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图南希望神洲人间人人为武,陈图南希望为武之人都能走上修行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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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边的泸沽湾有一条贯通整座小镇的河流,从江成河,从北到南,源远流长,不知源头,汇流到这海角天隅的南海里。
在泸沽湾,河两岸座落上百户人家,全是石砌堆筑成的房屋大同小异,顶上老瓦翠绿老旧,却又格外齐整。靠河岸两边,挨家门前的长街弄巷,就是一座泸沽小镇了。
自古也就有了泸沽东西街的说法。
两街从北到南边大概是居中位置那儿,那株大槐树旁的石桥,起伏平缓,是仅有的来去两街的石桥。
很早的时候,泸沽晚出赶海的渔人们便会在白天在槐树下,乘凉谧茶,胡吹乱侃。
源远的太平年代,日子安宁且安乐,又安静。
一直到最近几年,东街住进了一名年轻人,姓陈,单名一个抟字,镇上人唤他作陈先生。陈先生喜欢赌钱,逢赌必输,那时刚到镇上不及半月,家喻户晓。此后,镇上日日聚赌,带头的就是这个陈先生,越到后来,赌钱的人愈其多,大到耄耋老汉、黄脸妇婆,小到豆蔻少女、黄口孺子,皆有。
时日一长,在泸沽湾就有一句每天流传在人们口中的话语,便是陈先生又来送钱了。
这日正值立夏时节,槐树古木参天,槐叶枝繁叶茂,遮满了石桥,桥上阴凉,坐满了人,老少皆有,围着一墩半人粗高的朴旧驻地木墩子,吆喝鼎沸。
凑近一看不其然,聚众赌博。
带头的年轻人手持筛盅,一袭青衫平凡寻常,样貌又颇为醒目,时时念叨着的什么天灵灵地灵灵之类的话,外地方音,聚赌的镇上人也听不太懂,习以为常。
他摇着筛盅,手脚的动作极大,若非木墩驻地起,搭在墩上的那只脚肯定要把它给踹翻。一声领头喝起,自然,众人憋足了气一齐唤唱道:“赌螃蟹呀赌螃蟹,一只两只三只小,四只五只六只大,三只一样是螃蟹,看我赌小是赌大,看我赌螃是赌蟹!”
哐一声,筛盅落桌敲定,年轻人意气风发,好似吃定众人,大气道:“压!”
银钱齐刷落在了那个“大”字上,他斜眉笑眼的巡视过众人问道:“不改?”
“不改!”
一致押注,一致回应。
年轻人忽而变脸,翘起嘴皮,傲然不屑道:“买定离手,开开开!”
连说了三个开字,势在必得。
紧随着他的手挪动筛盅,那瞪着的眼珠子似要钻进盅里去,渐渐地,映出的三颗骰子,一颗呈上的是一只螃蟹样,一颗是两只螃蟹样,一颗是三只螃蟹样。
年轻人顿时撂下筛盅拍掌仰天大笑。
聚众故作失望模样,有人叹息,有人摔手,不说十分假,七八分倒也还差不太多。
年轻人却得意忘形着,作样安慰道:“赌钱嘛,自然有输有赢,自古先输后赢,来来来!决战到天暗!”
一日有水喝,和日日有水喝的道理,在泸沽老镇,深入人心。
约莫一柱香之后,哪里赌得到天黑,青衫年轻人已然支愣在老墩上,双手撑着膝,耳朵耷拉垂着头。
一看,又输完了。
他输得奇快,今日的赌资又是一扫而空。
别人作样赢钱,他却故意输钱,这几年来,此番输钱的模样倒是被他装演得愈真难辨。
聚赌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个个挣得盆满钵满,日复一日,大家倒不认为这陈先生是个傻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在故意输钱,只不过其中缘由无人猜测与知晓,只因送钱的生意,谁还不乐意?
