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日后，依旧是这座熟悉的大厦。
彭清汉，稳坐开益公司的第二把交椅的存在，正神采奕奕地迈入自己的办公室，尽管他已经过了耳顺之年。阳光透过宽广的落地窗，映亮了整间屋子，也让他的心情豁然开朗。
虽然名义上来说彭清汉在公司中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叶藏锋接手家族事务之初，彭清汉的地位可谓是无人可及，包括当时的叶藏锋。年轻时的彭清汉就已经进入了早期的叶家，默默无闻地跟随叶藏锋的父亲，那时尚未成为南国霸主的广城叶家的家主走南闯北，埋头苦干，为如今开益公司的如日中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因而，在叶父将家主的位置移交给叶藏锋时，彭清汉作为唯一的“顾命”元老被留在了公司的高层，辅佐当时在叶父眼里尚未成熟的叶藏锋。——当然，只是在叶父眼里。
叶藏锋在商场方面的天赋异禀很快震惊了整个家族，靠着前辈们打下的基础和自己的头脑与奋斗，叶藏锋将开益与叶家带到了如今的巅峰。但这也就意味着，彭清汉这位本来极为重要的“顾命大臣”显得有些苍白无措。每当他看到叶藏锋和他自己的兄弟们取得一次又一次巨大的胜利，而几乎一无所用的自己被逐渐冷落、慢慢走向风烛残年时，当初心中的欣慰被渐渐消磨，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的嫉妒与怒火。
凭什么你小子这么年轻就能够骑在我头上？凭什么你小子就可以天资过人？我过去的努力难道就一文不值吗？
彭清汉孟迪的位置上，双手合十，眼神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其实平心而论，一向以卓尔不群、孤傲不羁闻名Z国商界的叶藏锋对这位父亲时代遗留的前辈还算是很不错的。叶藏锋不仅开益公司的后方运调工作让其全权负责，而且每年都会给他高额的报酬和奖金。除此以外，叶藏锋本人也是在各方面都十分尊敬彭清汉，无论是当面还是背面，他都一直尊称其为“彭老先生”——这对于时常目中无人的叶藏锋来说，已经实属难得了。
不过再怎么丰厚的酬劳和毕恭毕敬都已经无法挽回彭清汉了——三年以前，自认为失意的彭清汉收到了来自M国情报部门的盛情邀请，以政治庇护与高官厚禄为诱饵，请求彭清汉盗取开益公司中关于Z国商业的机密，并且铲除开益公司中M国官方认为对其贸易有负面影响的人物。平心而论，彭清汉其实不是那么在乎所谓的高官厚禄，老无所用的他只是想单纯地向叶藏锋复仇——他要让叶藏锋和他的那群创业伙伴们知道，他们并不是天下无敌，他们终究也会一败涂地。
三年以来，彭清汉利用自己的高位与职权，套取了不少开益公司中关于Z国经济发展与调整计划的机密。受早年工作经验的影响与出其不意的角度考虑，彭清汉将所有的资料都留存为纸质稿件，整理后放在自己的老式机关匣中——这是当年叶父亲手送给他的礼物，他一直视之如珍宝。而外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如此老旧的木制机关匣中装着的不是彭清汉的私人物品，而是牵扯着Z国经济命脉与开益公司未来发展的商业机密。
同时，根据M国情报部的指示和自己的判断，彭清汉利用了不少肮脏的手段，利用叶藏锋孤傲的性格特点与多疑的禀性特征，将当初和叶藏锋开创辉煌的一代功臣排挤殆尽。唐斌、范烟雨……一位位开益公司当初的创业功臣在彭清汉的暗中陷害之下被叶藏锋猜疑、背叛，最后被迫离开开益公司。而骄傲的叶藏锋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当初颇为倚仗的左膀右臂正在逐渐凋亡，而他和他所珍视的开益公司，将在众叛亲离与M国企业的施压之下走向覆灭。
现在，自己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梁如羽。
想到这儿，彭先生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所有的计划已经制定完毕，解决他，易如反掌。而在梁如羽被叶藏锋扫地出门的那一刻，自己也将按照约定前往M国颐养天年，寻找一个舒适的角度静静地观看叶藏锋与开益公司的末路。
