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晦暗的昏黄,伴着沉闷与死寂,笼罩着其下萧索荒芜的大地。
间或刮起的强风吹不散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压抑,只会增添上一份刺骨的湿冷,和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腐臭。
然而这已经是一个不算坏的天气了。
至少比起离子雷暴云席卷的时候强上许多。
至于晴天,一年之中总还是会有一些的。
自从灾难降临,人类一度引以为傲的现代文明,便迅速在严峻的现实面前败退下来。曾经喧嚣繁华的大都市,仅仅二十年的时间里,便重又化作一片废墟。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里会像很多末日幻想作品那样,成为野生动物的乐园。
毕竟,在足够严酷暴虐的天灾面前,众生平等。
人类,显然还不够资格被特殊针对。
城市的遗迹中遍布着曾经林立的楼群残骸。于砖石瓦砾之间,一堆大体上能看出是人形的破布挪动了一下,以便更好的靠近,裸露着钢筋的水泥地板边缘。
“咕噜~”
伴随着胃部一阵加快蠕动发出的声响,人形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又该换地方了。”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再见不着的话必须回去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让宁芙失望。”
说着,人形摘下脸上的风巾,扳上目镜,露出一张带着稀疏胡须的,年轻的脸庞。
利欧帕德·阿特雷迪斯,如果没算错的话,今年应该17岁,也可能只有16岁。
之所以他记不清这些,不仅仅是因为他生活在一个物资严重匮乏,缺少计时工具的环境中。
更主要的一点在于——他原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至少他的灵魂不属于。
原本他不叫这个名字,只是他实在记不得自己的真名了。
在原本的世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玩着一款名为“C&C”的即时战略游戏。
而后,因为功能饮料洒落在电线插板上。在拂落的过程中,他触电了。
于是就这么穿越到游戏世界中了。
或许是被电击烧坏了脑子,他对这个世界依稀有着一点点印象,知道这里不是现实世界。
却也仅此而已了。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关于现实世界的记忆才是虚幻的,这里才是真实的。
毕竟哪个穿越者会连自己的本名都记不住呢?
所以他最终选择,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C&C世界土著居民利欧帕德·阿特雷迪斯,就这样在这一方小小的剧情世界里,成长到了16岁。
他大体对自己现在的身躯感到满意。
虽说明明有着180cm的身高,宽阔结实的臂膀,却偏偏长了一张和身材气质完全不符的,堪称俊秀的脸。
这张脸给他带来了一些不便,比如村民乡亲的嘲笑。
也给他带来了很多显而易见的好处。
比如宁芙。
宁芙是利欧帕德邻居家的女儿,并且毫无疑问是他的女朋友。至少双方,和他们的双亲,都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年,利欧帕德就会带着一些聘礼到宁芙家上门提亲。
也可能不需要聘礼,反正宁芙的母亲并不在乎。毕竟,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聘礼无非是一种形式,用来证明利欧帕德有能力养活包含自己在内的两个人,以及未来可能会有的更多的人。如果真的有足够的能力养家,一份聘礼的存在与否并不重要。
至于现在,正是检验利欧帕德养家能力的时刻。
其实,即便是利欧帕德这次空手回去,无论是宁芙,还是她的母亲米亚,都不会对他说什么,至少这次不会。
以后怎么样,先得看能不能熬过去再说。
今年村子里的收成普遍不如往年,外出打猎的人也很难再次见到狮子、棕熊、水牛和鬣猪等大型动物——前两者自动物园出逃而来,后面两者则是从农场——不少人都面临着和利欧帕德类似的难题,那就是食物渐渐短缺起来。
利欧帕德有些走神,趴在地上边有眼无心地继续注视着前方,边漫无目的地摸索着身上,探寻着衣兜里最后一块有如鞋底的干肉。
突然,远处那片废墟里,利欧帕德的视野中,靠近左下的位置闪过一道灰白。
“来了!”
