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一道,延年益寿,服气辟谷。口腹之欲不可弃,这是陈抟一直以来所奉崇的道理。
入夜,海风顺着两岸街拂动小镇,透出的清咸沁人心脾,倍感安宁,仿佛白日里的一切都在缓缓停止,宁静得让人享受。
“私塾”院内,陈抟在和腰间挂着烟杆的老汉江川拼着酒,两腮翻红,不依不饶,此刻他是个平凡人,内心安宁的平凡人。
一张桌,四个人,两碟小菜,两坛酒,酒香浓郁,弥漫在整座院内的都是一股桃花的香气。
江老汉酿酒,喝酒亦是好手,曾放有豪言百杯之酒下肚宛若一瓢清水之言,实际上,的确是有之过而无不及。
论酒,比起陈抟,他当引以为傲。
一杯接一杯的对饮喝不过,划拳也是输多赢少,陈抟先是熬不住了,他强忍着肚胃中的翻江倒海,仍带着几分不服输的意味找着借口道:“今日海风略有凉意,不宜喝酒,咱俩改日再饮,下次,我定败你下马。”
陈抟的酒量,无人敢恭维,哪怕是江川老汉亦如此,笑而摇头不语,不过台阶为下。
陈抟一挥手,自身酒气瞬间消散五六分,舒适许多,半躺在长椅上,面露舒笑。
江川老汉则笑道:“酒当醉,人当睡,老哥你喝个啥子劲?”
陈抟抻了抻肚皮,起身坐直盯看着酒坛笑道:“我爱酒,却不爱醉酒,我比较合意脑中半空、带着五六分的晕醉意,舒坦。”
老汉无言摇头,自顾饮着一杯小酒。
陈抟呼出一口气,闭眼松眸间向隔桌与身相对的少年问道:“秦小子今年有多大年岁了?”
早已吃饱饭干坐着看先生和老辈饮酒的少年忽然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木头木脑的答道:“回先生,快……快十六了。”
他的声音轻且细小,有些胆怯。
陈抟唔了一声,说道:“算起来你可是我在泸沽这些年里所教过的时日最长的学生了,可……”
可什么?可不太如意。
陈抟没接着说,少年却知其意,心里明白得很,他默然埋着头。
随意的搭话,却让少年心里失落极了。
陈抟对江川问道:“今时今日的人间如何?”
江老汉饮了一口桃花酒,咋了咋舌,说了一个好。
陈抟感慨道:“好!的确是好。好到几十年了,曾经的那些事早已被世人忘怀;好在你老了,还活着,我们能在一起喝酒;好到如今的人间,是真正的太平,比之数千年前的风雨飘摇,还要好呐!”
陈抟突然抬头,话锋一转,正色道:“好是好,可你知还能好多久?”
江老汉止笑摇头,不知便不答。
陈抟五指并撮,道:“十年,也就十年。”
他散撮指比道:“八十年,为休战约。也就是说,再过十年,如今人间的一切太平终将在时间里缓缓溃散,烟消云散,成为过往,天下破败,是最好的诠释。”
江老汉对人间之事,包括修行一道知之甚少,可并非全然不知,他自然听得懂陈抟在说什么,犹豫不决,终是再次饮一口酒,叹出一口浓郁酒气后,他缓缓道:“那一年是太平年,咱十二岁,还是老哥口中的小江爨,十二岁的咱看着南海潮起潮落,最后一战,终是退散,我们迎来了曙光,人间太平。我看过太多次的南海潮水泛红,它们的奇形诡状,可怖;狰狞面目,可怕;我们的死亡,痛苦。世间混乱不堪,破败不堪。几十年来我一直害怕南海的涨潮,甚好的是,太平过甲子多岁月,南海起势平缓,咱不是修士,可咱明白,它们还在,一直在。”
陈抟徒然笑道:“话说回来,本该早就消失在人世间的这个老镇泸沽又生生不息了六七十年,是你们的气运。可此后呢?”
江老汉内心惶惶不安,一时间惘思道:“程远泸大人、程潇林大人,天下人不知,咱泸沽人却不敢忘,世代崇心,因为他们,才有今日的泸沽。南海一战后,远泸大人被蛟龙所伤的旧疾久久无法痊愈,而后不到十载长辞于世。潇林大人看到了太平人间,老来得子,有所冀望,终是眠寝于二十三年前的凉寒。”
陈抟同哀道:“世事无常,架不住天妒英才。”
江川老汉沉默片刻,有所期待地问道:“老哥可曾听说过程儒森?”
