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一片、两片,大都是翠绿含夹着些许焉黄,两个月内少有人踩踏,树叶上的纹路清晰可见。
林慕然正站在树下看着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树叶,沈偌嘉瞟了他一眼,拖长了音调侃说:“别想着偷懒啊。”
林慕然看着她,她也不躲避,在他面前摊开手中校园区域分布的纸张,反复低头与仰头,认真把图纸与实景对照一遍又一遍。差不多知道具体扫地的范围了,她折叠好纸张,递给林慕然,说:“你帮我收好。“
小事一件,林慕然没拒绝。
沈偌嘉走向聚集成堆的男生那边,没停多久,群集的男生突然一哄而散,不管多不情愿,都在装模作样的扫地。
见此状况,林慕然蓦地一下子警惕了起来,按小学积累的丰富经验,仅凭沈偌嘉肯定不能令所有人都开始伪装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笃定的向周围瞟了一圈又一圈,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不对劲。”
心想着,他又看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沈偌嘉边把树下的树枝扫成堆边缓缓地有意识的向他走过来,离得够近了,低声说:“我大嫂在二楼看着。”
林慕然心中一惊,没有敢抬头,配合着沈偌嘉顺其自然的用垃圾铲把树枝扫上去。
不知王老师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散开扫地的同学又是何时聚集在一起说话的,更不知上课的时间是如何过的这么快的。
就这样,林慕然迎来了漫长且躁动的星期五了。
似乎对于放假的前一天,不管是小学或者初中,过的都是如此的久远。
时刻紧盯着白色墙壁上悬挂的圆形时钟,明明希望它快点转动,可它却过得如此的缓慢。然而一不留神,它又给你转到了最后一节课了。
就像时间是静止的一样,流逝的是我们的生命,而不是时间,每一下分针的转动,我们的生命旅程就少了一分。
“林慕然?”
“林慕然!?”
仿佛听到有人叫自己,林慕然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
王老师左手拿着一本摊开了的语文书,右手撑在讲台的桌上看了过来,略停了一会,说:“在想什么呢?这么失神?最后一节课想回家了?眼神都没光!”
林慕然一脸严肃,斩钉截铁地摇头否定:“没,这怎么可能呢?”
沈偌嘉小脸趴在桌子上,用语文书挡在自己头发前面,用极为细小的声音说:“你书拿反了。”
声音是很小,但也得分场合才行,此时此景,林慕然严重怀疑沈偌嘉这种行为是在掩耳盗铃,因为他周围的人在那么一倏忽间都在捂嘴偷笑。
“第八页,好好听课,别耽误大家的时间。”王老师声色俱厉地说,然后绘声绘色的声音继续衔接上了刚才断掉的讲课内容。
沈偌嘉继续趴着小声落井下石:“对,好好听课,别发呆。”
林慕然把语文书转了过来,鄙视说:“你先把抽屉里的小黄书合上再跟我说这句话。”
沈偌嘉白了林慕然一眼,抬头望向讲台,发现王老师在滔滔不绝的讲着课文,随后她迅速把抽屉里的书递到林慕然眼前,反驳说:“看看这是什么书?”不到五秒钟她又藏到了抽屉里。
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林慕然看到文章开头第一句是这样的。
沈偌嘉说:“我喜欢看书,等以后我长大了,我要在扶云镇偏僻的角落里开一家书店。”
少女眸光神采奕奕,仿佛那温馨的场面近在咫尺。
林慕然忍不住吐槽:“你书看多了,这样子你会活活饿死的。”
沈偌嘉双手抱在胸前,回击说:“那你长大想干嘛?”
林慕然望向窗外,从公路上的川流不息再到远方的众木成林,一直延续到白云成山的未知处,他一字顿一下地说:“我-要-去-大-城-市。”
他的目标没有变过。
听到林慕然的话语,沈偌嘉出奇的没有反驳,低头看着课外书,一直到下课铃声响,她才说:“大城市不漂亮,很冷。”
林慕然把书本塞进书包,说:“你见过雪吗?”