他迅速抓起身边膛线快要磨光的老枪,枪托抵肩,左眼微闭;左手垫在枪托与下巴之间,右眼与目镜框上的缓冲胶垫保持约五厘米的距离。
透过两道镜片的成像,利欧帕德注视着百米外废墟中的动静,不时依靠沉稳平缓的呼吸起伏,微调着刻线中心的垂直高度。
一秒,两秒,三秒……
利欧帕德静静地在内心数着,等待着目标下一次的出现。
不多时,那道灰白而凌厉的身影再次出现。如闪电一般,从一片废墟中,穿行至另一片废墟,每次停留时间只有半秒钟。
直到一片折断而翘起的水泥板上,灰影才略一站定,抱着万分警觉地查探着四周环境。
这是一只足有家猫般大小的老鼠。
这家伙的皮相实在不怎么样:灰白色的毛发斑驳脱落,裸露的皮肤上赘生着肉瘤与疥癣,还有着长久不曾愈合的溃烂,创口里面隐隐有着墨绿色的半透明硬块。空气中的淡淡腐臭,有些就来自于这些存在于不同个体上的溃烂。
不过,这些疮疤溃疡的存在,却也让老鼠恰如其分地,与周围破败的环境融为一体。即便是靠近一些,如果不仔细察看,也难以发觉它的存在。
好在利欧帕德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和一个锐利的可拆卸式PSO-1单通道白光瞄准镜。
与几十年前它们的祖先同类不同,现在的老鼠们,虽然大抵如这只一样外表凄惨,可肉体的强健程度反而远胜以往。
它们的四肢变得更加发达有力,体型以自身种群原本的形态而言变得庞大许多,感知周围环境的器官也更加敏锐。
甚至于它们的大脑,多半也跟随着一同进化了。
就比如百米开外那只老鼠,发现四周并没有什么危险与天敌的存在后,便放下警惕,逡巡着搜索四下,找寻着其中可以利用的东西。
食物,或者工具。
是的,如今的老鼠,那些天灾过后的幸存者们,会简单地利用外物为自己创造便利。
比如衔来一段木板,搭在两座柜台的边沿,充作通过的桥梁。
又或者驱赶逼迫着比自己更弱小的同类,去尝试外表诱人的蛋糕里,是否有着致命的毒药。
一如这只一般,正以尾巴为支撑站立着,用两只前爪摆弄着一截废弃的橡胶管道,不时用粉红色的鼻头嗅着上面的气味,似乎在打量着能用它做些什么。
假以时日, 这些在短短三十年间,肉体与智力均得到大幅强化的老鼠们,或许会取代人类在地球上的地位,并在后者的坟墓废墟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文明也说不定。
“啪——”
一声沉闷的枪响,老鼠的身躯飞了出去,直直砸在一侧的断墙上。伴随着溅起一团血雾,在墙面上留下一片放射状的鲜红,恰似一捧于杀戮之中盛放的花朵。
这一声枪响,极有可能断绝了智鼠一族在数百年内发展出文明,并称霸世界的宏图大业。不得不说,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再强化也还是耗子。是耗子,就老老实实地让我杀来吃肉。”
利欧帕德起身走近已经没了半个脑壳,身躯依旧反射性地做着抓挠动作的老鼠尸体,恨恨地踢了一脚:
“你这肮脏下贱的东西,为什么要东躲西藏,就不肯老老实实地让我杀?害我蹲了你两天两夜……嗯?不是这只?算了,不重要。”
将几天忍饥挨饿的怨气发泄完毕,利欧帕德顿觉神清气爽,揪住死老鼠粗壮的尾巴抡了起来,甚至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他没办法不开心。
以他和米亚一家的存粮与消耗速度,至少两天内不用担心挨饿了。
将不再喷血的死耗子用尾巴系在后腰,挎起自己爷爷时流传下来的SVD,利欧帕德悠闲地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情之所至,似乎连天气都微微有些好转起来,不再是黄天乌云满地黑。
沿途目力所及,一如既往的,尽是残垣断壁。
