玺元六十年三月十二，等来第一波魔鬼风的夏浦军迅速加快行军速度，抵达江岸。
玺元六十年三月十五，辎重队民夫开始了造船工作，八公里的水路若是放在玺元前，十分钟足以。玺元时代没有个几天是过不去的，江水被玺元战争的核子风暴变成了脾气火爆的“怒江”。
船上的军队还得面临江面下的各类变异兽，一天下来跑五里水路还得被突然掀起的狂风推回来两里，苦不堪言。
轮船玺元时代也没有这玩意，只能伐木造船，木头还是他们从夏浦坞自己带出来的。
好在之前三次跨江讨伐积累了经验，知道长江水道哪一段最容易渡江，否则要是直接在夏浦坞北岸渡江，这一千战兵都得喂变异兽。
折腾了好一会，一千战兵，五千民夫才上了船，准备渡江。
战兵都坐在甲板上聊天，士气比出发的时候低了很多，甚至有人开始小声讨论为什么还要再去讨伐静海了。
夏浦伯自然是知道这些属下的心思的，烈空的能力之一就是可以感受他人的情绪。但他却不能告诉这些属下，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数次发起战争的。
夏浦的位置太差了，差到他想跟别人换一换了。北边就是可怕的长江，东南就是南方一等大坞姑苏坞，西边三等坞二等坞林立，对他虎视眈眈。
本来这些小坞他是不在乎的，甚至想吞并他们。奈何人家都投靠了更西边的建康坞，实力并不比姑苏坞差，拥有建康侯这样的坞主坐镇。
小小的江东居然坐镇了两位侯爵，还不是一个派系的，这可让夹在中间的江阴侯左右为难。
如果能拿下静海坞，以静海坞不小的地盘足以容纳自己的五十万民众。到时候夏浦坞他就送给姑苏侯，谁爱替他镇守夏浦谁就去吧。
静海坞是一块鲜嫩的蛋糕，初升的骄阳，拥有一切可能的新生坞堡。
剩下的四个元从如果能收入麾下，假以时日他甚至敢跟江南的两位侯爷叫板。
第三序列饕餮，第四序列谛听，第六序列雷公，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物的英灵。若是都收入麾下，他就用静海的资源好好培养这四个人，将来自己手下的八大元从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他们四个。
八大元从就可以改名十二元从了，比肩当年陈白袍。
可惜这些想法并不能告诉属下，否则他们会觉得夏浦如今敌人林立，如坐针毡，像静海元从一样投奔别人了。
秦万川是西京之乱跟随父亲一起逃难来江南的，那年他才五岁，只感觉天下大乱，到处是乱兵和盗匪。家族在战乱中四分五裂，有的死在乱兵刀下，有的被冲散了，不知逃往何方了。
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姑姑被乱兵拖进了街角，父亲也被乱兵砍断了一条手臂，自己被父亲的热血喷了一脸，他只觉得小脸滚烫。
他哭了，哭的撕心裂肺，父亲剩下的一条左臂一巴掌呼在他的脸上。
“混账，秦家没有懦弱的崽子，今天你老爹丢了一条手臂，来日我就会找他们报仇，我死了就你去！”
火光映照在满脸鲜血的秦万川脸上，父亲的身影如同妖魔，在火光下摇曳不止。
他要北伐，陈白袍失败了，他也要北伐。
陈白袍失败五年了，天下诸侯偃旗息鼓，他仍然想北伐。
可是北伐他起码要拥有侯爵的实力，能征善战的元从，独当一面指挥若定的元从，善算谋划料敌千里的元从。
这一切就需要打败静海，夺取静海的基业，依靠长江天险发展势力。
等到有一日他可以打造出封锁长江的水军，他就要北伐雒阳，亲手毁掉这个西京乱兵建立的新政权。
父亲是普通人，已经死去很久了，他有幸成为玺士，自然要继承父志。父亲死前仍然盯着北方没有合上双眼，他的真灵可以感受到父亲的怒气，临死前看到死难亲人和妹妹的愧疚。
夏景啊夏景，既然你只是普通人，为何不能把这份基业送给我呢，静海只需要死一个人，就可以避免这场惨烈的战争，你不该如此自私啊。
杀人如麻的屠夫悲天悯人，仿佛他已经立地成佛，所行之事不过救苦救难，俨然忘了死在自己手上成千上万的静海冤魂。
巨大的铁锚扎入江底，牢牢啮入土中。岸边没有码头，船队只能就地抛锚，泅渡游过浅滩。浅滩虽然没有汹涌的江浪，可怕的变异兽，但江水并不干净，几十年还不足以让辐射衰弱，除非数字后面加上两个零。