四周的人都在急着回家,只有沈偌嘉坐在位置上不为所动地说:“北方会下雪,大城市很冰、很冷。”
林慕然背起书包站了起来,说:“南方很多大城市不下雪,不冷。”
沈偌嘉开始整理书本,说:“一样冷。”
到底是雪冷还是大城市冷,林慕然不解其意,但也没有追问下去,他得回家了,因为他想老头了。
从看见文章开头第一句时就特别想了,那种想念好像叫归心似箭。
林慕然家里有两棵树,一棵是龙眼树,另一棵还是龙眼树。
院内那棵是他爸小时候所种,结的龙眼,肉小丸子大。
院外那棵是他爸逝去那年老头所种植,结的龙眼,肉大丸子小。
他爸小时候很喜欢吃龙眼,老头怕儿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也就在院外种了一棵龙眼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在林慕然还小的时候,老头总爱带他来到院外的龙眼树下玩耍。
林慕然躺在龙眼树的吊床上,老头躺在龙眼树下的竹躺椅上,树荫很多,他们爷孙俩随便一趟,就能睡一天。
后来上五年级的时候,林慕然再也没有在那个吊床上躺过了,因为不管怎么躺,躺到什么时候,他的爸妈再也回不来了。
老头也就是在那时把竹躺椅搬到了院内,下午再也没有在院外的龙眼树下躺过。
喇叭低鸣而逝,林慕然踩着脚踏拼命的往家里冲,晚风从耳旁掠过,稻穗托起日落,道路金光闪闪。
他来到了院门口,看着一道衣裳褴褛的身影坐在龙眼树底下和老头躺在竹躺椅上,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是“烟婆”。
臃肿的身段已变得纤细。
有多久没见过她,林慕然不记得了。
准确来说没人会浪费时间去记得她的存在。
乱蓬蓬的头发、脸上沾着灰,衣不蔽体的衣服、肩挂着一个线条外露的军绿色布袋以及不知何时何处得来的一辆缺了链条的二八式大杠自行车。
这可以说是她的生活写照。
她于何时出现在林慕然的视线的,他不得知。
总之是猛然出现,随后又断崖式消失。
她的一切,只听老头说过。
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如何称谓她的,但林慕然知道她之所以叫“烟婆”,是因为她总喜欢趁人不注意时偷拿别人的水烟筒来吸。
除此之外,她刚出现在一望村时,总会在别人家门前的桶里用塑料袋捞隔夜饭菜来吃。有人于心不忍,也就装了一些当天的粥或菜给她。
然而,她不但不感恩,反而当村里人不在家或者在睡觉时,偷溜进别人的房屋里用塑料袋倒别人的食物。
纵然是林慕然家,也时常惨遭毒手。
前者村里人赋予了她的称谓,后者她赋予了村里家家户户连白天都紧闭屋门的囧况。
不过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她是因为不能生育从而被夫家赶出来的,连精神都遭受到了打击。整天疯疯癫癫,嘴里粗口成章。
仔细听的话,会觉得似谩骂,又似诅咒。
视而不见、驱赶、怜悯和嘲笑,不管村里的哪条大街小巷,她得到的都只有这些。
“回来了?”
老头坐了起来。
林慕然反应了过来,看了老头一眼,紧接着听到一段断断续续的话语。
“……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子…断……”
他向前方小巷望去,声音渐行渐逝。
高且瘦的“烟婆”推着二八式大杠自行车转进了角落,没了身影。
林慕然回神看着坐在竹躺椅上老头,说:“你在这干嘛?”
平时这个时间点烟囱应该炊烟袅袅,老头在厨房里被烟灰呛的直咳嗽才对呀。
老头从竹躺椅上站了起来,没提“烟婆”的事,把斗笠放在破烂不堪的吊床上,说:“等你回来。”
老头自顾自地说:“你爸妈等不了回来,但总能把你等回来吧?”
林慕然脚步顿了几秒钟,便推着自行车向院内进去,老头正准备把竹躺椅折叠起来,他打断说:“饭做好没?”
“今天做的早。”
“别收了,今晚咱们在院外吃吧。”
他们还久没在院外待过了。
—
“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老头坐在竹躺椅上说。
林慕然不敢置信的看了老头好一会,读小学时老头都没问过他在学校过的好不好这件事的。现如今居然问了!
再三确认,确定没看看错人,他才笑着说:“好,很好,现如今我在班上怎么也算个“名人”了。”
声名远扬是名人,臭名远扬同样是名人,他并没有骗老头。
老头用筷子轻敲了下碗上的米粒:“有交到朋友没?”
林慕然抖了抖肩上的落叶,坐在龙眼树地下,仰头看着密密麻麻的叶子,转移话题:“这树长的挺好的。”
确实是挺好的。
或许家养不如散养好。
当初老头只是把一棵龙眼树苗种在这里,烈日时偶尔浇下水,随后任它自生自灭。
想不到最终长的这么健硕,不知不觉,连枝桠都伸到院内了。
院内那棵反倒好,林慕然整天活得心惊胆战,一不留神怕它萎蔫了,儿时天天在院内给它撒尿,施肥。
终于还是纸包不住火,地掩不住味,尿骚味越来越重,老头察觉到了异状,把他带来案发现象指认。
他嘴硬说:“应该是村里大黄跑进来撒尿,用来划分地盘的。”
老头二话不说,不等证据确凿就是一顿乱揍。
他摸了摸红肿的屁股,趴在竹躺椅上望着龙眼树,嘴里闷着一股气,就像爸妈看着自己那不争气的孩子一样。
喝好,供好,还白挨了一顿揍,也不见长,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这亏本生意,还真是可怜,少年年纪轻轻就明白了付出与回报并不是成正比的。
老头把碗里仅剩的最后一粒米都吃完,起身离去:“初中跟小学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