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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不知道……”

晶晶用尽全身的力气,失智一般摇晃着易医生的双肩,把她的心都摇碎掉了。

青青痛苦摇头,无力地摇头,脑子里灰朦朦一片。

她费尽心血,仍无从弄清东野承欢为什么一直陷在幻觉与现实的混淆当中;唯一的推断,他大脑出血受损的区域,是导致他陷入这一状态的关键或主因。

所以在为那人手术时,对那片相同区域格外用心,这也是手术非常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

手术是成功的,从而不难知道,相关区域并没有大面积出血,所以那人醒来之后,神志很快就基本恢复。

可是他呢……?

他呢……?

青青好痛,痛到无力。她无力哭出声音,眼泪在妹妹双手的摇晃下,源源无尽抛撒在身旁的空气中……

晶晶抱住快要站立不住的妹妹,姐妹俩抱头痛哭……

是恨,……晶晶恨青青,更恨自己。

是恨,……青青恨晶晶,更恨自己。

晶晶恨青青,就像恨自己……青青恨晶晶,就像晶晶恨青青……

好久……

姐姐和妹妹哭累了。

姐姐问妹妹,他醒来,还要多久……

姐姐艰难回答妹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姐姐和妹妹抱头痛哭……

又多久……

耳边响起柔情的微唤,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上晶晶的肩头。

他双眼迷茫,却深蕴浩瀚浓情。

青青面前,他拥晶晶入怀,低头吻下……

晶晶身子一阵颤抖,美眸闪过最后一丝清亮,就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思念中……

一吻有多长,我不知道;

或者,是一个女子的一生……

远去的背影早已模糊不清,也许一直是模糊的,青青站在原地,……渴望那背影,回头,哪怕只是一个回头;

泪,是思念的代名词,但也许,只是心的裂口当中,失去颜色的血……

好想你,回来,抱抱我……

他问晶晶:“你都跟她说了什么?”

晶晶说:“好多……”

他问晶晶:“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晶晶的心,再被撕裂一回……她沉默,流着泪,对他说:“你别问了……好吗”

……

某天,青青在手机上搜到一条新闻:新晋天阳市某地搞房地产开发遇最牛钉子户……大片玉米地不久将变成钢铁混凝土森林,玉米田里一户人家,也是唯一一户住在玉米地里的人家,不肯搬离,经与开发商多番协商未果,只说是要等儿子回来,不然怕他找不着家……

无奈这户人家的儿子总也联系不上,开发商等不起,被迫保留这处宅院……

但开发商有后招,他们把周围地基挖就,只留下这处宅院作为孤岛。

某夜突降暴雨,地基一夜成为汪洋……孤岛坍圮,沉入水平线,户主夫妇下落不明……

晶晶定了心意,带东野承欢回天阳。

青青的双眼肿得像只红蜻蜓;

也许,今日一别,便是永恒……

青青对晶晶说:“他是一只可怜的流浪狗,好好喂他,……别让他……饿着,不然我就……”

“……替你喂!”晶晶在心里替她说。

东野承欢远远只望过来一眼,赶紧避开目光。青青的眼里着着火,把她的双眼皮烧成了单眼皮,红红肿肿,像炙灼的热铁……

“去抱抱她吧!我心里难受!”

是晶晶霸道的吩咐,东野承欢欲言又止,双脚不知该何去何从。

“去抱抱她啊!”

