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后,左右无事,便磨了墨,铺开纸,坐到书桌前,练那记忆中的钟楷法帖。
前世临池多年,未获得任何奖,没取得过任何成绩,倒也养了些许沉着。
没有人知道,许瑜是穿越而来。
但他却知道,这方世界,极似前世历史记载中的唐末时期,同样帝室势危,诸节镇乱战不休,但很多方面却又似是而非。
比如道法,妖魔…诸多异闻在坊间流传纷纷,让他惊疑之余,也更加的言行谨慎。
一场大火,将这具身体的父母烧成焦炭,他从残垣断壁中爬坐起来,到今日已过两年有余。中途虽经了些波折,总体倒也无虞。
而昨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不知是好是坏?
“瑜哥儿,瑜哥儿,你在不在家?你没事吧?”
约莫过了柱香功夫,他刚写完《宣示》《还示》二表,院门就被人擂的嘭嘭作响。不用看,便知是那粗莽少年来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少年姓陈名夏,见到许瑜,咧开嘴大笑。
他语声沉厚雄浑,如同钟鸣,若只听声音,定会以为说话之人乃昂藏大汉。然而却身形瘦小似幼童,眉间一豆大红痣,宛若点朱,更添几分稚趣。
“你今日可是又逃课了?”
许瑜取出些新鲜的枇杷,用木盘盛了递给陈夏。
“不是的,书院毁了,郑山长也病倒了,宋教习让我们先回家待着。”
陈夏笑容一敛,嘴角也拉了下来。
“怎会如此?”许瑜眉头一紧,顿住脚步。
初临此界时,这位老山长是少数几个愿施以援手之人,只是他不想被人扶养,后来又因一些缘故离开书院,便没有再见到过。
“还不是昨晚上那些鬼东西,乌泱乌泱的往书院扑,山长领着人杀了半宿。”
陈夏剥了个枇杷,将黄澄澄的果肉往口中一塞,含含糊糊又道:
“且当时书院不知怎的着了火,藏书都烧个精光,老山长急怒攻心,就昏倒了。”
“那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
“宁真人一早便送了丹药去,据说,老山长服了之后立马就醒转,我来之前去看过他,精神可好了。”
这个时代儒家没落,文华凋零,郑山长乃当世仅存的几位宗师级文豪,一字师之诗名,遍誉天下,真走了的话确实挺可惜。
许瑜舒了口气,略一凝神,又抛出心中疑问:
“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陈伯父乃本州长史,想必应该知晓一些。”
“这几天都没见着我爹,也不知在忙什么。”
陈夏卟卟卟往地上吐着枇杷籽,然后又捏了一个拿到手中剥着,慢条斯理的接着道:
“不过,听宋教习说那玩意叫雨童,又名冰夷,乃是海外之物。以前也偶尔会有十来只,随大风大雨遗落中原之地,且并不伤人。
像昨晚那般乌压压见人就咬的,却是从来不曾听过。
宋教习还说,一定是有人在暗地里操控这些东西。”
中午面摊那两商人也是这般怀疑,为了什么?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屠城么?
许瑜细细想了想,不寒而栗。
前世的历史书上记载了不少,诸如xx十日,xx三屠,而这个时代的京都长安,就曾遭黄巢纵兵血洗,杀人以百万计。但这些都是数字,屠刀并未架到脖子上,始终难以共情。
他现在不过是弱龄少年,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权无势,只怕稍有差池便会身死魂灭。
忍不住又摸向胸口,他感知到那一抹温暖,心下却莫名的安定了些许。
见许瑜呆立无言,陈夏咽下一口果肉,露出满足的神色,哈哈笑道:
“瑜哥儿,你可是吓到了?哈哈,不用担心,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他一边说一边蹦跳,举手在头顶挥舞,怪声道:
“你看,你看,小个子也是有好处的。”
许瑜见状,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两人同窗半年,结伴逃课数十回,登滕阁戏沙洲游南浦,每每回来被宋教习逮到,都是将责任推到许瑜头上,令他着实挨了不少板子。这人却仗着脸萌身小,免了责罚,躲一旁偷笑。
“你可吃够了,还不回家练你那枪棒去。”
许瑜收过果盘,准备再去取一些来,一会儿功夫,盘中只剩几小颗青色的。
“哈哈,就去,就去,说起来,好久都没见着我姐姐了,我得找她讨要点丹药火符、稀奇物事,到时给你也送些来。”
陈夏用衣袖擦了擦嘴,竟真的大喇喇的走了出去,推开院门,还不忘回头来-句:
“瑜哥儿,明儿再来寻你!”