“诶，请问这里是彭老总的办公室么？”一句带着浓郁的天府口音的普通话讲彭清汉从美梦拉回现实。一名年轻的保洁人员站在门口，讪讪地问道
“诶，对头，这里就是彭老汉儿的窝。”
若是放在平日，如此突兀的问题可能会让彭清汉火冒三丈----但眼前的这个朴素的小伙子，却怎么都没法让彭清汉发脾气。
彭清汉也是天府人，年轻就离家的他对自己的故乡很是怀念，奈何商场如战场，更何况彭清汉如今身居高位，想从广城告老还乡几乎就是痴人说梦，所以他心中很是照顾自己的乡人。
小伙子三天前刚来，为人憨厚老实，遇到公司高层，尤其是他，有些腼腆害羞，活像个大姑娘。但干起活来一点都不马虎，认真的不行。前两天为了扳倒梁如羽，彭清汉耗费许多心血制定计划，没和小伙子搭上话。现在的他，万事俱备，于是决定在临去开会之前逗一逗这个憨憨的小伙子，顺便让自己放松一番。
“小伙儿，今年多大啦？”
“额二十三咧，彭老总，”小伙儿有些脸红地回答道，“额乡里汉儿都说彭老总是仙人，是咱天府城的骄傲，莫成想今儿个额真能对上彭老总咧。”
“哈哈哈哈，还仙人，今儿个都成老人咯！”彭清汉不禁爽朗地笑了，“行了，你忙吧，我还得去开会，打扫完记得关好门。”说罢，彭清汉起身离开办公室。
站在办公室外，彭清汉依稀能听见室内那个保洁员兴奋的电话声：“娘，额今儿个看见彭老总真人咧。真的咧，不骗你……”
看来，自己在故乡已经成为传说了。彭清汉有些莫名的欣慰，又突然有些失落。
只恐怕，这辈子再也不能回天府看看了。当彭清汉选择背叛Z国与开益公司的那一刻起，故乡天府已经与他无缘了。
为了复仇的大业，有些事，注定要牺牲，彭清汉这么安慰自己。
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逆着落地窗外映入的阳光，彭先生走入了会议室。
一切，都要结束了。彭清汉心想。
恭候多时的叶藏锋，也是这么想的。
【二】
“好吧，各位，会议开始。”
今天的叶藏锋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病恹恹的模样。相较于他平时的器宇轩昂，今日的叶总让会议在场的其他人都感到有些疑惑与莫名的不安。
除了梁如羽与彭清汉。
“各位都应该清楚，我们开益公司走到今天，论体量和规制，已经不仅仅是一般的商业公司了。也正因为如此，开益的高层必须保持绝对的清正。所以，今天请各位来呢，主要是给诸位看看，我们公司里的‘蛀虫’能给公司带来多大危害！”
叶藏锋语出惊人，在座的众位都面露惊异，只有前排的彭清汉心底暗自欢喜。
“彭老先生，上材料吧。”
“是，叶总。”
彭清汉毕恭毕敬地将他辛苦筹备的梁如羽的“罪证”公诸于在场的所有人——泄漏公司商业机密，恶意诋毁叶藏锋与其他高层同事，甚至向他国倒卖Z国商界的机密……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彭清汉曾经的所作所为，但在M国情报部门的配合之下，这顶帽子被成功扣到了无辜的梁如羽头上。顿时，会议室陷入了一片混乱。众多开益公司的高层之中，年轻一些的惊讶不已，议论纷纷；与叶藏锋同辈的摇头叹息，但又不敢言语；彭清汉依然在侃侃而谈，就算是诬陷也保持着长者的风度。叶藏锋一边不住地向彭清汉点头，一边厌恶地看向脸色阴晴不定的梁如羽。
“够了！”
梁如羽一拍桌子，愤然起身，怒指叶藏锋。
“叶兄，咱都是商场之上的人了，基本的规矩咱都懂。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可毕竟都是这么多年风里来火里去的兄弟，如今这点情面你都不打算给吗？！”梁如羽质问道。
“老梁啊老梁，”叶藏锋有些迷离地应答道，“你既然也是懂道理的，又何必等到今天我亲自送你走呢？当初开益走到巅峰，老唐他们被我赶走时，你自己告老还乡，不是挺好吗？既然你非得赖在这儿，就别怪我不看昔日情面了。”
