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绿植掩映着一片片墓碑的白。
晨阳把它红黄色的柔光撒满眼前的公墓山,男子与心上的姑娘相偎在窗前,就有山风轻轻拂掠过窗口,撩动姑娘乌黑的长发,有几丝迷离在他的唇边。
良久,姑娘枕着心爱男子的颈边,幽幽地说:“猪,饿了吗?饿就把白菜拱了吧,别等到晚上了……”
男子和他的姑娘忘情拥吻。
此时山风微凉,送入窗口,微闻幽幽低泣随风飘来,时有时无,悲悲凄凄,凄凄切切……
像暑热中,一场冷雨。
那哭声如尖刺,恁地扎人心情。姑娘和男子被扰乱了缠绵的情意,忍不住再向窗外看去。
是谁,哭得如此伤心,他的心,被谁撕裂了?
林在晨光中婆娑,分不清是绿色在动,还是白色在绿色中穿梭。绿色和白色,一同穿着微金色的外衣。
姑娘的好奇心空前挑旺,是那撕裂的情感,竟深深触动了她的心……也许,那可被称为劫持!
她循着声音集中精神,收聚眼睫极目寻找,那声音却飘忽无着,没有定向;就像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她却不知道风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那哭声悲痛欲死,如此揪心,姑娘的胸口里面就有东西随之被猛烈撕扯,她就焦急,正抬头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就见他定定看着山的某一个似乎很是偏僻的方位,目不转睛。
她小心翼翼顺着他的视线捋过去,于极难分辨中看见那一片杉柏晃影处,似有一道背影,不真切,像,又不像。
“去看看好吗?”姑娘抱住男子一条手臂,央求他。
山,是公墓山,常有人哭。
只是今天,晶晶心里不安。而东野承欢,也有同感……
离公寓数百米之外的山脚,一男子长跪林影中一座不起眼的小墓前。晶晶的心吊得厉害,紧抱着东野承欢的左臂,两只小手抓皱了他的袖子,手心汗湿。
还隔老远,直觉告诉晶晶:墓中人,似曾相识!及至脑中闪掠过一个可怕的闪影——墓碑上的照片中人,是易晶晶!
晶晶身子不禁一抖,凉风扑了她一身鸡皮疙瘩。东野承欢敏锐觉察到她情绪上的波动,下意识搂住她,住下脚步。晶晶虽然很怕,莫名其妙怕得厉害,知道东野承欢的心意,还是坚定地说:“我想去看看她!”
她却知道,墓中,是一个她。
默默无声走近,出于对逝者和墓前人的尊重,他们默默站在数米之外,静默着不敢弄出动静。
跪在墓前哭泣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身材很高,弓起身子头才能抵着矮小的墓碑。整个人沉溺在绝望的悲痛中,与世隔绝。
浓情如血,心破碎,血就四面流淌。
晶晶的眼泪随着那颗破碎的心滚滚而落,像溃坝的洪水。
他跪在墓碑前,头抵着妻子的照片,紧紧搂抱着她残损不全的碑身,十指指甲破裂,血就染红了她的背面和侧面。
他的指头那么用力,骨节绽出白筋的颜色。他却似乎感觉不到指上的疼痛。
好久,好久……
日光发白,撒照在他花白的鬓边,折射出浅薄的白芒。他许是哭累了,哭声嘶哑低沉下去,听起来像哮喘。
晶晶转头看东方的太阳,白色的太阳,光耀着刺眼的白光,如此扎眼;当她用心感受,扎眼的感觉却又体会不真切。她转回头,那人的头已与碑身相离,他颤抖着鲜血淋漓的十只指头,捧起一直搁放在双腿上的一件东西。
站在几米之外的男子和姑娘才得已看清,那是一只新的,天蓝色的,还没有穿过的手工勾线拖鞋——手艺精巧,宛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指上的血,稍无声息流淌,沾染了鞋面。他细心用掌根轻轻擦拭,反而越涂越多。眼泪滴在鞋面,瞬即洇在血色中,他还没来得及擦那眼泪,它就不见了。
徒劳无功,他的双肩大幅抖动,把那只心爱的拖鞋抱在胸口,身子就佝偻下去。
墓碑,又小又薄,厚薄不一,残损不全,做工粗糙……
碑首照片上依稀是一个女子,因为距离和角度的原因,晶晶只能看到照片女子的脸部轮廓——长发圆脸,看不清五官,唯独她的一双眼睛显得很大,很黑,仿佛深不见底……
晶晶心头一紧,似曾相识的错觉又来作祟,照片女子的脸极诡异地突然起了变化,竟隐约变成了青青的模样!
