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游野1688年，夏煌，离城。
没人想过离城会被夷族人打下，就算是在几月前离城被迫开始封城，食物越来越少，而逃来这里的流民与败兵越来越多的时候，也没人想过这座屹立于东西交界处，由武帝亲手监督打造出的万城之城会倒下。
苏躺在离城教堂中，在这个结合了东西文化又当任了近一百多年的东西贸易枢纽的城市中，类似教堂这样的西式建筑随处可见。教堂中原本纯白的圣像被染上红与黑的污渍，苏闭着眼不想听见同他一样躺在教堂中其他伤员的哀嚎声。
即使是闭着眼苏也牢牢握着一柄剑，虽然别人都说这是一把刀，不过苏一直坚持说这是一把剑。
苏最近经常做梦，先是梦见秋天的离城，层层金黄的高大梧桐与鲜红但色调不尽相同的枫树像是台阶般从离城中心的最高处向四周扩散而去，白色的建筑在林中时隐时现，那是他最喜欢的离城。然后是被炮火与冷冷的刀光映照下的战场，苏握着剑，身后是夷族人凶恶的目光。最后苏会猛地从寂静的夜中惊醒，坐起身来，从破烂的窗户望向外面广场上燃着的篝火呆坐着。
教堂周围很混乱，四处游荡着逃难的流民以及一些从战场上逃下的逃兵，每到夜晚他们会聚在广场上，点燃篝火，唱些苍凉粗犷似是含着沙的歌，苏听不懂这些，不过和他一同住在一起的其他同袍们没到这个时候就会忍不住嘲讽牢骚几句，说明明是些逃兵却还能活得这么自在。
但苏知道那些逃兵并不是些怕死的人，他们只是厌倦了战场，从身体上到心灵上。前几日将军和他们说过援军马上回到，但马上又是多久？
这场战争是他们挑起的，那个才继位没多久的少年皇帝轻飘飘的传出一纸御令，于是成千上百的人死去。最近离城戒守的人越来越多，大概等再过几天他就不能听到这歌声了，他也该死去了。
不过那也没关系，苏只希望死亡真的如同很多人所说的那样寂静。窗外的歌声已经停下，夜重归于寂静，肖呆坐在原地出神地望着远方，等待着不可知的未来。
“你是我父亲的护卫？”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苏的旁边，原本微微喧闹的教堂因女孩的到来而安静，女孩穿着带有淡淡花纹的长裙露出的白皙的双腿因寒风而微微跺着脚。
“是的，我很抱歉。”苏和女孩对视着，她是隋亲王的女儿，原本她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不过那是以前了，现在他的父亲还有哥哥们都已经死去，苏也没能保下他们，这是战场，所有人都已经对死亡麻木，不管是谁死去这都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女孩皱眉，“我不需要怜悯，你只用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保护我离开战场，我要回王都当上新王。”
“别开玩笑了，你的哥哥们原本有机会，但他们都死了……”苏闭上了嘴，因为女孩的眼神凌冽得不容他拒绝，“你是认真的？”
“将军已经同意了，你要保护我，这是他的命令。”
苏沉默，“为什么找我？”
“因为他们都说你的剑术最高，杀人最快。”女孩澄澈的眼里燃烧着的是种怎样的东西？就像烈火一般。
苏摸了摸冰凉的剑鞘，“如果你当上王了，他们能回家吗？”
“以我的生命起誓！”女孩在她背后已经染上污迹的圣像的目光中，面色肃穆地起誓。
“我或许可以试试。”苏喃喃道，从那天之后苏再也没听到过广场上的歌声。
（2）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女孩带着质疑的目光看着苏，这已经是她第六次来教堂了，从苏答应她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女孩等不起，绵延在各处的战火中的人们也等不起。
“夷族人攻城的时候，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苏啃着干硬的饼，头也不回地说。
“你真以为夷族人能攻下离城？”
“为什么不能？”苏平静的回头与女孩对视，随后又低下头来，“最近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时候快到了……”
女孩脸上还是那种固执多疑的神色，也许是战争这个猛兽给了这个年龄尚小的孩子太大的冲击，也有可能她本来就是这个性格。
“你见过死人吗？”苏问。
“见过，他们烧我父亲还有哥哥尸体时见过。”
“那就好。”苏站了起来，拿着剑，“你准备好走了吗？”
从城墙的方向传来轰然巨响，随之而来的是隐约能听见的沸腾的人声，夷族开始攻城了。
“你知道吗？在我们当兵的时候会有人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有人说为了钱，也有人说建功立业保家卫国，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活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苏带着女孩跨出教堂的门，“直到仗开始打起来的时候，才知道赢不赢什么的都无所谓。”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得活下去。”苏拍了拍女孩头顶，并不明亮的光透过微尘打亮两人的身影，在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直到这时女孩才注意到苏还多么年少，在阴暗的教堂中她并不能看清这些。
不过少年疏离冷淡的目光，女孩只在那些心灰意冷接近死亡的老人身上看见过。
“你是叫苏？”女孩问。
“是的。”
“你可以叫我朱寒。”
城外的战场已经乱作一团，军旗倒在地上混着污水，苏带着朱寒站在离城外的树林中，离城的秋很冷，女孩双颊被冻的发红。
“再忍耐一会儿，要等翻过这座山才能点燃篝火，不然会被发现的。”苏提着剑说。
“你带我出来那条路有人知道吗？”女孩问。
“只有我知道。“
“你能带我从那里逃到这里来，为什么以前不用它逃走。“
“以前想过，不过我的家就在离城，我有家人他们没能逃走死在了战火中，我也就没有要逃的理由了。“苏递过一个水袋，女孩接过只喝了一口就咳嗽得不行。
“你给我酒？“女孩微怒。
“酒比水更驱寒。“苏拿回水袋，灌了几口，在女孩薄怒的目光中苏突然觉得如果女孩笑起来会很好看吧。
苏带着女孩翻过山后，女孩彻底走不动了，苏在一处平地上搭起了营账，让女孩进去休息。晚上，苏躺在营帐外，他盖着厚实的斗篷并不觉得冷。
“苏你睡了吗？”女孩声音隔着帐篷传出，苏能听出女孩有些微不安，也许是害怕苏会丢下她独自一人。
“你还没睡？”
“没有。我睡不着。“
“那我可以陪你说话，等你睡着。“苏睁眼看到夜空中寥寥的星。
“我的母亲也会这样做，每次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在我旁边等我睡着。她现在在离城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等我。“女孩絮絮叨叨地说着，到头来她也只是个纤细脆弱的女孩啊，毕竟她还那么小。
“朱寒，王应该坚硬一点。“苏说，“不过你的话这样也好，太过坚硬的反而容易被折断。”
营帐中传来女孩均匀的呼吸声，苏笑了笑，不过他还不能睡，他拿着的剑冰冷得同夜色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