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喽,那厉帅,守了中原,整整十年喽。”集市内,马捕头仰望天空,喟然一叹,便是他这张惯于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的胖脸上,此时也满是敬意。
马捕头转头看向四周,集市百姓们大声说话,畅快笑着,看着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喜悦平和,不若往日里的瑟缩惧怕,这一刻,你是升斗小民也好,长安捕快也好,只要是中原人,就该沉浸在同样的欣然中。
马捕头丝毫不以为忤,还用力拍了拍报信的柴老九肩膀:“是个大喜事,大喜。”
这样的喜讯,该同享,也该更多些分享,马捕头沉吟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一大早便有这等喜讯,大伙儿都该好好庆贺一番,为中原贺,为厉帅贺---”
马捕头顿了顿,等大家的目光都聚在他脸上,一脸慷慨的说:“这个月---呃---接下来这半个月里,我便不来这集市巡街了,大伙儿自个儿安分点,别给我惹事!我这话,明白吗?”
集市里的商贩们先是有些不敢置信的呆了呆,面面相觑了片刻,随即哄然大喜,马捕头半月不来巡街,言下之意,其实便是告诉大家,这半个月的例行孝敬,免了。
商贩们纷纷向马捕头拱手作揖:“多谢马大人!”
“马捕头,我们都是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绝不给您老惹事!”
马捕头呵呵笑着,心下快意,仿佛他此时不是身在长安集市里,而是在朝歌城外,亲手杀了几个魔族般,他想了想,还从左手衣袖里摸出那糖果张先前孝敬的两文钱,随手又抛回给了糖果张。
他马丕既然说了免大家半个月孝敬,便该一视同仁,这才算是言出必行,赫赫威风的长安府捕快老爷。
马丕乐呵呵的笑了一阵,才发现本该和众人一般高兴的刘歌一直不发一言的站在边上,低头沉思。
马丕在刘歌肩上一捶,笑问:“怎的了?听了这天大的喜事,乐傻了?”
刘歌从沉思中恢复过来,强笑了一下:“没事,只是---呵呵,乐傻了吧。”
马丕来了兴致,“刘歌啊,大家都说,你是个机灵人,总能想到些常人想不到的,所以你才是我大汉朝,头一个,也是独一个的九品捕快嘛,来,跟你马大哥说说,想到什么事了?”
刘歌看看四周还沉浸在喜讯中的百姓们,笑而不语。
马丕转头一看,知道刘歌不想在大家欣欣然的时候说扫兴话,便说:“咱也别站着说话,就快去府里应卯了,来,边走边说。”
两人并肩走出集市,马丕还随手从集市口的王屠户那儿拎了一副猪腰,更破天荒的扔了一文钱过去,算是花钱买的,随后把猪腰子往刘歌的菜篮子里一丢,笑眯眯的说:“晚上做个醋溜腰片,搁点蒜头,酸酸脆脆的,你家小娃娃肯定爱吃。”
刘歌笑笑,先道了声谢,对马丕这等人,他素来是敬而远之,绝不会与之谈心,但看马丕今日行事,虽然那句险些出口的一个月又改成了半个月,但这人总算还是有几分人味儿,遂笑笑说:“马大哥,不瞒你说,我是在想些事情,今日传来这喜讯,似乎有些蹊跷处。”
“怎的蹊跷了?”马丕显然很是维护朝歌,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若今日是汉朝兵部传来的什么平贼捷报,咱都别当回事,左耳进右耳出,可朝歌传回来的捷报,断不会假,厉帅带的兵,可干不出那种假传捷报,邀取封赏的龌龊事,朝歌是真心为中原镇守门户,不图名利,不求富贵,不玩虚的。”
“我说的蹊跷,不是这个。”刘歌摇摇头,也低声说:“这十年来,魔族每年必有一次大举来犯,每次出兵,至少有十万之众,可这一次,他们只来了三万人,这就有些蹊跷了。”
马丕笑了起来:“我还当是什么事呢,敢情你还嫌魔族来的少啊?好事啊,打了这十年仗,魔族手里也没多少人了啊,说不定过些时日,就不是他们打过来,而是我们中原打过去,为这些年死难的中原人,报仇雪恨了!”
