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说：“你喝的豆浆，是这些豆子们的生命，和它们曾经所有的梦想和希望。这样的故事，发生在宇宙的各个角落。一个物种的存活，需要夺取其他物种的生命，这是宇宙的生存法则。另外，还有一些意外的死亡，比如你走路时踩死的一只蚂蚁，被工程车碾死的母子，等等。所以，死亡是宇宙间最稀松平常的事，每一瞬间都在不计其数地发生。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永无止尽的毁灭。毁灭是万物存在的基础，除了食物链构成的各类生命秩序，它还会催生新的动力或生命。你们有在研究能量转换的问题，其中能量也可以理解为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此消彼长，是不同主体之间的毁灭和新生的交换而已。”
说完，它又轻轻推了下他。
倏忽间，他又回到了黑暗的太空。
虽然已有过这种经历，但独身一人漂浮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空间中的感觉，依然令人悸怖。这时，他看到了一幅前所未见的壮观场景。
视线前方，翻腾着一片浩瀚绚丽的云霞。云霞呈不规则的波浪型，通体紫金色，其中嵌着一些蓝色的宝石。仔细望去，紫金色的云彩间，局部透出红色、橙色、紫色、褐色等复杂的光环，光环周围又密密麻麻布满银色的小点。而那些蓝色的宝石，呈现出漩涡的形态。整幅图案波澜壮阔，同时又在不断明灭闪耀。
随后，他发现自己快速朝那片云霞飞去，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随着距离的接近，云霞原本绚丽的状态消失了。先是出现一些零星的块状物体、气雾团等，然后逐渐增多。
“这是星云，那些闪着亮光的，都是星体，有恒星，也有行星，有固体星，也有气体星。”
星体越来越多，有些自行其是，有些形成固定的组合。但更多的星体，似乎正在战争。他感受得出这是战争场面。由不计其数星体组成的成簇星群，涌向另一个星群，星体的碰撞、引力的割裂，发出炫目的光芒和巨大的轰鸣。有些还没碰上之前，就已粉身碎骨。有些个头相当，扭曲在一起，就像两头猛兽的嘶咬。
那些漩涡状的蓝宝石，离得越近，颜色变得越深邃。
“这就是你们最感兴趣的黑洞。”它说，“你们做梦都想窥究黑洞的运行原理和里面的情景，其实，说出来你们可能会失望。黑洞的功能，有点，呃，有点类似你们的废品收购站，它会吞噬沿途的老弱星体和各种无用的物质，经过重新组合，然后抛出去形成新的星体。因为有这样的循环，所以宇宙才能保持生生不息的活力。”
“当然，这一切也是以毁灭为基础，只有不断摧毁旧事物，积聚起足够多的物质和能量，才能诞生新的星体。”
他愕然：“那黑洞到底有多大？”
“你们已经知道，一个成年人的体重，一般不超过一百公斤，但你们生活的地球的质量，大约六十万亿亿吨，一个人的重量在其中几乎已可忽略不计。但太阳的质量，是地球的三十三万倍，如果我再告诉你，这个黑洞的质量，是太阳的一千亿倍，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它狡黠地说。
他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一直朝其中一只黑洞飘去，越来越近。他想挣脱，想后退，但已来不及。
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吸入黑洞。
他有过一次坐过山车的经历。车子从钢架顶端呼啸着俯冲向地面，又瞬间抛向空中，巨大的惯性和视线压迫，让他有一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
他以为也会有这种感受。出乎意料的是，进入黑洞后，非但没有风驰电掣的穿越感，甚至更像进入一个静止的空间，并且也不是想像中深不见底的幽深黑暗，这里光线充足，比外面的太空亮堂得多。
但与以往经验中的光线不同。平时，人眼是看不出光线的形状的，只能感受到亮度，这里的光线却是有形状的，静止不动，分成一截一截，宽窄不一，颜色也五花八门。借着这些光线，他看到空中漂浮着形式各异的物体。这些物体一刻不停在变幻着形态，刚刚看上去还像逶迤的山脉，下一瞬间就成了一锅烧糊的粥，再下一瞬间，又成了繁复的几何图案。有些物体在自由扭曲、变形时，也会瞬间分离，与边上的其他物体粘合成新的形状。当这些物体碰到光线时，原本静止的光线就被吞噬不见。
