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狗站在院墙上四顾茫然,背后院子主人已经冲了出来,冒着大雨叉腰喝骂。段二狗情知那人必然还在附近,但架不住人家房主拿着铁叉在背后虎视眈眈,回头扮了个鬼脸之后便跳下了院墙。
一阵暴躁的马蹄声传来,刘进喜昂然勒马,抹了一把脸,将一滩水甩在一旁墙面上:“人跑了?”
“没追上,大意了!”段二狗摊手。
“你都追不上?可惜寒铁小哥不在,不然你们两个联手……”刘进喜感慨万千,拍着马屁股走开了。
片刻之后,墙角里一块颜色明显有一些不太对的地方抖动了一下。一条身穿黑色贴身短打的汉子从一堆杂物里翻身跃出,一双小眼睛乌光闪烁:“原来寒铁那小兔崽子是跟他混的。”巷子里轰隆隆的一阵巨响,一道闪电当空劈下,将巷口一株歪脖子槐树打得烧了起来。
不知道谁忽然喊了一嗓子天雷打死妖精了快来看啊,被雨困在家里的闲人们都赶出来看热闹了。黑衣汉子啐了一口,混在熙熙攘攘的闲人堆里看了一会儿热闹,然后甩着手像周围的闲人一样闪开了。
刘进喜在纵横巷陌里策马横行许久,终究没能找到那行凶恶徒。无奈之下便回去了巡捕衙门。进了门之后他就索性把披在肩上的中衣扯掉了,光着上身坐在大书桌背后。端着茶水像往常那样跐溜了半晌,眼神却迷茫地往屋顶上瞟了过去。
这乞丐到底招惹了什么人物?竟然值得身手那么好的人对他下手?看那在现场周围徘徊的样子,似乎是个老手,以取人性命为乐的啊。
“嘿嘿,刘捕头神游物外呢?”一声不阴不阳的怪笑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刘进喜一个激灵从神游之中醒了过来,看着走进来的人笑道:“宋大人怎么有空来我这屋,不怕熏了么?”
“哪里哪里,刘捕头过谦了,虽然你这里……嗯,男人味确实太浓了一点,不过不来不行啊。”宋提刑挥着手在鼻子下面扇风。
“哦?是什么要紧事值得宋大人亲自来找我商议?”刘进喜随便在桌上拿了一张宣纸在结实魁伟的上身上擦拭起来,随着他的动作,过度发达的肌肉一块块坟起。宋提刑看得心惊,不过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自语:“匹夫而已,有勇无谋。”
刘进喜手一顿,“宋大人说什么?我耳朵可能有点进水了,声音大点可以么?”
宋提刑忙堆起一张矜持的笑脸:“我说刘捕头身材真是健硕,我们这些读书人是万万不敢比的。”
“嗨,这有什么好的,穷苦命的才壮实呢,你到乡下去看看,地主老爷们全都白白胖胖的,穷鬼们倒是筋骨健旺,可也就只剩筋骨还好了,他们要种地的呀!”刘进喜玩笑道:“还是读书人好啊,动动嘴写写字就好了,跑腿的不还是我们。”
反正他是打定主意了,宋提刑不主动要求他去做什么的话坚决不犯贱招事,最近风头出得有点多,直属上官给穿小鞋那就不妙了。
宋提刑颇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刘进喜,尤其还勾着脑袋往他背后看了一眼,似乎觉得这样的软话是有人在刘进喜背后说双簧,刘进喜只是演了个前脸一样。
“哎,这个跑腿也是门学问啊!”宋提刑看清了刘进喜背后,忽然长长一声叹息。
“大人何出此言?”刘进喜表现得很惶恐,右手上的宣纸按破在胸口停住。
宋提刑又叹了一口气,像是一个被老婆欺压了多年的懦弱中年男人一样幽幽地说道:“我让你两个手下喊你去我那边商议点事情的,结果等到饭都吃完了你还没去。肯定是那两个偷懒了。哎,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啊!”
