挺身而出,但也没有选择屈服。
“好!很好!非常好!”见无人投降,蒙面首领咬牙切齿地拍手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想看看,你们的嘴能有多硬!”
“把他们分别押下去!别亏待他们——知道他们吐出我想要的答案……或者下地狱为止。”
随着蒙面首领的最后一道命令,一旁的士兵们冲入俘虏群之中,粗暴地将俘虏们强行分成数组,分别赶入了山洞深处的审讯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