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娴又坐在书桌前出神。
今天她应该去看黄昆吾,可她翘了班。从业几十年,她从来没有翘班,可今天,她不在乎“上面”怎么想。她在乎的只有眼前那个旧得发黄的硬壳纸本。
那是一本同学录,和香水瓶放在一起。秦娴几天前把它拿出来摆在桌上,从此之后没敢打开。
密陀市一中78班秦娴。封面上有她强装连笔的字迹。
同学录的侧边是字母。一本能够按照姓氏首字母检索的同学录,第一页就是安毅。从乐弥摩的办公室回家之后,秦娴坐在桌前好几个小时,出神地盯着泛黄变色的封面。
同学录旁边,是黄昆吾的档案夹,秦娴反复看过几遍。
二十六岁的黄昆吾,有一份漂亮的履历。成绩单排名从来是第一,所有奖学金、奖状都是一等奖。他的智商并不惊人,只是正常水平略略偏上。他的一切成绩来自比别人更加刻苦努力。
如此刻苦的黄昆吾,应该有高远的人生目标吧?可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好像迷失了方向,就业志愿居然是密陀市那个冷衙门。
最了解他的人,是他的同事乐弥摩。就连乐弥摩也说不清,黄昆吾为什么必须要到这里管一堆故纸。乐弥摩只是说:“他有一个很沉重的秘密。也许有两个、三个,或者更多。”他说到这里就沉默,似乎怕自己的秘密也受到波及。
“他不喜欢说话。”黄昆吾的另一位同事如此评价他。这位同事姓卜,人称大卜,有股玩世不恭的气质。秦娴讨厌他却不是因为他对人对事都极不认真,而是他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这都是命”。
“他很喜欢钻研。”大卜说着,目光投向阴冷的楼道深处,凝望那些来自不同时代的门扉。“小黄比谁都爱看那些老东西。我总觉着,他在里面找什么。”
秦娴对他神神叨叨的气质深深反感,但她比谁都希望弄清楚,黄昆吾到底在找什么。
爱读档案的黄昆吾,是在某个档案中见过秦娴吗?
究竟是什么档案?
秦娴飞快地一伸手,掀开了面前的同学录。
看,很简单嘛。她对自己说。你在怕什么呢?
三十年前的纸张被岁月染出独一无二的痕迹。
当年是圆珠笔的天下,人人笔盒里都有一大把,没想过它不耐岁月侵蚀,三十年后字迹都晕开变模糊,只看得见一团团蓝的、红的小小圆渍。
当初十七八岁的人,怎么会想两倍于他们寿命的未来呢?变老之后的事情,根本没有想过。
只有安毅用的是碳素钢笔,存心要在秦娴的记忆里留一辈子。姓名、性别、星座、座右铭、喜欢的花、喜欢的食品、喜欢的运动、喜欢的名言、喜欢的偶像……同学录做得像本私家档案。秦娴不禁微笑起来,那时候他们竟有那么多喜欢的东西。
毕业留言、通讯地址、电话……
电话。秦娴看到那串数字,又胆怯了。你到底在怕什么?她又问自己,还是没找到答案。无端的恐惧。
总归要战胜恐惧才行。她常常用这话引导病人,没道理自己会做不到。
那时候电话号码只有7位数,后来首位后面加了0,不知道他家是不是这号。秦娴拨了号码,短短一刹希望听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但耳边响起了一连串“嘟”。
嘟——嘟——嘟——
“喂?”少年的声音冒了出来。秦娴感觉在瞬间穿越时光,忍不住脱口而出:“安毅?!”
“喔,等一下。”少年把听筒搁一旁。秦娴听到他喊:“爸,电话!”
秦娴木然时,听筒里传来另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喂,您好。”
“……安毅?”秦娴对陌生的声音不大确定。
“是。您是哪位?”中年男士彬彬有礼。
“我,秦娴。”
那边沉默了,不知是想起了她,还是想不起来。稍一停顿,男人带着欢快的口气问:“秦娴?什么时候回国的?”
“没多久。”秦娴松了口气,暗笑自己怎么那样傻!这是三十年后,他们都老了,都经历了无数故事,谁还会为了年少无知时的恋情脸红?“很久没见过老同学,想见见大家。”她嘴上说是“大家”,其实很多同学的名字都记不住了。
“好呀。”安毅高高兴兴应承,随后扯出一大片话题,提到这个同学如今怎样,那个同学如今怎样。
秦娴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付着,还是忍不住问:“安毅,你记不记得高三那年夏天,你送给我的香水?我想再买一支,可是这么多年找遍商场都找不到。那到底是什么牌子?”
电话那边的安毅毫不迟疑地接上她的思路。“你说的是玻璃瓶,绿色的,‘重新开始’?”
秦娴用力点头,完全没想到对方看不见。安毅尴尬地干笑一声,说:“我那时哪能买得起大品牌,是从小店里淘的。”
“卖香水的小店,在哪里?”秦娴的心开始砰砰跳。
安毅没有马上回答。“这么多年,不知道店还在不在。你出国的这些年,城市整个大变样啦。”
“总要找找看才知道。”
安毅含含糊糊地说:“位置……我记不太清楚。”秦娴凭着多年的经验,听得出他确实在认真地回想,模糊的回忆让他迟钝。
“那家店,是不是叫‘来生坊’?”秦娴开始碰运气,“是不是在豆芽巷?”
听到那几个神秘无解的字眼,安毅的情绪立刻活跃。“哎,对对,应该是这名字。我想起来了!孔雀绿色的篆字招牌,来生坊,很美的名字,很美的字。”
秦娴砰砰跳的心,猛地跳不动了。
她现在明白,是什么让她感到恐惧,让她不敢联系安毅——
黄昆吾说的是真的。
“你……真的去过……”她喉咙干涩,不知是失了力气,还是喘息艰难。她的声音变细,“难道我也去过?叫做饕斋的面包店,真的存在?可我想不起来。”
“秦娴?喂?你怎么了?”安毅渐渐听不清她的声音,正感到诧异,只听耳边切入忙音,那头的秦娴匆匆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