刘歌跟着笑了几声,也不多说什么,点头附和:“但愿如此吧。”
马丕摸了摸自己凸出的肚子,感叹道:“要不是我这一身肥肉,还真想跟你那兄弟一样,也提上一把刀,去那朝歌,哎,过鬼门关,上朝歌城,为厉帅麾下,为中原除魔,男儿当如是啊!”
刘歌摸了摸鼻子,这话不太好接,不附和么,扫了马丕的兴致,附和几句么,这胖子也断不会真的扔下这长安捕快的肥缺,去朝歌当个马前卒,只得陪着干笑几声。
马丕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嘲的一笑:“我这也就是刚听了喜讯,心里激动,吹上几句,当不得真,就我这身肥肉,就算去了,朝歌估摸着还不肯收我呢。”
刘歌继续干笑:“呵呵,呵呵。”
“哎,说起来,你那兄弟风士杰,去朝歌已经大半个月了吧?”马丕兴致勃勃的问:“这小子,是个能惹事的,也是个不怕事的,这一仗啊,他肯定是跟着厉帅一起冲锋的,说不定那三万魔族里,就有几颗人头是他剁下的。”
说到好友风士杰,刘歌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来:“这厮就是个不安分的,既然去了朝歌,这一仗,他这性子怎肯错过,我估算着,就这几日,他就会有书信过来。”
马丕立刻说:“那小子要是来信了,一定让我瞅瞅,让我也能拿出去吹吹。”
“一定,一定。”刘歌笑着点点头,又掂掂菜篮子里那条鱼,忍不住苦笑:“这会儿,风士杰这小子,一定在跟他新交的朋友喝酒庆祝,我这位旧朋友呢,还要替他走一趟城南。”
马丕笑笑:“听说过,他看上城南绸缎铺那女掌柜了,可他明明喜欢人家姑娘,也不找媒人去说合一声,只管自己跑去朝歌,还把个姑娘托给你照看,可那姑娘跟他根本不熟,就算明天嫁人了,你也说不上话啊!”
刘歌苦恼的点点头:“可不是嘛,喜欢人家姑娘,招呼都不打一声,只打招呼让我帮忙照顾,害的我每次去那绸缎铺都跟做贼似的,问我来干什么,我也只能张口结舌的傻站着,总不能去一次就买匹绸缎回来吧,就我这点薪饷,几个月够买一匹绸缎啊?”
马丕哈哈大笑:“风士杰这家伙,尽干奇事儿,这不安分的小子,留在长安,早晚出事,真不如去朝歌,祸害魔族,哈哈,哈哈!”