“姓叶的，你给老子清醒点！”梁如羽终于撕破了最后的脸皮，“今天的开益可不都是你的！怎么说也有我梁如羽的一份，想就这么赶老子走，没门！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说罢，他冲上前来，撕扯着叶藏锋的衣领，叶藏锋在他的纠缠之中挣扎着。会议室此时已经毫无秩序可言了，绝大多数人都上前来拉开扭打在一起的叶藏锋与梁如羽，包括此时正在幸灾乐祸的彭清汉。这是他多年最想看见的一幕：叶藏锋与昔日共创开益公司辉煌的好友分道扬镳，明争暗斗，最终离心离德，众叛亲离。这才是他心目中叶家应得的下场。
“行了，你这个疯子，”叶藏锋从人群中挣脱出来，整理了下衣裳，看了一眼手机，暗中向梁如羽使了个眼色“有关部门已经到大楼了，老梁，乖乖听我的吧。”
还没等彭清汉从暗地里的狂喜中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梁如羽与叶藏锋按倒在会议桌上了。
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其余不清楚内情的众人陷入了一头雾水之中。
“不好意思，诸位，”梁如羽微笑道，“这盘局瞒了各位太久——不过，就像叶总刚刚所说的那样，现在公司的‘蛀虫’也被抓住了，感谢各位今天配合出演，请回吧。”
一瞬间，适才还人声鼎沸的会议室就剩下了局中的三人。
“好小子，”束手就擒的彭清汉先发话了，“原来你一早就想对付我？”
“倒也不完全是，”叶藏锋笑道，“毕竟您知道，我的确有些刚愎自用，对开益的这些元老们都有些怀疑，所以清扫老员工是早晚的事。”
“我刚才也说过了，如今开益公司的体量，已经很难不和国家的财政有所联系了。所以，当国安局的人在几年前第一次告诉我公司高层有内奸时，我便有所留心了。”
“既然你都知道我的自以为是与多疑，那你应该比老梁更清楚，‘飞鸟尽，良弓藏’。老唐、老范他们的离开固然有你的‘功劳’，但更多的则是我想让他们离开——作为他们过命的兄弟，我知道只有我能控制他们，一旦我退休，他们便会成为下一个你，彭老先生。”
“不过，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人心了——彭老先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在乎功名利禄。”说到此处，叶藏锋那一贯坚毅的眼神之中竟然闪过莫名的难过。
“呵，我跟叶老板大半辈子，什么牛鬼蛇神没有解决过，却输给你这么个黄毛小子，啧，是我轻敌了！”彭清汉不禁感叹道。
“是的，你的确轻敌了。”梁如羽神秘地笑了。
“国安局的人快到了，您老还是想想关于M国情报部的事吧，争取个宽大，一把年纪了，别折在监狱里。”计划终于完成的叶藏锋“好心”提醒道。
“国安局的人都来了啊，要抓我，这阵仗真不小。”不服输的彭清汉还在做着最后徒劳无益的挣扎，“但想把我带走，证据还缺不少吧。”
“现在，证据不缺了。”
这个声音，让彭清汉感到既陌生有熟悉，他循声望去，那个自己的年轻“同乡”保洁员拿着他辛辛苦苦整理的资料，站在会议室门口笑着向他挥手。
“这三天辛苦你了，小陈先生。”叶藏锋笑着对门口的年轻保洁员示意
“你？！”彭清汉顿觉头重脚轻，摇摇欲坠。“不可能，那个盒子的密码只有我知道，你怎么可能打得开？！”
“彭老先生终究是老了啊，”化身保洁员的陈正昊戏谑道，“盒子的密码我当然不知道，但您对这个盒子执念也太深了，以致于您都忘了，这只是一个老式的机关木盒，打开它不一定用密码，还可以用榔头。”
彭清汉听罢，差点背过气去。
“彭老先生，你是公司的元老，不要怪我心狠，国家的事不容私人情感，”叶藏锋正色说道，“其实我和小陈先生给过你后悔自新的机会：小陈先生扮成你的同乡，希望引起你的思乡之情，让你早日坦白，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而我和老梁刚才吵架时说的话也是在提醒你早点回头是岸——可惜啊，最终您还是一意孤行。”
“没什么可惜的，成王败寇。”国安局的人进入了会议室，彭清汉扔下了这一句话，在国安局人员的簇拥之中离开了会议室。
“这老头，离他的计划完成就差一步啊。”梁如羽望着彭清汉远去的背影，感慨万千。
“一步之遥，才是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知想起了什么，陈正昊突然叹了口气，以颇为老成的口气补充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