青青迎着他灼烈的怀抱,飞蛾扑火……

好想,吻上你的唇,好想……好想……

青青,是一只流浪狗,妹妹投给她一只发霉的馒头,张嘴,接着就好……

远去的背影,双眼中早已模糊不清,青青对她的思念说:“晚上……别吃太饱,累坏了明天早上就……就起不来了……”

……

车行途中……不远,玉米地的尽头就是天阳。

晶晶对身后的远方说:“猪,你若饿了,就偷偷来拱我家白菜吧……。张屠夫,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

有月亮悬在南天,好大好大的月亮,大得像一个会发光的大雪球,放射出清清的幽冷的光,像一个人的眼睛。

一只柔软指头,探入早已干涸的名字,指尖行出生命的颜色;

月光下,青青直起身,抚去照片上的蒙尘,对远方说:“知道,……”

……

门完全打开的那个时间节点,太空人已在门中……

他冲到平台边,编号202,那一个平台上躺着的女子,还在静静沉睡着。

开放着的胸腔和腹腔中,星尘和鲜红的血液还在依循着某种至理规律运行着,在缚满全身的粗细各一、颜色不同的管道中流进,流出,流回到末端容器当中……

隔着两层头盔的透明面罩,尾随而入的太空人女子依然看见他的侧脸,他的眼睛,焦灼的眼神,全然落点在那只布满淤青的脚踝……目光不自觉上移,那修而柔美的右腿,雪白的小腿内侧,就在眼前,恍惚间又泛出大片青紫颜色。

“你……怎么了啊”他脱口而问,声音颤而不稳,全失一惯的冷定和沉着。

各仪器的读数还在安全范围之内,太空人女子仍然极谨慎地又检查了一遍,并无疏漏和故障。

面罩后面英逸的面庞因痛而不复原来模样,他的双眉紧锁,百思不得其解。抬起的右手想要触摸,却悬在半空,他突然胆怯,又慢慢缩回。

然而他还来不及陷入苦思,沉睡中的女子,无暇无疵的苍白的双颊,就在两双瞪大了的眼瞳中,慢慢浮出五指手印……血红,血红的五指手印。

沉睡的眼角有血和泪流出,流过指印的指尖,流过耳边,滑落;

颈下的平台,沾染淡淡的红……

太空人心里大呼“不要!”,可她的雪白的肩和手臂,又在呼声中显现出齿痕……既深,且紫,他无法分辨那咬痕是人的还是野兽的,他的双眼止不住模糊,他忙伸手揉眼,却还隔着一层冰冷的透明阻隔物。

前所未历的恐惧袭上心头,遍体游走……仿佛这纯净的空空的四方空间中,到处充满了未知的、无形的、可怖的存在!

似要放肆蹂躏沉睡中的女子,直到将她的躯体彻底摧毁!

野兽的抓痕爬满了那张纯洁美丽的脸,触目惊心,可她仍然沉睡着,毫无所觉。

“是不是……?”

“再等等!”他抢断。

太空人女子定睛在他的脸上,他眼神回避,知道自己这般急切切断她,已被情绪左右,但他另有直觉——还不是临界时刻!

一秒中的调整,他不明显深深呼吸,遂对身边女子下达指令:

“准备好长生昙!”

“是!”生化服内的女子口中坚定接受指令,深深望住他的侧脸,明眸中闪过微弱柔光,即刻转身离去。

门迅速闪开,又快速关合,女子微灼的目光就被白壁屏蔽在身后。

六面白壁的空间中,时光仿佛停止流动,只有无生命的仪器,在无生命中,为生命变幻着曲线和数字……

第一次,他的眼睛,目光中,有了男性的冲动,忽就那般灼烈,不自禁移向他此刻本不该着目的地方;

眼前,幽谷中,流出血色泉源……

他张大了眼睛,眼眶僵住,心莫名其妙作痛,如锥如撕,他手捂胸口,面上皱出深刻而生硬的纹理。

他张嘴,声带不能震颤,只有声音从心里发出:

“你这是怎么了啊?!你的世界……该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再次向咫尺前的躯体伸手,手又被无形的力量禁制……指尖传来雪白胴体上的体温,

不知是不是隔了防护服的原因,他却感受不到那体温……是温,还是凉?