她惊恐摇头;蓦地,照片女子却还是原来形像。
双脚禁不住向前移动,照片女子的脸,就从朦胧中渐渐清晰。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肤白貌美,一张免冠半身照,黑白照片,晶晶仍能从中看出女子的肤色。她见过这女子,在医院里,这一定是她年轻时的照片,长相完全没什么变化,似乎岁月不曾在她脸上刻画过到此一游的留念;
她,和照片上的她,一模一样。
她就是曾被青青从鬼门关硬生生抢夺回来的女子,又死在去医院的路上。晶晶曾经承诺替青青来看她,
现在,晶晶来了……
……
他与她相识、相知、相爱,结婚,生子。过着普通人,最平淡而且辛苦的生活,承受着普通人一样沉重的生活压力。
脑动脉血管瘤最终还是夺去了她的生命。她不舍得丈夫把仅剩不多的钱浪费在她的身上——这病,她看不起。
她要为他省下点钱,在她死后,将就着再找一个不嫌他的,凑合着过,免得他夜深人静一个人孤枕时想起她,该是多么难熬啊!
她死了,省下的那些钱,还是花在了她的身上,她却不知道了。
不知道了……
那一小块地方,是他花尽所有,为妻子买的安睡之地。
他再弄不到钱为妻子置立墓碑。他跑到城郊石材加工作坊跪讨了一块墓碑边料,求人为他在上面刻几个字——爱妻 蓝惠珍 之墓。他愿意做工抵钱,头先磕破了。作坊老板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让工人草草为他刻了字,就打发他把那块残损不全的石片用电瓶车驮走了。
他把墓碑立在公墓山脚边最不起眼的那处小土包前,咬破指头,一遍遍描红碑面上的刻痕……他对着碑面上的照片恸哭喊叫:“惠珍!我是个废物!惠珍哪——!惠珍——!……”
他双眼茫然,木木呆呆地说,他这一生,除了父母,唯一的恩人就是易医生,是她给了我伺候惠珍的机会……,这份大恩,他今生来世,无以为报。
他说着,就跪转过来对着晶晶的双脚磕头,磕得砰砰直响。晶晶呆立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东野承欢慌忙跨前一步架住他。
千万莫再如此!
……
他说:“这许多年来,我连一件衣服也没为她洗过,一顿饭也没替她做过。她为丈夫孩子操劳辛苦,从来没怨过,我却……,我却……”
这个身材魁伟的男人再说不下去,痛苦地佝偻着身子,双手捂住红肿的眼圈,悲泣没了声调。
他却以为男人养家劳苦,回家享受女人服侍也合情合理乃至天经地义;他把妻子的爱当作理所当然……他还时常欺负她,好多个夜晚不按常路待她,她痛到哭,可从来不曾拒绝过他,她的顺服,使得她第二天早上连路都走不好。
他后悔,恨自己只顾满足自己一己之欲,不顾妻子的感受,骂自己禽兽,可她从来没怨过他,只怪自己不争气,不能适应那疼……
妻子在被窝里面的温顺和柔情,终成了他永远的奢望,和永恒痛苦的甜蜜回忆……
一双儿女在墓前哭了一场,就各自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他们尽上了自己的眼泪……
男人把妻子送到医院,只是想让她死在医院里,这样做丈夫的心里或许会好受一点;至少,以此编织一个虚伪的、苍白的借口,也好遮掩深心处,那一片深沉的、深重的愧疚;这或许,也是他最后唯一能为妻子做的——送她最后一程……
她还清醒的时候,紧紧抱住自己的丈夫,求他别把她送去医院,求他抱紧点。她的双眼中充满歉疚,和深深的眷恋,她对丈夫说:“对不起,只给你做了一只拖鞋,穿不了……”
惠珍求他别把那只拖鞋扔了,就算是为了记念她——陪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留恋自己的丈夫,挂念自己的孩子,留恋这个给她丈夫生路的世界;深深的留恋汇成眼角两道泪水;
可是她没有钱,无法多买些时间陪在丈夫身边;
最后的两颗泪珠滚入耳鬓发丛间;
惠珍与这个世界,
再没有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