战兵的铠甲足以抵挡辐射，再依靠他们强壮的体魄，非人的力量，泅渡并不算难。但民夫穿上铠甲也游不过去，脱下铠甲更会死在江水中。
但这难不倒老辣的夏浦伯，否则他也无力发起前三次战争，光有军队没有攻城器械粮草行军帐是打不了仗的。
一条条类似玺元前皮划艇的小艇从大船上拉了下来，每条小艇满载辎重和民夫，缓缓飘向岸边。
除了留守船上的一百战兵和一千民夫，其他人员已经全部踏上长江北岸的土地。
夏浦伯大手一挥，十几名斥候跨上马散了出去，距离静海坞就只有几十里了，敌人的任何动静都得了如指掌。
秦万川缓缓升空，巨大的真灵虚影笼罩而下，深蓝色的灵能网络朝着四围铺开，犹如一张巨大蜘蛛网。网络由一块一块菱形组成，菱形的顶点闪耀着光芒，整座天地熠熠生辉。战兵们下意识地握紧武器，巨大威压让他们不由自主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呼吸都缓慢了起来。
烈空——四级灵网，静海地界七日内无魔鬼风。
收起灵网的秦万川喊来麾下第一元从万仞剑，“接下来七天，今晚赶到静海坞外郊，保险起见先扎营，生火造饭。休息一晚，明日先用弓箭压制城头敌军，让他们无暇骚扰民夫组装攻城器械，正午造饭，下午一点正式攻城。”
“我五天内无法动用真灵，这五天就看你们了，争取拿下外城，第六天我来亲自解决他们。”秦万川说罢摆摆手，示意万仞剑下去安排，自己要休息了。
“属下遵命，义父好生休息，现在的静海拦不住我们。”万仞剑拜别义父，遵照秦万川的部署命令部队即刻开拔。
九百战兵带着四千民夫卷起阵阵烟尘，开始了急行军，平时不舍得用的战马也来跟驮马一起拉物资，势必日落之前赶到目的地。
秦万川的战马不是冷兵器时代的马匹，这是核战争之后新培育的变种马，名字叫龙马。否则普通马匹是不可能载着变异者乃至于玺士狂奔的，玺士夹紧马腹的力量普通马匹都承受不了。
他盘剥夏浦数十年才攒下这么点战马，加上留在夏浦的也不过百匹。龙马骑军野战几乎无敌，三千白袍人人骑龙马，所以能辗转千里作战，斩杀侯爵，一鼓作气冲到雒阳城下。
这五十骑是秦万川的心头肉，死一匹马都能让他心疼好久，一下子带出来一半的军力，这让夏浦守备无比空虚。若是战事拖上半个月以上，西方的建康集团绝对会乘虚而入。
秦万川躺在辇车里望着天空思考着夏浦守备，突然注意到今天的天气。
“晴空万里啊。”
詹万春是一位玺士，静海坞为数不多的玺士。他虽然不是元从，但也是因为年纪原因，并非实力有多差。他也不是静海卫，甚至平时也不在静海坞。
他有更重要的任务，静海唯一一个坞外据点的守备。
静海北，简单明了的名字，算不上多好听。取名字的夏玄可能也没想到这个据点会起上多重要的作用，只是按照位置随便取了一个名字。
此时的静海北发挥着很重要的作用，连接广陵坞的唯一据点。秦万川带来的战兵虽然远超静海，却不能彻底封锁静海，如果静海北这根钉子不拔掉，来自广陵的资源就可以给静海输血。
秦万川久经沙场，对于这点自然不可能想不到，所以抵达静海南岸的时候就派出了一名元从来解决这个隐患。
詹万春这是个籍籍无名之辈，秦万川再小心也不至于派出好几个元从一起来对付他，那他的主力就有了危险，毕竟对方拥有谛听这个外挂，大规模调动她不可能无法发觉。
只能派一个人去解决静海北，那就要选一个万无一失的人。
“我就是那个万无一失的人，我的名字叫秋晚棠。”
詹万春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感慨万千。
“夏海棠，你是第一个改名换姓的背叛者。”
静海第十九元从，秋意向晚夏海棠。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比你的敌人更了解你的人是叛徒。裴玺烟可以打败詹万春，因为实力强得多。夏海棠可以打败詹万春，因为她的真灵秋意向晚是詹万春阳春三月的天敌。
想必也是她亲自请缨来对付自己的吧，秦万川并不了解这个默默无名的男人，不会想到让夏海棠来对付自己。叛徒为了洗刷自己的罪恶，总会迫不及待第一个向你下手。
詹万春很想义正严词斥责这个可恶的叛徒，站在道德制高点抨击这种无耻的行径，可他实在提不起劲来。夏玄，如果你看到静海走到这个地步，你一定会很伤心吧。