“你知道吗?”他说:

“如果可行,我愿以生命,换取一张能进入你梦中的门票……”

收回的指尖;

仿佛那一点点微凉,融化了曾经,谁的温柔……

……

有风,从山边经过,掠过谁家半掩的窗,撩出洁白的窗纱;

飘缈的绵绵哀吟,随帘飘拂……似痛苦、似快乐、似失魂、似销魂;

一声声,没有掺伴撞击的节律,没有掺杂粗重的闷哼,

只有一个深深思念着的名字……萦绕在窗口,

吹散在风中……

……

有风,当它经过曾经的玉米地,那里……是一片山,和海……

晶晶从山海间收回双眼,她垂下头,额头抵住方向盘,轻轻幽幽地说:“妈……我回来了,带着我的狗……”

曾经的玉米地,再不复记忆中的模样,那一条通往绿叶深处小院的水泥小路已不复存在……眼前,是一片人造之海……

“这是哪儿?”

副驾上的男子锁紧了双眉看着眼前的景象问。

晶晶忽然抬头,两道热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滚下,流经下巴的尖端坠落,她伤心反问:“你不知道了吗?”

东野承欢泪已盈眶,不是他记起了什么,因为晶晶的心发出破碎的声音。

她泪眼迷离,艰难抬手,指着前方坡上,痛苦地对他说:“你知道吗?那个村子……叫临暮村……”

临暮村……好像曾经,听说过?

临暮村,也许,是世界的尽头……

模糊的一片海,迎面吹来玉米地的风;也许,那风,是曾经熟悉的味道,也许,只是错觉……

一辆白色小轿车在临暮村的坡下停了好久,最终驶离。

车行在黑色又反光的柏油路面上,车上的人却不知要往哪里去。

车行在路上,又好像行驶在无尽的空虚中……又好像,迷失在太空中的孤独的宇宙飞船,再找不到曾经的家园……

不知不觉,车子行驶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晶晶不知道车子会开到这里,更没想到会停下来,也许根本不是晶晶在开车,而是车子驮着她和她的狗来到了这里。

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她仿佛知道,会有故人来。

晶晶领着她的狗站在姑娘身前,内心里只有余痛和苦涩……她还欠姑娘一个中意的男朋友,如今,姑娘还是单身,如果她要自己的狗,该怎么办?

姑娘拥抱伤心的晶晶,抱她好久……

眼前的一幕,东野承欢不知该作何感想。看着拉住晶晶的手轻声低语的女子……为何,明明是故知,我却不认识她?

他眉头上锁,虽未开口,但姑娘却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句疑问:

这位是……?

依然难免的失落、似淡还浓的气恼、幽幽的怨愤,没能逃过晶晶的眼睛。

姑娘的心有一点点跃动,相亲时的感觉,仿佛一见钟情;

再一次……

“你好,我叫辛祈悦!”姑娘向他伸手。

东野承欢心中犯难,向晶晶投去征询的目光,可巧晶晶却扭脸看辛祈悦的裙角。

“没礼貌!”

辛祈悦气哼哼抓过他似伸未伸的右手,双手抱住狠狠攥住搦了一回; 大手太硬,一股阳刚之气,硌得姑娘小手有一点点疼,很舒服。

姑娘酸溜溜的嗔怒,晶晶听在心里,也酸溜溜的,却忍不住露出一抹久违的、窃窃的微笑。

辛祈悦……,熟悉的陌生人?还是陌生的故人?为何明明似在记忆深处,……又好像曾经的梦中人?

