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拒绝萌娃的请求,老山长自然也不例外。但两人并未久呆,很快,便被在外侯着的宋齐丘请了出来。
刚得了字,炎昭,陈夏陈炎昭似乎特别开心,声音更是洪亮:
“宋教习,老山长看起来精神着呢!”
“你知道什么?山长大宗师修为,气不散则神不灭,丹田一点浩然气在,形体便不会坏。”
宋齐丘黑眉下狭长凤眼一鼓,瞪了过去。
“这样啊,昨日宁真人来送药,也不成吗?”
“宁道长那药自然灵妙,却医不了山长。他并非什么伤病,他的病不在身,而在心,在朝堂,在社稷!”
“什么朝堂?什么社稷…”
陈夏满脸疑问,许瑜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微微摇头。
“山长这病根,未任朝官前便落下了。前年昭宗被弑,这两年又有白马驿、九曲池…一桩桩惨事。再加之新帝被困,朱贼篡位称帝在即,天下却无人能制,山长实已油尽灯枯…”
宋齐丘黑蚕似的长眉虬结在一起,神色愤慨不已,然后,又怒声道:
“书院这场火,是把山长最后的念想都烧光了!”
……
出了书院,已近正午,两人便准备各自回家。临了,陈夏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
“瑜哥儿,这段时日,那刘黑大个子可有来寻衅?”
许瑜微怔,面色稍有不愉,回道:
“不曾。”
“瑜哥儿莫要担心,没有便罢,若惹恼了我,看小爷不一枪戳了他。”
陈夏气呼呼的说道,其眉心红点,日光下晶莹剔透,似嵌了颗红玛瑙。
许瑜失笑,心下颇为感动。
陈夏虽粗枝大叶,心思单纯,却是着着实实的护他,定是听了宋教习要护送老山长回袁州故里,担心他遭那刘家人欺辱。
平南王钟传都督八州,各州虽皆备军马,但最精锐的,当属本州大将刘楚所部两万飞熊军。
钟传能从一介猎户,晋升镇南节度使,又安安稳稳经略江西全境十余年,飞熊军功不可没,刘楚本人亦深受其倚重。
但钟传何许人也,力能搏虎,雄才大略,且有文侯之美誉,所统部将又岂能是跋扈之辈,只是寡人尚且有疾,百战骁将刘楚恰好也有。
刘楚正房早早病故,妾室柳氏美貌善侍,他对其百般宠爱,且后又育得一子,更是言听计从。
这些事,都是自那之后,陆陆续续听说的,事件起因很简单也很无语,争风吃醋,不提也罢。
……
回家用过午饭,正待写写字,静静心,那个粗嗓门又在外边叫嚷。
书院一时半会不能重开,估计最欢乐跳脱的人就是他了。
“瑜哥儿,上蓝寺那边来了佛门高僧,正在做道场,说是为城内的亡者超度,我们也去看看吧。”
“一群和尚念经,有什么好瞧的?”
许瑜本不想去,奈何经不住他没脸没皮的央求,便只得应了。不过,传说中的高僧,去见识一番倒也无妨。
寺院在城西南,面积并不大,各方佛殿,经阁宝塔,钟楼鼓台,一应俱全。
据说,南平王钟传年轻时曾得僧人救助,便倾慕佛法,后来在残旧古寺原址重建此寺,又拜请筠州高僧令超禅师为本寺住持。
此时二人皆已先后故去,但寺院香火依旧鼎盛不衰,尤其今日法事,寺内更是青烟蒸蒸,幡幢林林,与会者不可计数,将道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仗着陈夏力巨身巧,二人挤了入内,一瞧,果真一番浩荡肃穆的佛家气象。
红袈裟,黄法袍,黑僧衣,眼前但见个个宝相庄严,慈悲俱现。
诵咒的,唱经的,敲磬的,耳边仅闻阵阵梵音空妙,清静无边。
但瞧了一会,许瑜并未看出什么名堂,只觉有些吵闹,这檀香闻久了,也感觉有点晕晕乎乎。
这时,一旁的陈夏忽地猛扯他衣袖,一手捂着额头,大叫:
“啊,我的头好痛!”