他往下看时，看到了更恐怖的一幕：自己的身体竟然不见了！
手、脚、躯干，这些不知什么时候全消失了。他本能地想伸手摸摸头颅还在不在，随即意识到自己已没有手。更悲哀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头颅也没了——一块六角形的岩石变成水滴形后，从他脑后方穿过来，与前面一块黑色的岩石状物体融为一体，然后扭成一个怪异的笑脸。
“因为所有的生存要靠毁灭来维持，所以宇宙的生存法则是极度利己主义，必须掠夺一切自己用得到的资源，摧毁一切影响自己生存的障碍。掠夺和摧毁，以及由此发生的死亡，构成了整个宇宙的基本生态。我知道你很想醒来，摆脱这个恶梦。但如果我告诉你这个梦永远不会醒，而且，你已进入你们人类梦寐以求的永生状态，不知你会作何感想。”它的语气略带点揶揄。
“我刚才已告诉你这个黑洞的质量。在这个体量的质量体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就算有，也可以忽略不计。你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呆多久，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价值、荣誉、成就、地位、财富，在这里毫无意义。相应的，这里也没有死亡、疾病、饥饿。也就是说，任何能彰显你作为一个独特个体存在的特征，都不复存在。”
眼前的图案依然在不断变化形态，最初的新奇感和惊怖感已消失，取代之的是无聊、枯燥、烦躁。然而，这些负面的情绪也没能持续多久。他想闭上眼休息会，但也因没有可开阖的眼睑而无法回避眼前的一切。他必须一刻不停地接受前方的物态变化。
“你所看到的这些物体形态，受到黑洞内引力的挤压，正在进行解构和重组。因为这些物体无法抗衡黑洞的引力，所以无法保持自己的形态。包括光，也要被分解。”
在这个连光都无法逃脱的地方，他不知要呆多久，也不知要去向何方……
他想大喊大叫，刚动这个念头时，就听到了自己的叫声。
“在这里，你可以实现任何理想。” 揶揄似乎变成了怂恿。
前方的物体，这一刻呈现出的是汹涌的岩浆。
他想看看岩浆下面有什么，然后就发现自己已身处血红的漩涡中，周围全是升腾的烈焰。虽然已无躯体，但仍有强烈的灼烧感觉，他本能地想逃离出去。念头动处，前方火焰已熄灭，变成一片空旷。目光所及，是一片灰蒙蒙的蓝灰色，不知有多深。
他想穿过这片旷野。感觉得到自己在向前飞快掠进，但这片空旷区域似乎没有边际，不知飞了多久，仍没有任何到头的迹象。回过头去，刚才的岩浆已不复可见，目光所及，是无边无际的死寂。现在，他已完全失去方向，孤零零地悬挂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寂静中。
不知要呆多久，也不知要去向何方……
他不甘心，继续向前飞掠。为了防止出现偏差，他把目光定在一处，一直朝着这处飞去。
只要出现任何一点偏差，就会形成曲面轨道，就有可能回到原点。
他自信自己已完全按照直线在行进。它说过，他可以实现任何理想。他现在的理想就是以直线飞行，穿过这片巨大的虚无世界。
“虽然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但你仍可以按你以往的经验计算时间。好吧，换算成你们的时间单位，你要穿过这个黑洞，大概需要一百四十亿年。从你被吸进来到现在，大概只过了一天。”
他感觉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这就是永生吗？没有尽头的绝望和平淡。
他开始怀念死亡。起码在死亡之前，还有冲动、留恋、喜悲、念想等等各种情愫。这些情愫因短暂而扣人心弦。如果没有丰富的情感，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死亡会更没意义。不管生前活得多么精彩，一旦死亡，你的生命、思想将永远消失，一切都不复存在。”它发出警告。
“难道在永生和死亡之间，就没有第三条路了吗？”他虚弱地问道。
“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答案。”它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