心照不宣。
槐树靠近西岸石桥,对岸的那户人家走出来一个抱着筛箕的黄脸妇人,隔着老远就对槐树下石桥上的年轻人笑道:“陈先生,今天又输完了。”
出至妇人之口的这句话并非带有着什么惺惺作态的嘲笑意味,反而有的是如此的波澜不惊,太过寻常,好像就是这般,本该这样。
陈抟朝着妇人笑了笑,摆了摆手,妇人不以为然,然笑着自顾扒弄着筛箕里的干菜。
……
石桥上的老汉好像经常都在这儿,抽着卷烟,一坐就是一整天。老汉坐的地方是一块石板撬松之后的空隙之处,恰好容纳下一个成年人的屁股,老汉瘦弱,有些多余。
整个石桥仅此一处破坏地,很多年间都不曾刻意去修砌过。老汉只会坐在那儿,不赌钱,只看。就算每日聚赌时的人多且杂,却没人撵他,没人说一个老汉占了位置的不字。
有时老汉没来,人一多,就开始围着木墩乱坐,肩挤着肩,水泄不通,此处位置也要被坐,可老汉一来,不管早晚,立马就有人腾挪,这个位置不是他的,却又是他的。
老汉抽了一口烟,吐出之后烟雾缭绕,余烟散尽在槐树的枝干中,密叶里。
老汉见妇人不予回话,便又抽了一口旱烟,他仿佛犹豫了很长时间,烟缕从牙缝中钻出时,终于出声问道:“老哥,你也别怪咱话多,像你每天这没完没了的给这帮狗东西送钱,图个啥子?”
老汉用两根手指头捏扯着烟杆里裹得紧实的还冒着火星子的烟草,掐出了一缕清烟,吐露心声:“这帮狗东西越发舒坦,越发的好,海也不出了,都在自个家坐着生蛆,等着老哥你送钱。咱湾子上多少年都未曾变过的老本行,可忘不起。老哥你要晓得,外面的世界和咱们泸沽不一样,银钱这个东西有用,在外面更有用,可在咱这老镇里,谋生都得靠这出海打渔,海里的渔食一多,钱是真不值钱,现在好了,不出海,不打渔,钱是真钱,可照样没啥子逑用!咱真怕这帮狗日的坐懒成性,等老哥你一走,不出海,不打渔,个个等着拿钱换吃食,时日一长,个个饿死算逑!老哥你有你的道理,可咱这泸沽还是泸沽,咱泸沽人的生存,不敢忘!”
“咱没上过几天学塾,大字识不得几个,说的话不好听,老哥多担待。”烟杆里的冒着烟气的火星子被老汉捏掐熄灭,烟杆被他敲在了屁股旁的石板上,连续敲了三下,熄灭的烟草掉落地上,散发着缕缕烟尘。
老汉面庞黝黑,皱纹满布,花白的粗须参差不齐,满脸苦闷之色,肚内五味杂陈,心里忒不是滋味。
心底深处的心思,别人又哪能有火眼金睛去透晰明了。
老汉的心上装着许多说不明道不来的滋味,可陈抟,大抵是摸得清楚一些的。
芸芸众生,不过如此。
泸沽同宗,老汉活得久,久到他是老镇少许亲眼见过甲子多年前的逐战活到今天的人。
身在泸沽,辈分最高,活得最长,他就得担着这个源远的老镇泸沽。
陈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老汉叹了一口气道:“老哥也晓得,咱没上过几天学塾,大字也就识得那么几个,有些话说得不好听,老哥多担待。”
陈抟笑着轻轻摇头,起身负手,走过了蹲身老汉,才扭头笑说道:“天暗了来我家,多带些你那个桃儿酒。”
老汉欲想回语,犹豫不决中却也就眼睁睁目送着青衫年轻人过了桥。
老汉长长的呼出了一股子鼻息。
年轻人路过黄脸妇人时不忘讪然一笑。
黄脸妇人眼随背着手的年轻人远去,挪眼对老汉问道:“老辈,这陈先生是啥子人嘞?奇怪的很,他来咱们镇子也有五六年了,来时这模样,今天还是这模样,变都没得变过。”
老汉奈何感慨道:“莫说五六载,六七十年也不就如此。凡人一日十年,神仙十年一日呐!”
妇人云里雾里道:“老辈你读过书,咱可大字不识一个,说的是个啥嘞。”
老汉落了落眼,“自个儿琢磨去。”
老汉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把烟杆挂在了腰上,佝偻着个瘦弱的身躯摇动着。
老汉原名江爨,因为这个爨字不好写且不好认,所以他自个儿改成了江川,好认好写。
……
陈抟之所以是先生,实实的对于泸沽人而言,他本应该就是一名教字识文的先生。
虽说教书先生爱赌钱,这个名声到哪儿都不会好听,可他逢赌必输,架不住爱送钱呐!
谁会不喜欢一个天天给自己送银钱的先生?
可哪里有什么教书先生?