宋提刑一边说着一边叹气,小眼睛里满是幽怨地看着刘进喜。刘进喜被看得心里发毛,忙躬身施了一礼:“大人勿怪,大人千万勿怪。不是他们偷懒,只是……唉,一言难尽,大人且随我来。”说完便在前面领路,光着的膀子也没加一件衣服。
刘进喜在府衙里转了转,竟然将宋提刑带到了一旁偏僻的殓房。宋提刑老远就闻见殓房里传出来的古怪味道,又听见一阵哼哼唧唧的低沉叫声,脚下不由得有些软,恨不得掉头就走。无奈刘进喜走得飞快,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怎么说他也是个提刑,殓房虽然自履新以来就从没进过,不过总归也是他的地盘!
门帘落下,漆黑的殓房里除了痛苦的哼哼声之外还有一个呼啦呼啦的声音。一盏小小油灯火光弱弱地在开门带进的气流中左右摇晃,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光影下一个人影正拿着什么东西抵着另一个影子的喉咙,油灯的另一侧一个人影不时低头在手里一个圆乎乎的物事里吸两口。宋提刑心里一紧,禁不住下 身一阵悸动,竟差点尿了出来。难道那人捧得是个人头?早听说西方海外有族以人为食,难道我堂堂东土,教化盛行之地竟有人以人为食?
“多点个灯会死啊?”黑暗中粗豪的声音让宋提刑心安不少,随后便听见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讪讪道:“钱不够的呀。”
“狗屁!都被你师父买酒喝了吧?”刘进喜找到了蜡烛,掏出火石绒草敲了两下将火点上。
火光一阵跳跃之后屋里终于亮了起来,宋提刑这才看清原来那埋头啜饮的是个年轻人,正抱着一碗面在拿筷子挑着。难得他能吃得下去,被他当桌子的那张案上还躺着一具胸腹被打开的尸体呢!宋大人只看了一眼那尸体就觉得胃中翻腾,口中酸水四溢。
“这么素你都吃得下,没顺手夹点心肝脾胃肾什么的下菜吧?”刘进喜斜眼看了一下两股战战,捂嘴欲吐的宋提刑,恶意地冲石头眨着眼睛开玩笑。
石头看着刘捕头眨个不停的眼睛,语气淡淡地说:“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就割了点肚肺烧了个白水汤。”
哗啦,宋提刑没忍住,一口黄黄绿绿的呕吐物箭一般射了出来。刘进喜得意得眉头一挑,又冲身前眼角眉梢都跳荡着诡异笑容的石头挤眉弄眼,示意他收敛一点笑意。石头辛苦地收敛了笑意,却听到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原来是正在上药的小捕快没忍住,一腔鄙夷冷笑都没能收住,一下子冲破牙关扑了出来。宋提刑一张老白脸先是绿得像春天的麦地,接着听到这一声冷笑,顿时又变得像地里的红辣椒一样。刚吃完饭的石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面碗,小声嘀咕:“这有绿有红的,难道那位大人中午吃的手撕包菜?”
宋提刑吐得舒服了些之后才抬起头来,这会儿他才看清那边两个人一个正是自己派去寻找刘进喜的小捕快。“他怎么会在这里,刘进喜把我带来这里做什么?”宋提刑心思电转。
“刘捕头,不知你所谓的一言难尽是怎么个一言难尽?”
“大人请看这里。”刘进喜将小捕快拉到了明亮许多的烛光下,指着他脖子间的伤痕说道:“就是因为这个才拖延了,咱们跑腿的难度也不一般啊。”
宋提刑年少时读书太用心,眼睛微微有些近视,在微光环境下看东西不是很清楚。他凑近了小捕快的脖子仔细一看,赫然是一道蜈蚣一般狰狞可怖的肉痕。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宋提刑大惊失色。
“我们已经跟那凶手交过手了,此人武艺高强,手法娴熟,不是有人相助,现在他就该躺在这里了。”刘进喜转过身来,指着身旁的台案冷冷地抬起了眼帘,盯着宋提刑慌乱的脸膛:“所以这件案子,还是交给我们这帮穷跑腿的解决吧!”
