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秋雨下得如同江南春雨一般缠绵,早上的时候雨云稍霁,天光熹微。宋提刑收起破了个洞的油纸伞,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进了书房。
宋提刑是读过几十年圣贤书的人,虽然被组织上分配过来做了提刑让他感觉有点不对口,但是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要想搞倒刘进喜这样的粗人太简单了。无非就是找找渎职、贪污、索贿以及欺压地方强占民田之类的证据。搞生活作风什么的在大齐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干嘛使的?就是让有钱有权有欲望的男人们去败坏生活作风的。
看着自己作秀用的破洞油纸伞,宋提刑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找来了自己的心腹,耳语一通。心腹满眼笑意地一抱拳:“大人您安坐。这等小事,信手拈来!”
宋提刑不露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心腹:“注意尺度,别弄出太坏的影响。”
这话说得很有水准,别弄出太坏的影响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不太坏就没事了呗,心腹对这些个小把戏心里明镜儿似的。当下一拱手,躬身退了出去。
宋提刑推开窗户,看着窗外卷积翻滚的乌云以及一道道细丝一般垂落的雨水,他翻腾的内心忽然安宁了下来。对战,需要的更多的是处乱不惊,宋大人已经进入临战状态了,下一步就是等着开启小宇宙,严词呵斥腐败官僚刘进喜了,将他推进无底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
段二狗是被一阵咕噜噜的鸟鸣唤醒的,昨天大雨下了一整天,会到虎威山庄时候提着酒坛跟烧鸡的他已经在雨中淋得像只落水狗一样。将酒菜交给老爷子之后他只跟几个小孩子疯了一阵,将藏着的糖葫芦什么的送了出去之后胡乱擦洗了一下就躺倒睡着了。
“哪儿来的扁毛畜生!”他抓着床脚的一只鞋扔了出去,啪的一下鞋子砸到了墙上,鸟儿扇着翅膀高高地飞了起来。“睡觉是最爽的事了!”段二狗翻了个身,把脸埋到了枕头里。
“咕咕……”
“咕咕……”
“妈的,哪里来的扁毛,是不是上辈子被我吃了?我再吃你一边啊!”段二狗恼怒地坐了起来。却见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屋外雨线细长,雨点打在水塘里的滴答声清晰可闻。窗台上站了一只灰黑色的大鸟,大鸟正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段二狗。
这不是那个谁的鹰么?段二狗瞥到了老鹰腿上的竹管,推开被子爬了起来,将老鹰腿上的竹管取了下来。
“城防营与连云寨勾结证据已经在手!”
竹筒里的小纸条上简洁无比地写着段二狗期盼已久的消息。看着那短短一行字,段二狗淡淡地笑了,一点也不心疼地从书桌上翻出一本书撕了一个角,在上面狗爬一样写了一个字:“知!”
鹞鹰又冲上了天空,在昏沉沉的云层里穿梭而过。连云寨下,铁恩在茂密的树林里缓步行走,他没有骑马,一路上都是撑着伞在泥泞中安步当车。
“喂,那汉子,做什么的?!”树林里猛然一声低喝。铁恩站定,抬头向树上看去。
一个稍大的树枝上被人用乱糟糟的树枝搭了一个树屋,屋顶上覆着的蓑衣,乱蓬蓬的草,被雨水浸泡得发黑的树枝都是绝好的伪装。那树屋里正探出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满脸戒惧地看着树下撑伞的行人。
“这位兄弟请了!兄弟是想跟诸位好汉一起做大事,混口饭吃!”铁恩抱着拳冲树上那脑袋客气道。
树屋抖了抖,随后一个干瘦的土匪从里面跳了出来。他凌空攀住一根树枝发力,想要缓冲一下坠力,但是不知怎的竟突然手上一滑,速度丝毫不减就那么摔了下来。
“啊……”干瘦土匪在空中发出一声惊叫,这样下去怎么也得卧床几个月的。
“刺啦”的一声,土匪被那外来汉子凌空抓住衣领轻轻一提,坠下的势头立时缓去大半,只是可怜身上穿着的旧衣在那一抓之间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成了一件性感露背装。
深深呼吸了两口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干瘦土匪冲铁恩用力地抱了抱拳:“多谢大侠相救!恕弟弟我眼拙,言语冲撞了!”铁恩笑着摆了摆手“我哪里是什么大侠,不过来求一口吃食的江湖浪荡儿罢了。”
土匪整了整身上的破烂衣服,“大侠请随我来。”
大寨里,土匪头子们围坐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喝着还魂酒。五当家的抹了抹胡须上滴下来的酒,笑道:“我们那位嘴功厉害的贵客呢?难道还在挺尸?”