和废墟夹缝中,与荒芜的土地上,各种为了适应如今严酷的环境,而不得不异变得面目全非的植物。
事实上,地表虽然大部分是建筑废墟和乱石沙砾,但依然有一些植物顽强地生存着。只是从外表上,已经很难和旧时代常见的树木花草联系在一起了。
有的植物依稀能看出大树的影子,只是表面不再是遍布沟壑的青灰色树皮,而是一层分泌着滑腻黏液,状如动物皮毛的外皮。
这些树木有的黑白相间,有的布满蓝绿色条纹,在表皮上分布着一圈圈带着白色或棕红色刚毛的斑块,其形态也和旧时代的大树不沾边。
它们的主干也不再如曾经一般,大体是笔直坚挺的样貌。而更像是被灌满了液体,随时都会撑破爆开的水囊。
整个树木光秃秃一片,见不到该有的叶子,也没有多少枝杈,只在顶端和上半部分有些不长的尖刺。
远远看去,与其说是树木,不如说更像一条倒立于大地之上,形状短粗的毛虫。
更别提那“毛虫”上的刚毛,真的会不时随着表皮下汁液的流动,而发生聚拢或分散了。
这些已经难以被称为“树木”的东西,好像真的是将树木与毛虫的特点,粗暴地糅合在一起,从而诞生的全新物种。
另一些原本挺拔粗壮的大树,则变得扭曲畸形,遍布着脓疱和肿瘤一般的软质囊肿。明明是不会动的植物,人们却经常能看到,在那些囊肿单薄的外皮下,似乎有千万只蛆虫在涌动。不知何时,就会从囊肿的破口处,喷出一股绿色的浓烟。
浓烟比空气略重,但在飘散到地面上之前,会随风飘到很远。直到落地后,你才会看清,那其实不是什么浓烟,而是类似孢子或种子一样的绿色粉尘,在阳光的照耀下还会反射出剔透的细碎绿光。
那些粉尘一旦被吸入肺中,对于人类或动物而言,从长远来看是致命的,但也不会立刻杀死吸入者。
这东西更像是曾经人类发明的那些让人上瘾的玩意。初期可以让吸入者身体强健精力充沛,后期则会不断摧残着吸入者的身心,直到生命因此而终结。
唯一的不同点在于,过去的那些东西只会榨干你然后杀死你。这些绿色粉尘,还会在你死后,大概率的让你变得和这玩意一样绿。
其实那些变异的老鼠也是吸入了粉尘,或者靠近了那些喷吐着绿晶粉尘的大树,才变成如今的模样。只不过老鼠这种生物本身的寿命就不长,在它们彻底与绿色粉尘同化前,大都已经寿终正寝了。因此,对于那些短命生物来说,这些粉尘就是神奇的万灵药:强肉体,增灵智。
不过利欧帕德并不担心,自己路过那片荒地时,会因为吸入过多的绿色粉尘而变成一大坨绿色的人形玻璃雕塑。
因为这片城市废墟里的喷烟树早先已经喷完了存货,在明年开春回暖之前,这边地区大体还是安全的。
虽然大多数时候,这里都是如今天一般的鬼天气,扬沙漫天,遮云蔽日。但是只要地球自转与公转轨道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季节的更替便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夏天变冷了,冬天则会变得更冷。
以及一个早已人尽皆知,却被他自己下意识忽略掉的事实:
他早就在至今十余年的生命历程中,或多或少的吸入过那些泛着反光的小东西了。
利欧帕德瞟着昏黄的天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掺杂着沙尘与灰土的空气。
扬沙天气已经持续半个多月了,他出发前向村里的长老询问过时间,算上今天是第六个日出日落。
这一趟外出和往常一样,虽说不算完全的空手而归,却也没捡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按道理来说,这里曾是举世闻名的繁华都市商圈,他本以为身后那片废墟好歹能翻到一些旧时代硬币——这玩意现在也不值钱——结果连只能用来擦屁股的旧纸币都没找到多少。
“连这玩意都不留下一张给我,你们也不怕把屁股擦出血。”他腹诽着那些先于自己来过这里的破烂客们。
