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安坐在医院走廊椅子上,像只泄气的气球,身旁形形色色的人们经过,如同十倍速播放的电影,什么也看不清,也让人无法安坐在影院的座椅上,屏幕上的画面失去了意义。或许这本是部足以让人惊叹拍手叫绝的电影,可这`一切都在刹那间失去了意义。
黑夜,郑子安坐在公园长椅上,冬天,冷风呼呼地吹,身边竖立着一盏昏黄的路灯。旁边一栋居民楼里走出来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孩,声控灯亮了一下,女孩手搭在扶手上,一步两步按照一个缓慢的节奏下阶梯,楼前就是一条马路,女孩先是站在原地不动,脸朝前目视前方,足足在原地站了十秒钟,随后又是有节奏的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的步距几乎相同,走了大约十几步她顺利穿越了马路停了下来,整个人向右转了九十度,再度向前走了两步,刚好走到路灯旁,她伸出手摸向灯杆,确认之后,又绕到路灯后方,这时她弯下腰伸手向下摸,一开始只是摸到了空气,她一手抓着栏杆,一手向在寻找着什么,几秒钟后她摸到了长椅的一侧的扶手,于是松开了握着灯杆的手,熟练的一屁股坐在长椅上。
郑子安此刻正坐在长椅的另一侧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女孩端坐在他身旁,路灯昏黄的灯光照亮周围一小片的空间。
这一小片空间里一开始只有郑子安,现在又多了一位女孩。
郑子安静静的望着女孩的脸,有一瞬间着了迷,女孩的皮肤光滑得像瓷器,但明显没有化妆,鼻子和嘴巴小巧玲珑,让人不由自主得想直视她的眼睛。
可眼睛被墨镜挡住了,郑子安一开始便从女孩奇怪的步伐以及行为中感觉到她眼睛看不见,也正因为她看不见,郑子安才敢贪婪地注视女孩。
世界上总有那么几个人,一旦出现在视野里,脑袋就像宕机似的塞不下其他东西。
在外人看来,这分明是一对即将恋爱的情侣,两人都因为害羞不敢靠近对方,即使坐在只能容纳两人的长椅上也必须在两人中间分割一条看不见的界限。不过随着荷尔蒙的弥漫,两个原本互不相干的男女终究会打破这条空隙。
郑子安并没有开口打破这份沉默,甚至他有点喜欢这种感觉,一种说不清的暖洋洋的感觉。
十二月的冬天,冷风吹在脸上总能把人的心绪从世界万物缩窄到只剩下寒冷的表面,街上的人们心里只想尽快进入温暖的地方。
但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十二月深夜的街头与其内心不谋而合。
女孩身穿青草色羽绒服,奶白色围巾整整齐齐的缠绕两圈,犹如雪白的茉莉花。
不禁想让人凑近闻,却又不敢伸手触摸。花香顿时铺满整片草原,寒风不再刺骨,时间早已忘记去数,生命仿佛会无限延伸下去,但仿佛终归是仿佛,无限只是一个梦,是梦就会醒来。
女孩端坐在长椅,面朝前方像是在观察眼前的事物,郑子安知道她看不见,但一旦忘记她看不见的事实,便觉得她什么都能看见,她正细致入微无孔不入地观察这个世界。
郑子安明白这一切只是他脑中的镜花水月,一旦回过神来寒风依旧在吹,自己稚嫩的生命也会被这个冬天掩埋,来年的春天却总会来。
此时女孩也许觉得坐得有些僵硬,挪了挪身子,羽绒服与身旁郑子安的衣服发生了接触,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郑子安听到了这个声音,心中一紧,看了眼发生摩擦的地方,又抬头看向女孩。
女孩显得有些紧张,或许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但也不确定身旁是否有人。
女孩先是抬起右手,缓缓向右平移,这时手已经移动到郑子安左手上方。
郑子安感觉心脏逐渐活跃,想到如果他现在安静起身离开这里,女孩不会察觉到有一个陌生人曾经默默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不会察觉到她在不知不觉让一个陌生人有了一场美妙的幻想。
起身的冲动犹如越绷越紧的弹簧,心里无数个声音在对郑子安说快跑,逃离这个局面,逃离这个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的局面,你不知道剧情会如何发展,当两只手接触的刹那,女孩一定会受到惊吓,很有可能会放声尖叫,周边的行人会被吸引过来,你会卷入一场闹剧。
小手落下,轻轻的触碰在郑子安的手背上,触感像是温润的棉花。
郑子安没有走,一股奇怪的预感与逃离的冲动碰撞在一块。
这份预感很难用文字来表达,更像是轻微的死亡。
郑子安的生命此时就像是无法倒转的沙漏,以肉眼可见般的速度流逝。如果选择离开,沙漏会消失,连流逝的权利都会被剥夺。
女孩的手并没有在郑子安的手背上做过多停留,很快便把手收回。
郑子安正努力想要确认女孩的表情,在这种情况下她理应感到惊恐,更别提一位时刻身处黑暗世界的盲人女孩。
可能是因为墨镜的缘故,郑子安从她的脸上看不清任何表情,只是发觉原本瓷白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身体开始颤抖,显然不是天气的缘故。精致的鼻孔微微扩张,鼻头红的发紫。