午饭辛祈悦留住了他们。她的父母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虽然很热情,却独对东野承欢表现出一分客气而又礼貌的反感。趁着晶晶和东野承欢独在一处时,辛祈悦暗下里把爸妈叫到一边交待了一番话,他们点头,饭桌上对东野承欢的成见式热情就稍有改观。

但晶晶还是看得出来,他们是打心底里对东野承欢不喜欢,而东野承欢也察觉出他们的眼神和表情虽然略显夸张,其实那热情是面上的,不是心里的……其中所掩藏着的是一种反感和厌恶。

对于辛祈悦的父母,东野承欢微感似曾见过,虽然不理解他们为何如此,并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辛祈悦有意无意掠过的目光中,似有沉寂的星星之火,似燃欲燃;他心虚,眼睛就躲躲闪闪。

有一件事让辛祈悦的父母同样很不理解:本来做了足够待客的菜品,这妮子非要自找麻烦不蒸米饭,嘟哝着妈妈非要她做水饺,而且就要韭菜鸡蛋馅儿的,难道你不知道你爸最不喜欢韭菜味儿吗?

主食程序中,辛爸爸和辛妈妈食似无味,面无表情只往嘴里装填韭菜、鸡蛋加面。晶晶看出辛祈悦是想往拘谨的东野承欢碗里夹水饺,只是理性地克制住了那股升温的冲动。

晶晶想,如果我不在桌上,你该不会夹起来喂到他嘴里吧?

水饺味道鲜美,吃到东野承欢嘴里却淡而无味;眼泪流进嘴里,有点咸……晶晶看见了,辛祈悦也看见了,唯独他自己……不知道。

天将晚,辛祈悦一心留他们住宿,爸妈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但好在晶晶二人一心婉拒,还是让辛祈悦的父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喜欢东野承欢。

辛祈悦不得不给她就近找了一间旅馆。

一进房门,东野承欢直奔那大床而去,像卷铺盖走人一般把床上被褥枕头卷成一个大卷,直接就堆到一旁的沙发上。

然后,他目无旁顾,跪到床上仔细用手抚扫,一遍,一遍,再一遍……辛祈悦茫然转头望晶晶的脸,才见她俏脸微泛红霞,眼里满含着脉脉的温柔……那情之浓,直把目中人溺在其中。

是晚上,

他脱下外套将晶晶的身子裹了,使她趴在自己身上,紧紧束在怀抱中。

晶晶的泪,止不住流下来。

夜,不知几时……

黑暗中,他突然扭脸对门外说:“对不起!没兴趣!”

……

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完全没有目标和方向;时光却不循人情,日光普照……

无论贫富,好人歹人,上流下流,健全残缺,国王乞丐……;流逝的那一抹阳光中,生老病死……

辛祈悦帮她在城郊找了一间廉租房:上世纪末建造的一座小房子,内外两间,单门独窗,仍沿用旧式木梁、笆板铺瓦结构。

小房子建在城乡结合部的散居居民区的其中一条道旁的一个小池塘边,填塘而建的半岛式建筑;考虑到要出租,房主为小房吊了PVC扣板顶,看起来还算整洁。缺点也很明显,‘冬冷夏炎’,但环境还算一般,主要性价比合适,辛祈悦按她的意思,颇费了一番腿脚才找到这么一间小房。

小房已近人居区边缘,再往外就是开发区,目前还处在施工启动之初的荒置状态。荒地仍还残留着最后的原始面貌,到处是糟朽腐烂的玉米秸,不难看出这里曾是一片广阔的玉米地。

人居区外不远处,玉米地边缘有一座废弃的公墓园,应该也已经规划进图纸之内,所以早就闭园上锁;黑中带褐的铁栅门,其上的锁链重锈斑驳,顶梁上的铁尖棘不知何时已残缺不全,仿佛垂暮老人的牙齿,再不具拒翻功能,但想来也不会有盗墓贼跃进来掘碑倒棺,毕竟离千年以后还需诸多个世纪……应该更不会有思亲重情之人翻进来行孝或其它以‘寥表寸心’;因为多半墓已迁空,剩下的恐将、或已沦为弃墓,至于后来如何,怕是要由挖掘机和推土机来决定了……

晶晶牵着她的狗走近那座小房子。

小房子的木门小得像棺盖,忽有一个声音仿佛轻轻响在心间:

这小屋……会不会就是你和他的坟墓?