詹万春是夏玄的同学，夏玄并不在静海读书，他喜欢游历四海，结识了很多像詹万春这样志向相投的朋友。詹万春愿意留在静海，因为他喜欢这里，喜欢夏玄的理念。如今的人们总以物竞天择的道理宣称精英统治是无比正确的，否则人类无法在核战废土生存下去。
于是他们以这样的名义收高额的税，奴役没有异能的普通人，视同类如豚犬。可怕的不是核废土，不是凶恶的异能兽，致命的核粉尘。是获得能力蜕变为恶魔的人类，是崩坏的秩序。
静海不是这样的，他詹万春也许是一个白莲花，但他以身作则，并且愿意用生命践行自己的理念。
战斗一触即发，两道颜色各异的真灵纠缠在一起，战斗双方没有任何留手。上一秒詹万春被掐着脖子掼进水泥墙里，下一秒白色的身影就破墙而出，一拳打在夏海棠的面门。
据点在两人的激烈战斗中被打得千疮百孔，来不及逃跑的士兵被两人掀起的真空撕裂身躯，炸开的身体喷洒在残垣断壁上，映照出诡异的粉红。
詹万春没有能力救下这些普通人，在玺士的战斗范围内，没有普通人可以幸免。他很痛心，为什么生在静海，长在静海的夏海棠会变成这样，夏玄难道对这个养女的性格没有一点影响吗？
“你好，我叫夏海棠。”这个阳光大方的女孩第一次见到詹万春是带着笑容的。
她总是在笑，其他兄弟姐妹叫他詹叔叔，只有这个女孩落落大方的喊他的名字。
“詹万春，你的名字很好听。”他也这么觉得，为了表示礼貌，他同样称赞了夏海棠这个名字。
“詹万春，你知道海棠花最喜欢什么吗？”詹万春是个热爱生活的大叔，虽然玺士的容貌到达二十岁后几乎不变，但他真的是一位大叔啦。
热爱生活的詹万春当然知道答案。
“是阳光啊。”
“嗯嗯，算你答对了一半。”
答案是夏海棠离开静海的时候告诉他的。
“詹万春，海棠花最喜欢的是春天的阳光。”大叔不顾行人的目光流眼泪了，是啊，海棠的花期是春天。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木瓜，木桃，木李这些海棠的果子总是被人们送给亲朋好友，在先人的眼里海棠首先是价值，然后才是花。
詹万春看待夏海棠也是这样，首先他是夏玄的二十四元从，然后才是女孩。
她从来都不是刻薄的女孩，从来都不是冷血的玺士，如果不是静海北不容有失，他宁愿死在此时此地此人面前。
他的一生是失败的，家族的权利斗争让他无家可归，遇到挚友也音信全无，守护的净土也岌岌可危，就连身边的朋友们都面目全非。
阳春三月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和煦的阳光被冷冽的秋意撕得粉碎，真灵并非不死不灭，受到伤害也会损伤。
玺士最惨烈的战斗莫过于真灵的搏杀，肉体可以依靠玺元恢复，真灵却只能慢慢修养。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直接刺入了詹万春的胸口，又很快抽出，鲜血不要钱的喷在夏海棠秀美的脸上。
“嗯？”
夏海棠皱起眉头感觉有些不妙。
“你的心脏呢？”
詹万春咧开嘴露出朴实的笑容，反问道：“这一路来，你没有发现万里晴空吗？”
晴空万里不奇怪，无人区晴空万里也不算多奇怪。但他是詹万春，所以这一切就奇怪了。
“本来想拖到你们退兵，不过既然来的是你，我恐怕托不到啦。”
詹万春张开双臂，仰起头，闭上双眼。不顾眼前的敌人对他的威胁，喃喃自语。
“序列七--晴空万里。”
玺士的真灵并非一成不变，序列是可以升序的。
有三种途径可以达到，第一种是真灵解锁度的提升，有些人自然而然会升序。不过这大多是天才的专属，他们这些平庸的玺士可能解锁百分之百也无法升序。
第二种是打药，这也很难，现在能升序的药几乎被大势力垄断，流到外面的药也只能短暂升序，并且有强烈的副作用。
至于第三种就简单了，但也没人愿意这么做。献灵，向苍天献出自己的真灵，获得一段时间的升序时间，且不可逆。时间一到，真灵就会被上苍收回，玺士也会死去。
献灵后玺士就不再是人了，他只是一个容器，容纳强大序列真灵的容器。否则以他现在的真灵解锁度，根本无法容纳同等解锁度的真灵，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掏空玺士的五脏六腑。