女孩先是发出轻微啜泣声,很快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你...你回来了吗”女孩颤抖的声音响起,两只小手握拳紧挨着放在腿上等待着身边人的回答。
郑子安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的记忆中没有这个女孩,今晚是他们的初次相遇,但是显然在女孩的记忆中,有个熟悉的形象挥之不去,她在等他回来。
突然一幅幅画面在郑子安的脑海中绽放开来,好像一切都有解释,为什么一位盲人会在深夜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只是安静地坐着,并且从家里到公园长椅的路甚至不需要导盲棍,连需要走几步,每一步走多远,到哪里拐弯都一清二楚
郑子安想要了解。
“是啊,我回来了。”郑子安假装自己就是女孩记忆中的那位。但心里却没底,他甚至不知道女孩口中的他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青年。
女孩揉了揉泪眼,嘴角上扬,像是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郑子安也放下心来,伪装并没有被第一时间戳破。
“你的声音好疲惫啊,但是成熟了很多”女孩扭头看向郑子安,像是真的能看见一般,接着把冻得通红的手一只插在自己的口袋里,一只伸进郑子安的口袋里,“还记得以前天冷的时候,你总让我把手插进你的口袋里,你说你的口袋里有厚厚的绒,比我的口袋暖和,后来不管我的口袋有没有绒,我都习惯性的把手放进你的口袋,因为那是最温暖的地方。”
“是啊,我们都长大了。”
郑子安想着女孩口中的那位或许是童年的玩伴,后来那位小男孩也许因为某些家庭原因搬家到别的城市,不过也正因为是童年的玩伴,自己的声音才没有被怀疑。
“我长大了,我想你还和从前一样吧,总喜欢在我面前逞强,明明别的小孩子都不喜欢我跟我一起玩,他们嫌我是个累赘,到哪儿都不愿意带我一起,你为了帮我出头跟所有朋友都闹崩了。”
“你不是累赘,不管别人怎么说。”郑子安假装语气严肃,像是在模仿当初为女孩在众人面前出头的男孩。
女孩笑了,“其实我并没觉得气愤,可能绝大部分都是你的功劳吧,当时我想哪怕所有人都不愿意接近我,你也会成为那个唯一陪在我身边的人。”
“很抱歉我离开了一阵。”郑子安把手搭在口袋外侧,两个人的手隔着一层衣服触碰在一起。
郑子安想的是自己也许能替当初离开她的男孩说一声抱歉,哪怕不是本人,至少在女孩眼里是一样的。
“不用向我道歉,是我对不起你”女孩的手从郑子安口袋里抽回,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你离开后,我的生活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时间继续在走,我却从未真正去过任何地方,每天家人睡着后我都会偷偷溜出来坐在这,期待着某天一切会有所不同,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情感正逐渐枯竭,我努力想象你的模样,你的声音,你曾经对我说的话,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一团模糊的感觉,甚至好几次我坐在这里,却忘记了原因。”
“我明白这些年你一直在等我回来,我理解你的感受,我现在回来了,不会再走了。”其实郑子安完全无法理解这份感受,一位要好的童年玩伴固然能够留下重要的回忆,但是时间总会冲淡这一切让人不得不向前走。可眼前的女孩显然确确实实按下了生活的暂停键,时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男孩却依旧占据了她整个内心。郑子安想知道原因,想知道她与男孩的故事。
可女孩没有给郑子安继续了解的机会,她没有回应郑子安的话,默默起身。
“你要回去了吗?”郑子安不理解女孩为什么那么快就想要结束这段对话,难道自己暴露了吗,应该不会。
“是啊,但你不理解我的感受,其实我从没想过你会回来,我只是自顾自地怀念你,我并不想让故事继续,怀念便是我的全部意义。”女孩熟练地找到灯杆,朝着回家的路走去。
郑子安急忙起身上前搀扶女孩,女孩没有拒绝,两人走到楼前掏出钥匙开门。
“到这里就好,”女孩说。
郑子安一时间有些恍惚,没想到这就到了离别之际,他感觉自己确实应该离开了,这一切本就与他无关,他已经擅自变更了女孩的剧本,那位不知去向的男孩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再过段时间女孩或许能够释怀,正如她说的好几次坐在那儿却忘记了原因。自己擅自修改了别人的剧本,却还贪婪地想深入下去。
一时间郑子安觉得自己有些无耻,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不顾别人的感受。
郑子安在考虑是否应该将真相告诉女孩,他并非女孩记忆里的男孩。
但是时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大门应声关闭,女孩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将郑子安的思绪拽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