陈抟亦从未说过自己就是教书的,那只不过是镇上人们认为他就是个教书的,所以他成了爱送钱的教书先生。
可他分明教的是武,从六年前开始,传授镇上孩童向武,一直如此。因为练武艰难且苦,跟他学武的大多孩童所付出的代价无法与得到的回报对等,因此受不住煎熬磨难跑了的很多,练武熬不住,丢脸得很,更其不愿与别人说道。
时间久了,镇上人们大抵猜到一些,却也没多想,习惯使然,就认为他是教书先生了,反正都一样。
而六年之久,他家名曰的“私塾”里,学生还不足双手数。稚童熬成少年,小姑娘熬成少女,仍然无有所成就,真正练武后踏上修行路的,几年来也就一两个。
武途,只能自己有所受;修行路,关乎灵气;以至于陈抟如若帮他们,便是害了他们,有心无力之事,使不得。
虽说武道一路的修行不受人间灵气的影响,可顾名思义的修行仍是修行,最起码这一切的根源终归是要在灵气充沛的前提下踏上修行一路再可言说。
大多修行一道不关乎灵气缘由,却是在灵气的前提下踏上,息息相关,很奇妙。
而泸沽的灵气被南海汲取殆尽,连一个最为寻常的武道也未能尽然修上,陈抟只觉得,这泸沽真不是个好地方。
……
陈抟推开了正堂屋的大门,映入眼帘的小院“私塾”仿佛是一方很奇妙的小天地,五六个少年在扎步练拳,拳意视而可见,如龙虎咆哮,各自相称。
日铺时分,艳阳微斜,两名少女经不住长时间的锻体炼魄,此刻正跟着一名年轻女子在屋檐下台阶上坐着小憩,听着女子陈说着中土神洲的过往种种。
两个姑娘听得是眼冒金星,憧憬得很。
陈抟进院便调侃道:“两个小家伙还挺能撑,撑得过初一可撑得过十五?”
五六少年依旧,两名少女中的年龄较大的扎着马尾的姑娘没好气道:“先生您可莫要瞧不起人!”
陈抟站在屋檐下,揶揄道:“先生我记着收的学生来来去去共二十有四,为十六少年,八个姑娘,到上旬为止,熬不住跑了的十六人,其中就有六个小姑娘,你又才来几天?”
马尾姑娘傲气道:“她们是她们,我可不一样!先生你不知道,我都已经在和我的凡胎打架了!”
陈抟哈哈大笑道:“凡胎打架,好新颖的词。”
较小的姑娘梳编着长长的辫子,弱弱的点着脑袋附和道:“云姐姐可厉害了。”
陈抟一时正色严肃悉教道:“厉害?连修行路都走不上,怎么就厉害了?难道这就是你俩个偷懒的说辞?”
辫子姑娘刹时脸红了起来,拉着她口中的云姐姐就跑去跟着少年们一起练拳了。
此时一直坐在门槛上的年轻女子斜眼瞥视着身前的青衫年轻人,语气不算好的说道:“陈图南,你至于吗?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可不是哪个练武的姑娘都要是她游采露吧?”
鲜有人知的陈抟,人尽皆知的陈图南。
陈抟正色道:“武之一道,于男于女都相差无几,怎能以性别来说道?不都是关山阻隔?”
女子使劲瞥了他一眼,不与争论。
陈抟见女子此模样,干咳了一声,松了松嗓子,巡视练拳的少年少女,眼神停留在一名看起来十五六的少年身上片刻,回神又奉迎朝女子笑道:“香儿,你说秦飏这小子练武六年不成,像是身体在刻意排斥着似的。”
“是被阻隔。”
女子姓盛,名淑香,寻常且平凡的名字,一席青碧色的紧身长衣,裳摆拖到长靴后跟之处,她眉目如画,虽是圆脸,仍然惹眼夺目。不似陈抟的发髻裹在后颈,仍由到长不短的黑发拖背,有些乱;她的发髻则梳得很高,被一支玉簪扎稳,像是长马尾。若是仔细一看,那哪里是玉簪子,分明是一把三寸小玉剑。不仅是这簪子,左右两只耳坠分别也是两把截然不同的半寸小剑,奇妙无比。
陈抟翘眉道:“这是何意?”
盛淑香抬头看了一眼他,轻声道:“天生剑纹。”
她只说了四个字,神色静若止水。
“剑这东西可真是妙不可言,我是一点儿也看不透,香儿厉害呀!”
陈抟的眼神落在了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名叫秦飏的少年身上,啧啧称奇道:“了不起,在这个灵气稀薄的人间持剑共鸣,对剑感知能走上剑道已然很了不起了,天生剑纹,更加了不起!”
女子微微点头,或是表示认同,言表甚微。
陈抟打着哈欠道:“呆会儿让他留下。”
青衫年轻人头也不回地朝屋里去了,这句话带有些吩咐意味,可女子的不动声色,应该是答应了。
此时的陈抟,认为泸沽,或许也还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