宋提刑脸色数度变化,最终黯然叹了一口气:“你们办吧,一切自便。家里酱油没了,我去打点。”
“让我们这些跑腿的去就行。”刘进喜恶意地笑了笑,拍了拍小捕快的肩膀:“去给宋大人打点酱油。”
小捕快一低头,领命去了,不一会儿满身湿气地提着一坛酱油跑了回来。
“便请宋大人等我等消息吧。”刘进喜将酱油递给了宋提刑:“污秽之地,便不留大人了。”
宋提刑唉声叹气地离开了殓房,屋外大雨潇潇,天空中积聚的大片乌云如同山一样压在了他的心头。大雨兜头泼下,宋提刑拳头紧紧攥住,一双富态的双手在大力挤压下也显得苍白起来。
“他刘进喜一个草莽匹夫,安敢如此欺侮于我?!竖子敢尔!竖子敢尔!”狼嚎一样的吼叫声在宋提刑宽敞的书房里回荡,白霜一般半透明的窗纸上大团大团鲜红的酱油汁液晕开得如同鲜血。
一声闷雷在天空乌云中滚过,宋提刑面色渐渐缓和下来,面前一张上好的徽州宣纸上四个大字墨意淋漓:“除而后快!”
……
铁恩在沿河一间屋子里换上了一声宽松的粗布褂子将那孔武有力的身材遮挡住,打开了一张地图凝神细思。
冀州一地多平原少高山,各方势力也很单纯,山野之中唯有少量落草强人占据荒山野岭,在城中军政两方互不干涉,没太多利益集合也没有什么冲突。
结合细雨获得的各路消息来看,冀州城防营团总孙安国与现在称霸连云山的大土匪左同和都曾在漠北为国效力,两人是同一个锅里搅过马勺,背靠背互为倚靠的过命交情。而今又有地缘优势,二人必然会有勾结。
叛徒寒铁搭上的线是段二狗,段二狗在情报里没有太多资料,但是据报此人与那影子头目顾惜风过从甚密。如此看来寒铁投靠的是影子,而且他很可能目前正在为主持政事的冀州知府赵修德干活儿。
既然如此,铁恩粗大的双手畅快地在桌面上用力一击:“着啊!他要干的活我就去破坏!早晚让他被人当成一个没用的废物,看到那个时候影子会不会继续护着他!”
铁恩得意得哈哈大笑,手在桌面上一拂便将地图卷起来塞进了革囊中。“小伙子,老哥就跟你来玩玩儿持久战。”
城防营大营不容易进,不过连云寨他铁恩却是去过一次的,熟门熟路。当下便收拾了刀械干粮,披上蓑衣斗笠,出门步行向连云寨方向缓步走去。
大雨如注,连云寨上来了一位腿上带伤的客人。守门的喽啰请示了大寨主左同和之后便将人请了进去,客人客气得有些阿谀的意味地将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双手捧着奉到左同和面前。
左同和两根手指捻起了那封书信,拆开看了一眼,笑呵呵地说道:“今日雨大路滑,贵使一路行来已多遭风雨。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小的们正在准备,贵使今日便留在寨中安歇,待明日云散雨停再走可好?”
客人摩挲着手掌,一脸不知哪里来的羞涩让他那张猥琐的面孔显得更加不堪:“如此甚好,甚好!”
晚宴成功举办,很有土匪特色的大碗酒大口肉,十三位当家一起陪同冀州城防营派来的青年俊杰,潜力军官王狗剩。酒过三巡,大小土匪们皆是酒酣耳热后,三杯吐然诺,纷纷吹起了牛逼。
王狗剩几杯猫尿下了肚,早先的拘束早就甩到了乌云之上。拍着桌子,喷着满口酒气吹起牛逼,将他在城防营的事迹吹上了天。拍着腿上的贯通伤,牛逼哄哄地吹了起来:“诸位当家可知道我这伤自何来?”
