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匡时留下长史陈象善后,自己带领一众飞鸿卫,火速朝江州赶去。
尽管已过去两个时辰,但此地离江州接近三百里,那庄主丁鎏所驾马车再快,也要五个时辰,所以还是有很大机会追上。
陈象吩咐府兵收拢本庄财物、武器防具等,同时安排人准备饭食衣裳。
另外,又将庄内外各处的尸首拢集,挖了三个大坑尽数掩埋。
那三株邪异的大榕树,也付之一炬,青虫白蛹,一阵吱吱怪叫,那榕树心,也哗哗的淌黑汁。见到听到的人,无不汗毛直竖。
待所有杂事都处理完,已是日上三竿。陈象领着一儿一女,走到许瑜面前,目露感激,郑重说道:
“贤侄,此次之事我已尽知,多亏得你相助,搭救犬子之恩,老夫深铭于心,日后自当重报!
你若有何心愿,也尽可告知于我,伯父,必尽力满足!”
“陈伯父言重了,令郎与我情同手足,无论怎样做都是应该的。小侄现下衣食无缺,并无任何愿望,多谢伯父美意!”
许瑜换好衣衫,用过饭食,精气神回复不少,认认真真的答道。
陈象年过四旬,体态清瘦,双目清亮极是有神,下巴一撮整齐黑尖胡须,更添几分文士风采。
他深深的看了许瑜一眼,清声道:
“贤侄,如今天下纷攘,科举取仕之途已然断绝。你离开了书院也并无不可,但治国安民,始终是儒家之事,你若有意,我可替你寻一名师。”
“伯父厚意,小侄感激不尽,但闲散之人,既学不得经也读不得史,恐有污名家之眼。”
“三韬六略,鬼谷纵横,你可有兴趣?”
“谋人于千里,杀人于无形,此术,亦非我所愿。”
“既如此,贤侄日后但有所请,老夫必不推辞。”
“多谢伯父!”
陈象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便派遣州兵押送一众罪囚,以及数十辆装满财货的牛马车,让他们先行离去。
他自已则带数名府吏,护着这好不容易拾掇干净的百名孩童,跟在其后。
近两百人一字长蛇而行,引得路人无不侧目,纷纷低声议论。
许瑜及陈氏姐弟紧随长队,一路上,叙说着一些闲话趣事,倒也有说有笑,似乎又亲密了不少。
昨夜一连劈死两人,且那两人,绝对算恶贯满盈之徒,但他们始终是人。
许瑜当时不觉得,事后却一阵一阵恶心反胃,毕竟,前世他可是连只鸡都没有杀过。
直到章江在望,景象变幻,那庄内血腥之事略微冲淡。
大日高悬,长河奔涌,微风亦温暖如煦。此刻看着这煌煌天日,粼粼江水,以及一张张干净的小脸,倒也渐渐忘怀。
……
临到登船,那群孩童中忽然窜出一个小小身影,径直冲向许瑜。然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仰着白玉似的小脸,黑亮大眼睛忽闪,却一言不发。
“啊呀!瑜哥儿,这小丫头是不是看上你了,哈哈!”
陈夏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口取笑,额中的红痣血亮血亮,像个待开的花苞。
“这小妹妹长得可真好看,唉呀!跟玉人似的。
许瑜,你就一个人,要不你就收作义妹吧。”
陈玄樱骑在白鹿上俯身细看,她倒不是打趣。这小姑娘约莫八九岁,肤白如玉,星眸带露,模样楚楚可怜。若不是师尊早已不收弟子,她都想着带上山了。
这小女孩听见陈玄樱说到收养,竟不住点头,水雾迷濛的双瞳眨也不眨,仰视着许瑜,神情无比期盼。
许瑜有些为难,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陈象。却发现他正在看着他们几人,然后微微颔首,捋着山羊胡子,这是默许了吗?
这一家子!我也还只是个孩子啊!
但许瑜素来决断,一向不喜欢婆婆妈妈,只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便觉得先带上也无妨,待她籍贯家庭等信息都弄清楚,再看如何行事。
“小妹妹,你要先跟着我呢,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听话。”
小女孩点头。
“不可以乱跑。”
她又点头。
“洗衣做饭会吗?”