这如钟鸣般的声音一响,全场瞬间寂然,仿佛时空停滞了片刻,然后佛音方作,围众却齐齐转头,盯向了这处。
许瑜见状赶忙将陈夏带离,只见他神色痛苦,小脸涨红,额中隐现火光,那粒红痣鲜艳若灿,竟似要渗出血来。
同一时刻,不知几千里外的某处崖洞,一具泥石覆盖、辨不出面目的坐像,突然炸裂开来,从中走出一个无眉无须的光头裸身僧人。
他一边走,身后碎土一边吸附其身,最后化作一件灰色衲衣,僧人面容无悲无喜,径直朝东方而行。
出了寺门,梵声再不可闻,街市喧嚣入耳,陈夏才逐渐缓过神来。
他气咻咻的嚷道:
“什么破寺?小爷再也不来了。”
“你究竟怎的了?”
许瑜被他吓到了,刚才牵着他的手,就像握住一块火炭,其烫无比。
陈夏摸摸自已额头,也是一脸纳闷,道:
“头先那场上的烟雾变化多端,小爷正瞧着有趣呢,道场中好像有个和尚看了我一眼,又冲我笑了一下,然后小爷的脑袋就像炸开了,心也跟火烧似的。”
他又摸了摸胸口,似乎仍有余悸,猛地又转身,恼道:
“莫非是那和尚搞的鬼?不行,小爷得回去找他理论。”
“好,我陪你去,你记得是哪个和尚吗?”
“那么多光头,小爷如何分得清楚?…啊呀,算了算了。”
……
“对了,你刚才说那什么烟,是如何变的?”
“一会儿变成菩萨金刚,一会儿变成宝莲金殿,还有一些人影从四面八方飞来,可有意思了。”
我怎么什么也没看到?
许瑜暗忖,看来,与佛也无缘。
不过,这萌娃似的少年,应该有着什么不寻常的来历。
他一时没办法弄明白,便也没再追问,既然都讲机缘,那便顺其自然吧。
“瑜哥儿,好久没出城了,小爷心里不畅快,你可得陪我去耍耍。”
陈夏眼珠一转,又冒出个主意。
“好,去哪?”
陈夏见他爽快,眉开眼笑,欢道:
“便去龙沙洲吧,那边开阔,鸟也多。”
“好,走吧。”
“且待小爷取了弓来。”
“……”
出城正好从陈夏家门经过,他手脚麻利,屋院中的女眷话也来不及说,只见得他的一道影子,唰的进去,嗖的出来。
出了城,走了约三四里便到了目的地。
龙沙洲地势高阔,既可远眺梅岭,又能近看蓼洲,堤上樟柳枝叶繁茂,江边白沙堆积成丘。
每逢夕沉,天际云霞绚烂,江面水光潋滟,文人骚客、痴女情郎,争相到此游赏。
此刻阳光和煦,风物相宜,却是没见着几个人影。
许瑜独自漫步沙洲,渐渐沉浸于这方天地难得的静美,几乎忘了他身处的,是一个妖魔肆虐、节镇乱战的时代。
……
陈夏方才也不知跑去哪里张弓射鸟,回来时箭囊已空,他倒提短弓,边走边嚷:
“今日这鸟甚是机灵,多长了双翅膀似的,气煞小爷了。”
不过他神色倒不见半分沮丧,走到近前,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东西塞入许瑜手中,表情神神秘秘,小声道:
“瑜哥儿,你猜我见着谁了?”
“谁?…你哪里捉来的这些蜜蜂?”
许瑜张开掌,只见一堆黑色的小东西在掌心兀自爬动,似要振翅飞走,却欲飞无力,有两只缓缓爬到掌沿跌了出去。
“就在那边,嗡嗡嗡吵死小爷了。”
陈夏一脸烦恶,向南边野地指了指。
这附近阡陌纵横,杂花遍地可见,许瑜不觉有异,掌心却忽然一痛,似乎被蜇了一下,且这些蜜蜂眼见活不成了,便随手扔掉。
“你说,你刚才瞧着谁了?”
“哈哈,你肯定猜不到,是钟……啊,头好晕……”
陈夏咧嘴一笑,正待说出名字来,只一声大叫,便软倒在地,然后再无声息。
又怎的了?!
许瑜又惊又疑,正蹲下扶他,耳听一阵嗡嗡作响,抬头看去,只见一大团黑色的蜂潮向他涌来,似慢实快,似快还慢。
许瑜揉揉眼睛,发现那蜂群挤挤挨挨,竟簇拥着一个三尺来高、黑袍黑冠的小人,就像围绕着的,是它们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