……那是一种难言的幸福,轻轻柔柔,如万千情丝抚绕心头,缠缠绵绵;

如浮绒轻搔,似痒非痒……

“如果我的名字旁边,刻上你的名字,你……介意吗?”她轻轻地问。

“我愿意!”

她又轻轻地,坚定地回答。

东野承欢抓紧了晶晶的手,把她拉在身后,伸手,推动那扇似尘封已久的门……

门开了,候在门外的两名警察立即从慵懒随意的靠墙姿势转成正式而随意的站姿。

青青从病房里走出来,她给那人最后做了一次全面检查,恢复得很好,今天就可以出院入拘了。

两名警察目送美丽医生察身而过,目光发黏。

其中体型稍胖的那名警察对另一个小声谩骂了一句病房里的病人——那位待拘的嫖客,就闷着嗓子牢骚开了:“妈的,老子他妈什么时候成了嫖客的看门狗了,一天天的,真他妈憋屈!”

另一个小声说:“操!谁他妈不憋屈!要不是那渣滓当时手里有凶器,咱哥儿俩也不至于成天在这里站岗!”

“想想就他妈来气!妈的!五张银行卡凑不上一张老头票!尽他娘的装熊!”胖警员火又大了几分,声音开始拔高。

青青听到身后另一个警察似乎有所顾忌,那警察压低着声儿说:“你说装熊,这死老公狗也够变态的,一身假货,居然穿千元一条的内裤!听说过打肿脸充胖子的,还真他妈没听说过打肿机八充大炮的!”

地心引力突然纠缠住青青的双脚,耳中嗡嗡着两名警察的对话,脑子里不断闪出那脑伤嫖客的下体,胃里猝然一阵翻腾,一股强烈的恶心欲呕,胸口猝不及防的刺痛难忍;她下意识按住心跳的部位,竟一时痛到无力。

青青不得不靠住走廊的墙壁,近乎挣扎着向前走了几步,痛苦地半跪了下去。

心脏每跳动一下,仿佛就被钩针钩扯了一回,胃里的酸水不停冲撞灼热的喉咙,另一只手不得不捂紧了嘴巴。

脑子里不断重复那名警察的那句话:“……一身的假货,居然穿千元一条的内裤!……”

“千元一条的内裤!

千元一条……

千元……”

呕————!

青青再忍不住双膝跪地,痛苦呕吐不止。

只此一次,她吐出了胃黏膜。

不断重复的那句话,猖狂揪扯着青青的心,痛到窒息,痛就抽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不由自主叫出那个陌生、仿佛又无限熟悉的名字,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易青青!你怎么了!”

走廊的另一端,一名男医生刚出病房门就飞奔着冲了过来。

青青,昏倒在男医生的怀中……那怀抱热切而温暖,充满无限担忧……是他吗?

是他吗……?

低头,深深一吻,

长长的吻,在时间之外……

她从吻中醒来,如从梦中醒来……她仰着头,深望着深深恋慕着的男人的眼睛,温柔地对他说:“知道吗,这就是属于我们俩的小屋……”

他不记得了,但晶晶说是;

就是。

小屋是内外两间,其实是一个通间,从中间做了一个薄薄的隔断,简易的两个隔间。外间一张方桌,地上散放着两把塑料小凳;内间一张双人床——应该是双人床,因为空间所限,双人床偏窄,看起来像单人床。

一只漆皮驳落的床头小柜,上面放置一只厚厚蒙了尘的蒙罩小台灯,床尾一只简易的灰尘盖顶的布衣柜;

一只小前窗,单拉着一副微埃薄染的白窗纱,就是这样。但这小房子在晶晶到来之先,辛祈悦仓促间已经粗略为她打扫过了,所以一切看起来,还算是干净的。

床上的被褥是辛祈悦送给她的,是她正用着的,不是新的。辛祈悦不愿让她买新的,就把自己床上用的送给她……辛祈悦总觉得,新买的被褥,不干净,别人用过的,也不干净……

晶晶也这么觉得,她紧紧抱住带有辛祈悦微香的被褥,无声哽泣,哭了好久……

是第一个夜,

也许不是。

他在睡梦中,眉间挤出痛苦的深痕……那深深褶痕,像不可逾越的深渊;