万里晴空是他的升序异象，专属于他的异象。
夏海棠疯狂地从詹万春身上撕下一片片血肉，她成了一个血人，詹万春也是。
夏海棠是第八序列的秋意向晚，这和她的名字并不相符。夏玄觉得她的真灵太过萧瑟，不适合这个阳光的小姑娘，就让她叫夏海棠，希望她可以像海棠花一样向阳而生。
本来第十序列的阳春三月远不是她的对手，碌碌无为的詹万春也不是厮杀的好手，但此刻詹万春如同杀不死的恶魔。
大叔垂下头只是注视着疯狂的夏海棠，不发一语，眼神满是忧伤和惆怅。
双臂慢慢合拢，轻轻抱着夏海棠。
“对不起。”
很老套的道歉，也迟到了一年。
夏海棠停下了动作，把沾着鲜血碎肉的手指放到嘴里，品尝着她所爱的人的血是不是真的那么冷。
“你早就不想活了是吗？”
“嗯，只是没想到来的是你。”
海棠在笑，咯咯地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地喘不上气，笑地咳嗽起来，咳嗽到干呕。好像要把心肝脾胃都吐出来，海棠笑出了眼泪。
“六年。”
“六年来我百般咳咳......试探，万般暗示，你只当清风拂过。我对你的感情在你眼里是个麻烦，咳咳咳......你在想我是你好朋友的养女，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孩。你只是看我像个小丑一样向你献媚，讨好你，却从不回应我。”
“我告诉你，我从没想过离开静海，可我对你坦白一切，你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一言不发。”
“呕。”海棠低着头吐了他一身，詹万春没有躲开，从身上撕下一片碎布认真地擦了擦海棠的嘴唇。
海棠呆呆地看着眼前认真的男人，连擦嘴的动作都那么认真，木讷的反应让她又好气又好笑。他做什么都这么认真，别人做什么他的反应都这么木讷。
海棠抱着春天痛哭，哭着说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哭着说你怎么来的那么准时，为什么不能早一点，为什么不能提前一点。
阳春三月，飘起了雪花。
静海坞飘起了雪花，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观看这玺元六十年的第一场雪，早了八个月，晚了两个月。这应该是上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夏景走上阳台，伸出手接了一片晶莹的雪花，放在眼前仔细地瞧着。
雪花中映照着一幅美好的画卷，两个血人抱在一起，高一点的血人怀里的另一个血人好像睡着了。雪花落在两人的头顶，两人都白了头。
“十九姐。”
学院食堂坐着还在干饭的裴玺烟，窗外的雪花没能让她从干饭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窗外的雷次宗坐在道路中央掩面而泣，壮汉哭的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引起了路人的指指点点。
裴玺烟干饭的速度快了一些，快速扒完碗里的饭菜又跑到打菜窗口递出她的大饭碗。
“阿姨，打一份海棠炒猪肝。”
......
百里外的行军队列停下了脚步，雪越来越大了，深红色的铠甲被雪花变成了白色。
五千人以雪为孝服，人人戴孝。
“全军都有！”玺士军官们全体取下头盔，高喊道。
“肃立！”全体战兵取下头盔，肃然而立，静默不语。
夏浦伯麾下阵亡了第一位元从，哪怕是最后加入的元从秦万川依旧给予了最高待遇。就连他本人也走下辇车，强撑着极度虚弱的身体站的笔直。
......
一时间，整个静海旧地晴天白雪。
白雪是海棠送给春天最后的礼物，冬去春才会来，这场雪带着海棠美好的愿望，虽然是徒劳。秋意向晚献灵为第七序列人间素雪，从见到爱人的第一面献灵就已经开始了。
晴空万里，人间素雪。心愿已了的海棠凋谢在春天的怀里，因为呀，春天就要过去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