还是点头。
再问下去,估计还是点头,许瑜便不再问,只得任由她抓住衣袖。陈氏两姐弟又一阵哄笑,倒是乐见其成。
这年月战乱频繁,亲人离散、领养寄养太过常见,境遇好的被收养,运气差的卖给大户当奴,或是娼寮为妓,更有甚者,残其肢体终生为乞。
像这种从略卖人手中解救回来的,估计最多只有三分之一能送回父母身边,余下的仅能发些路费,各安天命,州府也并非事事都能。
一行人渡江入城,许瑜带上小姑娘与众人告别,回到小院。
……
“公子,小女子姓凤,名锦辰,今年十岁,家在福州玉融县,家父七年前病故,家中有一母一兄。
约莫两三月前,我因贪吃路人甜食,被人迷倒掳掠上船,几经周折方才至此。”
福州?乃闽国境内,东海之滨,离此地千里之遥,居然这么远?
一回家,没等许瑜问,小女孩便条理清楚的交待所有,看她谈吐,不似来自寻常之家。
“辰…我还是叫你锦儿吧,你也不用称我公子,叫…随你吧。”
许瑜顿了顿,指着空居陋室,平声静气道:
“锦儿,我家情形你已目睹,你若不愿留,我便立刻托请长史大人,派人送你归乡。
你若愿意,那就得遵守规距,随我吃些粗茶淡饭,受点劳苦了,不知你意…”
“公子,不论为仆为奴,锦儿都愿留!”
没等他说完,小姑娘便抢着答道,声音响亮清脆,而且异常坚定,似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许瑜盯住她半天,而她也看着他,一眨不眨,眼神清澈透亮,像晨露,更像水晶,未染纤尘。
……
因小院并无多余卧房,两人花了一整个下午,将原本稍显空阔的卧室辟出一小半,中间用布帘间隔,放置一张木床,一套小桌椅,算是她睡觉休息之所。
又在成衣铺子里,各自购置两套衣物,然后再在杂货店添置了些家常日用品,一圈走下来,上次的谢钱便已用去过半。
看来,又得想法子挣钱了!
晚饭时分,锦儿便自告奋勇,挑了些常见食材如干磨菇、虾皮等,煮了锅米面片。
据她说是她家乡美食,名曰“鼎边糊”。汤清面薄,味道鲜美,许瑜胃口大开,吃的赞不绝口。
夜幕降临,他一直惦记着院中的海棠树灵,便吩咐锦儿先行洗漱安歇,自已来到院角大石上,开始打坐炼气。
地气幽深浑厚,不知从何起,不知从何来,如同涓涓细流,连绵不绝,一点一滴汇集气府。
像是春雨滋养大地,更像是大地萌发草木,一种莫名的微弱气机,在五脏六腑内慢慢滋生。
运气半晌,右胸忽然闷涨,那处伤口也有些发痒,雨师媗的冰冻之力已然散尽,隐隐又有鲜血渗出,灰青衣衫胸口处,显现出一团暗红的花。
“噗…”
许瑜张口将一小团酱黑血块喷出,他顿觉轻松不少。只见地上那团血块四裂,居然露出几只裹着的黑色蜂尸,耳边,似乎还隐约飘来那令人发冷的娇笑。
呼…
许瑜长长呼出一口气,气府又已饱涨,他摸出印,打算先将雨师媗唤出来。
然而,看着呼呼大睡的雨师媗,许瑜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指戳了戳她的小脸,凉冰冰,软乎乎,怎么感觉好像胖了些。
她双手紧紧抱住半块石头,石块边缘残缺不全,全是牙印子,颜色青白,散发出一阵阵寒气。
这是那个灰衣老者留下的?居然被她捡来当成了食物,也好,总算是吃上饭了。许瑜见叫她不醒,只得又送回印中。
……
他正待召唤出树灵,却瞥见院墙青瓦上,不知什么时候,静立着一袭修长红影。
赤玉簪,铅白面庞,金红大摆深衣。银月辉耀,墨蓝天穹之下,竟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美。
李坊主?他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