他的身子时不时抽搐,甚至痉挛,他的嘴唇微颤着,似在梦呓,无声……

晶晶伏在有力、却无规律跳搏着的胸膛,仰脸够他的嘴,他的双臂因晶晶轻微的挪动而突然收紧,晶晶只咬到他的下巴,不得不放弃了。

他的膀臂如此大力,晶晶在其中仿佛窒息,她深深爱着那窒息,如果可以就此死去……

台灯黄朦朦的,弥散的灯光透过磨砂灯罩染满了床。晶晶扭过脸,耳贴着一起一伏的胸膛,望着台灯柔和的光,却看不出灯芯的位置。

目光不自觉下移,……那是一只牛皮纸袋,在灯下静静的,无声无息,仿佛台灯底座的一部分。晶晶情不自禁想要伸手抚摸……她不愿触碰,

轻轻地,悲伤自语:“妈,他从来没有接受你们的条件,曾经没有,以后也不会……

那是临行前,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深沉的挂忧,最绵痛的爱恋,最窒重的愧疚,和最绝望的忏悔……

晶晶不愿伸手接那只牛皮纸袋,母亲抱住女儿一只手臂,苦苦哀求。

也许,那是女儿最后一次,依恋着母亲的怀抱……

他把闹钟调到早上六点,每天按时起床,室内晨练……他的俯卧撑退步了,驮着晶晶,还可以做十五个……

晶晶陪着他满天阳市找工作。他要工作,他要养活自己的妻子,他不能接受一个靠晶晶养活的东野承欢。

晶晶知道,他再不可能找到工作,然而晶晶心里只在乎的,自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唯一……他已不在这个世界。

哪一天,他终于找到一份工作。晶晶伤心地为他高兴,陪着他去他的公司。

那是一道残破的铁栅门,残缺的铁尖棘正如垂暮老人口腔中的残齿;重锈斑斑,锁链凝蚀不堪,锁孔再插不进早已迷失的钥匙;铁门后几株如上了铁锈的松杉看不出是死是活,里面残石纷乱,分不清是墓石还是墓碑……

已是早晨八点,晶晶已经陪着他在公司门外等了一个半小时,可公司门卫还没有将大门打开。

他焦急地,不知是第几次掏出手机看时间,扭脸看晶晶的眼睛。

晶晶挽住爱人胳膊的手情不自禁收紧了些,面上微羞着,幸福地对他微笑,就枕上他的肩膀。

东野承欢握住手臂上那双柔软的小手,唇角幸福地翘了翘,焦虑的心情就淡然了好多……

如果这世界没了,我还有晶晶……

一阵奇怪的旋风掠过,僵蚀不堪的破铁门随之发出吱吱嘎嘎的嘶哑残喘!

东野承欢一个疾旋转身!

晶晶的头和后胸已被两只戟张的大手紧紧护在胸口!

……

今天,辛祈悦请他们吃饭,庆祝他找到‘工作’。

饭店门口,伤心而愉悦的辛祈悦遮掩在胸口里的热情小人儿被他怯懦而又陌生的眼神,一个罩面打击得体无完肤,全化成了满肚子酸水。他却向她身旁的空气礼节性微微点了点头,好像她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她略略愣怔了一下,上前抱住东野承欢,娇声嗔怨他说:“老哥,你脑子里进水了吧!”