左同和含笑不语,其他当家们对那个满嘴没几句实话的“将军”实在没什么好感,最多也就应付应付罢了,哪里还关心他是不是还在挺尸。也就老五这样的小年轻才会相信他那满嘴胡话呢!
“那谁,去看看我们那位客人醒了没,醒了喊过来喝酒!”
门口一人应声去了,当家们才吃了两杯酒脚步声就又匆匆而来,那喽啰人影还没到门口就已经如同红楼梦里凤姐儿一样人未到声先至了“死了!那人死了!”
“瞎嚷嚷什么?”进来说话,左同和标志性的大吼声如同天上翻滚的闷雷一样在大堂里轰然响起,“给老子进来说清楚!”
小喽啰跑了进来,微微气喘“那军爷死在了澡盆里!”
“操他奶奶的!”左同和用力一拍桌子:“天大地大没他死的地方啊?他妈的怎么死在我这儿了?”
“大当家勿忧。”二当家抖了抖他随意披在肩上的老羊皮袄:“那瓜怂死便死了,大黑天的山路湿滑他走路摔死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先不说这个,去看看他怎么死的!”左同和拍板,转头看了看四周,忽然问道:“十三弟呢?”
“老十三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他一天天神神秘秘地在干些啥。”说话的是住得离寒铁最近的九当家,这是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张着的一双大手上满是细密老茧,显出不俗的掌上功夫。
“我对十三弟自有安排,你们不要乱怀疑他。”左同和站了起来:“看看去!”
客房里的大浴盆里,昨天还牛逼吹得山响的军官安静地躺着,苍白的脸上一片不自然的青灰色,嘴巴微张似乎死之前还在享受着微微的眩晕感一样。左同和心里暗赞一下,高手就是不同凡响!
“欸?不是喝醉了淹死的啊?”有人叹道“他死得挺享受的哇。”
“尸斑很重,看来死了很久了。”左同和若有所思“五弟,麻烦你去冀州城里走一趟。去账上支三万两带给孙安国,顺便把这件事跟他说一下,若他有怀疑就让他再派人来验视,我们虽是法外强人,轻取人命的事还是慎重的。”
孙邈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走,既然有给他去冀州玩儿的机会千万不能放过,好久没去找娘们儿泻火了。
“五弟且慢!”左同和看着举步便走的孙邈,心中不由得响起了昨天左安悄悄向自己汇报的事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等我写一封书信向孙老哥说明其中缘由,我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孙邈无奈,按下心中几欲攻心的急火,跟在左同和后面向书房走去。很快左同和随笔画了封书信装进信封封上,又取过一张宣纸涂上糨糊骑缝填上了一串细字。
孙邈看得左同和精心在一封寻常书信上作了那么多手脚,心中暗暗好笑:“老大,你这是用阴文经写暗号呢?”
左同和叹了口气:“都是我在漠北时候学的,现在还懂这一套的老东西没几个了。”
“你们那批人正当壮年呢,怎么会没几个了?”
“全埋在了漠北黄沙里了。”左同和写好了最后一个字,将书信递给孙邈:“趁雨大人少赶紧去吧,文昌胡同甲申号认识么?”
“认识认识。”孙邈忙不迭地揣上书信,冀州城里的姑娘们在等着他呢!
“五弟!”左同和又喊住了他,声音低低的。
“怎么了大哥?”孙邈有些不耐烦了。
左同和眼神闪烁了一下,“没什么,去账上多支点,算哥哥给你的零花钱,好好玩玩儿再去送信吧。”
“哎”孙邈开心地应了一声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心里就嘀咕起来,这次老大这个老顽固怎么就突然舍得给我零花去玩儿呢?不对劲儿啊?