其实,他有些冤枉了那些废土破烂客同行。
并非他们没有翻找过这里,而是谁来的结果都差不多。
大战与天灾发生前的最后岁月里,正是人类信用经济大发展的黄金时代。人们外出日常消费已经不需要携带大量纸币现金来进行交易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信用卡的塑料小卡片。当有人想要进行支付,只需要在一台特制的电脑前划一下信用卡,输入一下密码,就可以提取相当于等价现金的信用积分,省去了现金带来的不便携带易丢失的麻烦。
更具划时代意义的是,信用卡可以预支一定额度的花费,只要你能及时在下个还款周期前偿还就可以。
生于灾难之后的利欧帕德,只从自己的死鬼老爹那里,接受了一小部分天灾之前的知识,而现在大家的交易也多是以物易物。少数需要货币的交易,使用的都是联合国印发的新型货币——一种版式类似于美元的纸币,上面印着面额和发行方等字样。
联合国,这个大国擦脚布一样的机构终于拥有了超主权货币发行权,并且完全独立自主,不需要再看任何大国的脸色。
虽然在人类整个种群面临灭绝危机,主权国家这一政治组织形式日趋消亡的今天,所谓超主权货币的独立发行权还有多大意义,也是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所谓的“不需要再看任何大国的脸色”也同样如此——毕竟现在的“联合国”,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世界上唯二的两个“大国”之一了。
利欧帕德·阿特雷迪斯并不是什么虚心向学的人,在父亲离世后也失去了最主要的传授者,哪里会知道这些对他来说过于复杂,于自己填饱肚子也毫无裨益的知识呢?
至于上面提到的新式超主权货币,倒不必担心伪造的问题。
如今这个世界,大部分人类都在被污染的废土上苟延残喘,还有少部分“精华”则生活在有重重重兵保护着的“核心区”。
有能力伪造的势力只有那一个——那个连超主权货币的发行者,很多时候也奈何不了的存在。
或者说是二者互相奈何不了对方。
一阵强风扫过,卷扬着漫天的黄沙,带起一本残破的广告宣传画册,摔落在捂住口鼻的利欧帕面前。
归家的少年低下头,用鞋尖拨动着只剩几页的画册,粗略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真是见鬼,也不知道旧时代的人吃的东西是什么味道。看上去倒是挺不错。”利欧帕德一边用脚尖掀动着破旧残缺的画册,一边对上面精美而种类繁多的食物配图发表着自己的感叹。
不过这并没有让利欧帕德食欲大增。他从出生起就没看到过那样的食物,无法将宣传画册上鲜艳夺目的照片,同平时各种难嚼难咽又难闻的果腹之物联系在一起。画册上那些有如艺术品般精致的美食佳肴,在他的眼里,真的和用来装饰的工艺品没什么区别。
虽然这些色彩的搭配的确很好看就是了。
再次扫了几眼画册上的图样与文字,利欧帕德对余下的内容轻蔑地嗤之以鼻,而后踩过画册继续走着。
利欧帕德慢慢走远了,任凭画册在微风的吹动下翻过一页又一页,直到将封底指向天空。
画册的封底所印刷的,是一个秃顶的男人:留着凡·戴克式胡须,面无表情,目光冷峻,正用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注视着浏览广告之人,仿佛能够突破纸张与空间的阻隔,穿透身躯,直指内心最深处的黑暗。
男人的背后,是各种在黑暗中散发着漂亮绿色荧光的晶体,众星拱月般簇拥在男人周围。
而男人肖像的下方,则打印着同样醒目的一行文字:
“接受人类的第二次进化,或者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