晶晶看出她不舍得松手,听出她语气里的失落和伤情,才泛微酸的心又有点疼。

饭间,东野承欢一直沉默寡言,偶尔对着空气搭句话。

他的眼中一片茫然,辛祈悦深望着他的侧脸,拉住晶晶微凉的双手,对她说:“至少,他清楚知道,他深深爱着你……”

晶晶深情回望过来,满眼忧色,目光中却充满了温柔,她痴痴地看着他,渐渐迷失……她幽幽地说:“我好想活在他的世界,那样……我就可以死在那里……”

服务员捧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东野承欢却一阵慌神。

“叫了你老哥最爱吃的韭菜水饺!怎么样,妹妹疼你吧!”辛祈悦卖动调皮的眼神,眼里却闪动着晶莹的微光。

东野承欢目露惊恐,筷子不自觉从手中滑落。晶晶赶忙扭过脸去捂住嘴巴,眼泪就撒落下来。

眼前如此一个他,辛祈悦没来由一阵气恼涌上心头,她愤愤然夹起一只水饺,不管有多烫,直接就往他嘴里塞,他还不肯张嘴,她更气,撇了筷子使力用手往他嘴里推进去。

就着辛祈悦的眼泪,东野承欢吃下一口……

……

夜,是昨夜的夜;

也许不是……

清晨,晨霾如烟,又像淡薄飘浮的云;缭绕在公墓园残破的铁栅门顶端……

东野承欢早早等在门口,他怕迟到,不但要扣工资,连累这个月的满勤奖也会泡汤。晶晶远远站在隔岸小池塘边,仍不敢哭出声音,怕被听见……池塘里不时呼嗵一声,晶晶的身子就随之哆嗦一下,然而她模糊的视线,透过泪水,全然落在那一个男人焦切不稳的背影……

她捂紧了嘴,再忍受不了的双脚就驮着她跑回小屋,一头扎进还有余温的被褥里……

也许是七点,但也许是八点,东野承欢又掏出手机焦急地瞥了一眼,却记不得刚刚看到的数字。他抬头看了看雾霾即将散尽的天空,忽然想起了什么,苦笑着叹了口气,就回转过身……

晶晶的眼睛红红的,早已等在门口,他一来就跳到他的身上。

她的双腿紧夹着男人的腰,双臂搂紧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娇声说:“你忘了吗,今天是星期天……”

……

夜,也许是昨夜的夜,也许不是。

易晶晶与丈夫相拥无眠。她抚摸着丈夫的脸,有深深不舍的爱恋……在她的眼睛里悲伤留连。

他的眼里充满了热情和挚爱,意志却渐渐模糊了。

晶晶望着身下沉沉睡去的男人的脸,深深吻上他的唇,泪就滴落在他颤动的眼睫上……

夜,变成了倾泻的时光……

时光,在夜里,爬上男人的脸,以它不可抗拒之能,在他的脸上刻下到此一游的留念,带走了他头发的颜色……

也许已是清晨。

他醒来,热情如火!扭过脸,嘴角勾起幸福……突然!

他惊坐而起!满脸惊恐万状!

“晶,晶晶……?!”

晶晶伸出干枯无力的手,抚摸他的脸,眼睛里闪动着清清寒亮的光,……就像雪做的星星;

那是宇宙中,最深远的思念……

他伸出手想要摸她苍老的脸,又被惊到——伸在眼前的手,更苍老!无比干枯!……就像雨后,泥泞中腐朽不堪的黍秸……

好久,好久……他红着脸结结巴巴问:“你……还能不能,……能不能……”

老妇人像少女一般羞涩,温柔对他说:“如果你还能够,我愿意舍命陪君子”

……

清晨,又是一场透雨过后。天空黄蒙蒙的,看不出太阳的位置。

东野承欢不得不手脚并刹,因为前方的水泥路面好像跳崖了?

摩托车后座上的女人吓了一跳,下意识搂紧他的腰。

天阳县就在玉米地的远端,边缘建筑有点儿模糊不清。夫妻二人站在‘悬崖’边,不禁有些气馁。

忽然晶晶指着天空对东野承欢说:“你看!太阳像不像一盏日光灯!”,他就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抬头,果然见太阳正悬在头顶偏南。

它好像没有热度,只能照亮它周围很小一片!更远的周围和它的背后一片漆黑,天空中还有闪亮的星星!