不过不管对劲不对劲,孙邈还是很开心地滚了出去,带着两个忠心耿耿的小喽啰冒雨寻欢。
刚出得寨门,孙邈便看到雨里走来了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两条人影,仔细一看,那瘦子正是他手下的候五。
远远地候五就看清了这一边裹在蓑衣里的五当家,兴奋地对铁恩说:“大侠,那就是我们五当家,我就在他手底下。待会儿我给你引荐一下,说不定不用见大当家就可以让你留下了。”
铁恩笑笑,不用跟左同和再废唇舌功夫也挺好的,反正自己只要想办法让土匪们走进新时代,跟冀州府明着捣乱就行。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寨墙前,候五冲孙邈施了一礼:“五爷,这位大侠想来投靠咱们。”
孙邈上下打量了铁恩几眼“好一条汉子,大个子我看你有些眼熟啊?”
铁恩一张大众脸堆满笑意“草野之人,长得跟谁都像。”
“有什么本事没?”孙邈问。
不待铁恩回答候五就转过身,将后背给他们看了:“多亏这位大侠接住我提溜了一下。”
“去你大爷的”孙邈含笑踹了一脚候五,他手底下人跟他一向没大没小,也是因为这样,孙邈在诸多当家里面最受下面人欢迎。大家最喜欢跟着老五一起出门“游猎”了,不过每次都只有二三十人才有机会。
“学过点粗浅武艺,五爷要不要试试手?”铁恩说着手掌便张开伸了过来。孙邈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去握住那只青筋暴起的蒲扇大手:“干咱们这行,握手可不是个好习惯。”
“确实不是一个好习惯!”铁恩脸上也笑了起来,五指慢慢撮了起来,孙邈顿时觉得刚刚还是一只温暖的,有着泥瓦匠一般满手坚韧黄茧的大手立刻变得如同冰冷的岩石一般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
孙邈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上顿时变得血红,“手上力气还不错,见过血么?”说着另一只手拍了拍铁恩的手,示意自己让步。
铁恩笑着扯开了衣襟,露出胸口密密麻麻的箭伤刀痕。
孙邈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伤痕一阵头皮发麻,拍着大腿喝彩道:“好汉子,大丈夫,真英雄!兄弟跟我干怎么样?”
“有酒有饭就行。”铁恩声音淡淡的,手指在身上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上抠了抠,仿佛在给自己这样的低要求做注解一般。其实这身衣服是他临时起意在山脚下一个小村里偷的。
“怎能如此亏待兄弟!我孙老五是这样的人么?”孙邈佯装愤怒,扯着候五的性感露背礼服:“这小子都能穿没补丁的衣服,一定得让你老哥这样的人杰穿得跟老土豪似的才能彰显我连云寨求贤若渴之心呐!正好兄弟要去冀州城里,带你们几个一起去玩玩儿,垆边月的花酒我请客!酒敞开喝,姑娘随便挑!就算是花魁,想日就日!”
铁恩配合着淫笑起来。候五听得满心羡慕:“五爷,算我一个好不?”
“你?”孙邈斜着眼看了一眼矮矮瘦瘦的候五:“你不是今天的游动哨么?下次有机会再带你去好了。”
冀州城里芳草弄是最出名的花街,各色各等的姐们儿在这里都能找到。不过要找最高级的,那还得去城北的垆边月,垆边月三字取自于晚唐韦庄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走的是文艺绿茶路线,姐妹们无一不是擅抚琴弄箫,工诗词书画的角色。就算长相一般的那也不是芳草弄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拟的,
垆边月自然有酒,不过更重要的却还是格调很高的皓腕凝霜雪们。与潇潇秋雨下门庭冷落的商店酒楼不一样,冷雨寒秋里垆边月的门前依旧热闹无比,下午刚刚开业就挤进了许多文人墨客,江湖豪侠,市井流氓。
看来这个凄风苦雨的天气里,男人们的家里的被窝是冷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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