……
天色渐暗,许瑜随意弄了些饭菜吃了,洗涮完碗筷,本想坐下来构思下一个话本,却有些心绪难宁。
每临大事,须有静气,静则神明,疑难冰逝。
但所有道理,知易而行难,前世近半生漂泊,一朝身死,自然便断灭了许多妄想。
重活一回,他本来只想在这乱世寻一僻隅,无争无夺,安稳生存下去。现在看来,可能也是奢望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类超凡事件,常理已无用处,唯有以力方能破力。
但,力从何来?
年初白马驿之祸,梁王朱温尽诛世家大族,致使儒家一脉断绝,浩气几近不存。天下文士或避世不出,或转修兵家法家,或转从佛道。
像郑谷这样的大宗师都仅能勉力自保,文途已着实不可取!
佛家断情灭欲,四大皆空,虽广开方便门,但他两世为人,却始终还是常人,自问没那慧根,做不到清心寡欲。
而道宗之人仙踪无定,凡事又只认机缘。
难道,要去从军么?
不知不觉间,许瑜又站到了那棵海棠树下,月光辉洒,树影婆娑。
这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他沉思良久,恍惚间,胸口却蓦地发冷,就像是硬塞了一块寒冰,令人汗毛立竖。同时,青光忽地大盛,莹莹毫光透过衣衫,竟如燃烧的冥焰。
那块印?!
许瑜猛地将颈绳扯断,一把掷到地上。只见一道尺许长的虚影,随后自印中缓缓飘出来,悠悠荡荡,形同迷失冥途的幽灵。
许瑜慌乱的后退数步,心中惊愕不已,怔怔的看着。
月光辉耀,虚影渐渐凝实,最后竟变成一个黑裙银发模样的女童,稳稳的悬停在了正前方。
女童肤色雪白,五官小巧精致,她转动略显呆滞的眼珠,瞳内忽地绿光涌动,一看到前方有人,便唰地飞扑了过来。
许瑜连连倒退,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但,这雪童竟仿佛被无形罩墙挡住,左扑又冲,又抓又挠,居然始终不能近他身。
她随即哇地哭出声来,像受了莫大委屈,哭声痛不欲生。
“你…你是何物?”
许瑜惊异莫名,忍不住颤声发问。
黑裙女童白皙小手掩着双眼,却只是哭个不停,其状之惨,其声之悽,令人不忍闻睹,似是铁做的人也会心生怜惜。
许瑜并没有放下戒备,但还是不由自主走到近前。刚想说什么,这女童骤然窜起,冲他面门猛地喷出一口白气。
这惨白的气息其寒无比,瞬间凝成无数冰针急刺过来,将许瑜整个上半身都笼罩住。
许瑜顿觉魂都凉了,万万没想到,这雪童竟如此狡诈!
他根本来不及闪避,却听得哗啦一声,这些冰针撞在他周身尺许,便纷纷碎成粉沫,飘洒下来,晶莹如雪。
怎么回事?竟然伤不了他!
许瑜见状心下大定,不再惧怕,面含怒气,毫不犹豫伸手一把捉住,捏住她后衣领提拎着。
女童气极败坏地左右扑腾,口中叽哩哇啦,似在咒骂他。
……
呵呵,牙崩了吧,你再咬试试!
挣扎中的女童无奈的松开口,一排尖牙寒光闪闪,只是中间竟真的缺了个口。
许瑜觉得好气又好笑,甩了甩手指,这小东西,真凶!
许瑜再度捡回方印,正待询问一番,忽见她流露出极度惊惧之色,嘶叫一声,化成一团气雾倏地钻回印中。
“你果真躲在这,冰魔!受死!”
话音未落,一道火符急速射来。许瑜惊魂未定,已做不出任何反应,胸口如同被巨槌击中,火烧火燎痛楚难当,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便仰面倒地。
昏沉间,只瞥见一头巨大的长角白色麋鹿,驼着一位素衣少女踏墙而来。
其衣袂翻飞,长带飘舞,月光下,恍如天仙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