东野承欢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但他总觉得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从天空收回目光,看到晶晶正深深凝望着自己的脸……她没有看天空,因为她根本没有抬头。

她的眼睛里,只有眼前的男人,和对男人的深深的眷恋,深深的思念……

她的眼睛里流出红色的泪水,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衫。

晶晶捧住东野承欢的脸,深深凝望,对他说:

“我爱你……”

东野承欢的眼睛就明亮了,就看到远处玉米坡边的那一抹红影,像一个人,又像一个人,还像……泪就迷蒙了双眼,他收缩双臂,想要把她融化,就紧紧把她束在怀中。

男人在女人耳边痛苦低问:“她,对你说了什么?”

好久,好久。

她说:“她告诉我,你永远不会醒来……”

男人笑了,凄然惨笑,红色的泪从眼中滚落,他说:“没关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易晶晶的心碎了……流出了红色的水。

那是她,永恒的思念……

她说:

“你知道吗,……我要走了”

……

早晨六点钟,老妇人张开眼睛,她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赤着脚下地,走到外间……

桌上立着一只相框,照片中一个俊逸的男子,年轻而富有朝气——是一张黑白照片。

老妇人一身白衣,像婚纱,又不像,早已破旧,却依然像她的白发一样白。她伸出苍老而又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摸照片上男子的脸,竟流出晶莹闪亮的泪。

她捧起相框,紧紧抱在早已干瘪的胸口,默然转身回到床边,慢慢坐回到床上,就躺了下去。

有淡淡的,红色的泪……从眼角滑落。

他,就贴在胸口……

……

有风,当它经过白纱窗;

有纸做的风车,在窗外响动……

滴————!

屏幕上的贪吃蛇抻直了身躯……

“她放弃了!”太空人吼叫:

“马上进行意志移植!”

一双手猛然摘下头盔,第一次,他的视线,与残美的身躯之间,再无阻隔。

开放着的胸腔中,那一颗有生命在其中跳动着的心脏突然破裂,泵出无数道生命的泉源。

残缺的躯体,累累伤痕,淤青遍布,再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太空人僵立在平台边,他不愿拭去溅在脸上的血滴,恰似他无法触及的她的温柔,充满着深深不舍的眷恋……

……

好久,好久……

背后,一个女子微颤的声音说:

“她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太空人,目光凝滞。

“不……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她醒来了”他平静地说。

最后一滴淡淡的,红色的泪,在太空人眼瞳深处坠落,划过五指手印的鬓边……

良久,太空人茫然低问:“今天星期几?”

身后短暂静默,

“星期天”。

空气,陷入久久的沉默……

“记住这一天吧……”

他深远低语,口中似有无限叹息……

……

正方的白色空间中,银桌,银椅,一个英逸的男人坐于其中……他面色沉稳,目光深沉而又深邃。

墙面上的一块屏幕正播放着一条也许早已播放千万遍的保存新闻:

一辆敞篷小车行经一建筑工地时突发意外……车上一对男女正赶去拍婚纱摄影,途遇塔吊事故……危急关头男子以身体护住自己的新娘……数根直径六毫米的螺纹钢筋段将男子并身下的女子一并穿透……其中一根贯穿男子后胸和心脏,穿出前胸,穿透其胸口衣兜里的手机金属外壳,又扎入女子后胸,最终停留在女子心脏之外数毫米处……

该小区是青原集团旗下苍原地产在本市开发的唯一高档别墅小区,号称苍原世纪……

有目击者提供消息说,当时男子口里含着一只白色的玫瑰……那玫瑰被他嘴里涌出的血浸泡成了红色。

救援人员赶到时,那红玫瑰的花瓣,还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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