陈抟笑道:“程潇林的遗子程儒森,天生五行的练气人,在离阳院可是众星捧月的天骄,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如日中天,不得了得很。”
陈抟的赞许,是最大的肯定。老汉露出了显著的笑容,饮了一口酒,内心稍有欣慰。
陈抟接着说道:“可凭程儒森一人之力,在将来仍然无法改变南海的局面,且还不知他作何想法。今日不同往昔,今后更不会相同,即便程儒森强过当年的程远泸程潇林更多,仍是无用功。南海之深无底洞,神秘莫测。我当了几年的散财童子,今夜让你前来,那就开门见山不卖关子了,和你说一说这泸沽老镇。”
江川老汉见解道:“泸沽依附南海生存,近之咫尺。不瞒老哥,咱一直也在斟酌,这几百年的泸沽该是要如何才好。”
陈抟直接明了道:“迁徙。”
简单明了的两个字,却让江川老汉心底一沉,比起先前陈抟所言之最后十年的太平更加为之震动,他的想法与之所想更是大相径庭。最终,他沉闷道:“四百年泸沽薪火相传,这是我们的根,非能说迁就迁。”
陈抟皱眉道:“不答应?”
江川老汉心有苦闷,坦诚道:“实是无能为力,做不了主。”
陈抟笑问道:“家毁人亡,根与命,孰重孰轻?”
江川老汉愁颜不展,一声不吭,像是在思酌着什么。
陈抟接着说道:“根能发芽,人在,哪里不是根?你现在是否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有否悔恨呢?”
江川老汉独自饮了一杯桃花酒,这杯由自己酿造、在自己心中最好的顺喉好酒,却在此时烈得发苦。他取下腰间烟杆,从荷包里捏出烟草,置好在烟斗里,取出了随身的火折子,点着烟草,使劲叭了几口才显现火光,一口浓烟吐出,他苦笑道:“无悔,有恨。不悔当初不与老哥前往朝歌,只是停留在离阳学武六载;恨自己资质平庸凡俗,堪堪脱胎换骨,无法重塑五脏六腑。你领我走上了修行路,我也仅仅抵达在修行的途上。”
江老汉再抽一口烟,吐烟答道:“不否认与老哥去往朝歌我大抵是会走得更远些。”
陈抟哀叹肯定道:“还是悔了。”
江老汉默然摇头,到今日,他一生八十余载,大概还有几年的活头,道路上的抉择,从不翻悔。无论何种选择,遵从本心,都是上天的置排,是自身的命运,命运如此,该如何?与天斗?黄粱美梦,这才是真正的无能为力。
凡人需得认命。
天色渐渐昏暗,狡黠的月儿探出了头。
老汉想要倒酒,被秦姓少年抢先拿起了酒坛要帮他倒,往杯中倒的时候才发现只有微末几滴溢下,少年为难的挠着头,憨笑着。
老汉可惜,只好抽烟,指着南边说道:“那海里,妖物成千上万,咱们出海都不敢越万丈,忌惮,莫不是,是怕,他们年轻一辈的不怕,我怕,我日夜跟着他们出海,叮嘱也罢,看着也好,我就是怕,怕他们越过那条看不见的线,看着他们,求个心理安慰。”
老汉接着沉声道:“老哥每天给他们送钱的用意我是明白了,咱在泸沽虽有些威望,却做不了这个主,迁不迁,还得要大家的定见。”
远离泸沽老镇,江川老汉怕,怕老祖宗作他的噩,更怕泸沽连根都没了。
这件事,他少了些主见,更愿瞧瞧大家的看法,倘若都赞成迁徙,那迁便是了。
人要在,哪里都会有根,会发芽,会长成参天大树,开枝散叶,好比石桥的大槐树那般。
陈抟笑道:“妥。”
江川老汉问道:“老哥,倘若迁,往哪里迁?”
陈抟直接道:“桐木岭。”
脱口而出的三个字,计不旋踵,一切定局,从始至终都在布置中。
江老汉似乎明白了什么,乍然豁明,“桐木岭距泸沽千里多余,距离阳不及百里,依山傍水,有湖数十里,是个好地方。”
“是啊。”
陈抟鲜有的出现一种莫名的神伤,涓埃之微的忧伤,转瞬即逝,无法捕捉。
天色已晚,天穹的璀璨光辉来自那轮明月,院内的幽暗烛光闪烁曳动,如流萤挥翅遨游于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