众人交头接耳,不知王狗剩卖的是什么狗皮膏药。一个年轻小伙看了那伤口一眼:“这是大齐三年定型的步骑兵长枪枪头穿透的伤口,这位将军与哪位军中高手对练时候失手受伤了吧?”
王狗剩听见寒铁称呼自己将军开心无比,两只手同时竖起了大拇指,“小兄弟牛逼!这确实是步骑兵长枪贯穿的创口,至于这位军中高手嘛,且容老哥哥卖个关子,各位猜猜是谁能伤我?”
各位当家们莫不在心里暗暗冷笑,你这个关子卖得好!老子们认识几个当兵的?
看土匪们吞吞吐吐的样子王狗剩得意一笑,拍着大腿笑道:“各位可知道我军中有那么一位异族教官?”
“可是那突厥蛮子巴图?”有人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莫非将军竟能迫得那蛮子失了分寸,收手不及?”
“正是那巴图,好一条长枪,好一个蛮族汉子!”王狗剩毫不顾忌地夸奖着巴图,反正夸他等与夸自己,对手是个不堪一击的小流氓又怎么能衬托出自己的高大英武,武艺非凡?“那巴图实在是了得,我俩抖了八百个回合,从吃过中饭一直打到军营里放晚饭。打得那叫一个难解那分啊。我们两个人都斗得心头火起动了真格,最后孙安国孙团总出来仲裁,可我二人哪里分得开!我意欲早一刻脱身,便使了一个青龙出水直刺巴图头顶发髻,那巴图受了惊吓,一式中平枪刺了出去就没收得住,我赶忙回枪自救,却已经晚了,只是将他的枪压偏了一些。”
寒铁早得了消息,知道小顺儿跟小米潜伏进城防营与人有了冲突,小顺还伤了一个什长,看来就是这位了。
众土匪酒意酣畅,只当是说评书的先生今天换了个段子在说,一个个鼓着掌大笑喝彩。寒铁眼光闪烁,却忽地见左同和在用目光示意自己过去。
酒宴过后宾主尽欢,寒铁在大家散了之后悄悄来到了左同和住的屋门外,未及敲门大门便敞开了一条缝。左同和满身酒气,醉醺醺的将一封曾用火漆封起的书信递了过来:“最后那件事你帮我解决下,我连云寨今天十三个当家就只剩你还能做这件事,其他的都成醉猫了!”
寒铁抖开信封扫了一眼,沉声说道:“大哥放心,不会让他受苦。”
“别让人抓住把柄。”
“醉酒沐浴,血脉爆裂而死。”寒铁声音轻松,仿佛不是在说杀人取命而是扦插花卉,修剪枝条之类的小事。
“好,有你的!”左同和眼光发亮“去吧!”寒铁走了之后,左同和解开身上披着的中衣往屋里热气腾腾的澡盆里跨去。热水将他本已经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皮肤烫得如同要滴出血来,左同和只觉得脑中有些昏昏然。左同和最是享受这样昏昏然的感觉,舒服地长舒了一口气。寒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浮现在了他的面前:“醉酒沐浴,血管爆裂而死!”
“我操!”左同和一个激灵从澡盆里爬了出来,“差点就挂点了!”
阴沉的云朵在天空中纠缠翻滚,难得的秋雨下得愈发大了起来。看来青年俊杰潜力军官王狗剩明天是不可能回得去了。
云层之间,一只鹞鹰正扑棱着翅膀在其中穿梭,斩风拨云的翅膀上点点斑驳血迹渐渐被雨点洗刷一空,哪里有半分受伤的影子?
“妈的,你补过头了吧?怎么又流鼻血了?”寒铁住所,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不满的抱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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