想到那好友生平行事,刘歌也是好气又好笑,摇摇头:“交友不慎啊,可这朋友,既然交了,那这辈子也就只能认了。”
“就你这句话,就是个够朋友的。”马丕看看刘歌手里的菜篮子,想了想说:“刘歌,平日里,我跟你也没怎么套交情,可你这性子,是个能打交道的,往后啊,咱哥儿俩也当兄弟处,有什么事儿,只要是我能办的,尽管开口。”
刘歌赶紧拱手:“马大哥,这话生分了,一向都是马大哥关照,在我心里,早把马大哥当兄弟了。”
马丕笑笑,在刘歌肩上用力一拍:“你是聪明人,我也不笨,要听奉承话,我就不跟你聊了,集市里转转,哪个不喊我一声马爷?反正我说了,今日之后,咱俩就是兄弟。”
刘歌瞟了马丕一眼,笑而不语,倒是没想到,这胖子还有这分精明。
马丕越说越来劲,点了点刘歌手里的菜篮子:“你一会儿要去城南,家里又有个娃娃等着,这样吧,府里的点卯,我替你去应一个,你就不用东跑西走了。”
刘歌犹豫了一下:“这个---不太好吧,万一被太守大人撞见---”
“不碍事!”马丕今日行善行出了瘾,拍着胸脯说:“不就点个卯吗?也就你实诚,日日一早去应卯当差,你当咱那位太守大人就那么勤勉,每日一早起来查卯吗?其实府里的衙差都是每日轮着互相帮忙点卯,没轮到的就安心在家搂婆娘睡大觉,这事儿啊,府里上下,就瞒着你。”
马丕瞟了眼刘歌,胖乎乎的手伸出,虚点了一下刘歌腰里的腰牌:“你这九品捕快,看在很多人眼里,很刺眼哪。”
刘歌苦笑了一下,府里衙差各种偷懒摸鱼捞油水的门道儿,他都一清二楚,也知道自己这独一份的九品捕快是大家的眼中钉,而为了不被人抓住痛脚使绊子,他也只能装傻充愣。
听马丕点破,刘歌拱拱手:“马哥,以后就要靠你多照顾了。”
“好说!”马丕豪气一摆手,又说:“这样吧,你要怕点儿背,被太守大人查卯查到你没来,正好,你不是要去城南吗?昨儿个王主簿交代了,说城南一家书斋,似有可疑人物进出,你就顺道过去看看,看完了,今儿个也就没事了,回家照顾娃吧。”
刘歌十分心动,收养那孩子已经半年了,真是天知道这半年的日子有多累。
前几个月还勉强好些,平日里他出门当差,都是托风士杰帮忙看着,虽然自己也不会带孩子,可风士杰那家伙更不会带,每次回家都看到一片狼藉,孩子不是在哇哇大哭就是在满地乱爬,而风士杰就坐在边上喘粗气,一遍遍喊着这真不是人干的活。
于是,他这半年里只能千方百计的想法在当差时溜回家。
后来风士杰去了朝歌,他只能托邻家帮忙照看家里的娃娃,可今日邻家出门走亲戚去了,就留下这几个月大的小娃自己在家,怕这小娃摔着,他只能用布条把孩子包在床上,出门后也一直都心不在焉。
“马哥,那就真谢谢你了。”刘歌赶紧向马丕道谢,又问:“城南那家书斋有可疑人物进出?是有人报官说的,还是真发现什么不对劲的?”
“可疑个屁!”马丕冷笑一声,先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既是兄弟,府里一些事儿,我也就不瞒你了,你知道的,长安城天子脚下,能让府里兄弟捞油水的去处,委实不多,大家都分了地界,譬如这小集市,是你马大哥我的地头,而城南那条商街,是王主簿的地头,那家书斋是新开的,不知道规矩,还没给咱那主簿大人烧过香,你今日过去,算是打个招呼。”
刘歌顿时了然。
“王主簿对你一向不冷不淡的,你今日就替他跑个腿,混点情分,拿出咱长安府的名号,去那书斋唬他们一句,说有人报官,你店里有可疑人物进出,话说完,你就管自己走,王主簿稍后就会恰好走过那书斋,亮明字号,只要那书斋老板识趣,送上孝敬,往后啊,那书斋就算是有王主簿在后面撑着。”马丕说着,还在刘歌肩上用力一拍,语重心长的说:“刘歌啊,我知道,想做事,更想做好事,对于府里的一些事,你其实是很看不上眼的,不过,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的汉朝,烂的何止是一个长安府,你要想继续当这九品捕快,有些事,就要一眼睁,一眼闭。”
刘歌心下有些感叹,但也知道马丕这番话对他说出来,是真要交自己这个朋友了,于是很真诚的向马丕点点头:“马哥,我懂的,我不是自不量力之人,更不是自命清高之人,马哥的提点,我心领神会。”
马丕笑笑,向刘歌一竖拇指:“机灵,就这么着吧,我回府里给你应卯,你去城南打个招呼,完事了早点回家。”
“谢过马哥。”刘歌拱拱手,告别马丕,快步走向城南方向。
马丕挺了挺肚子,晃着他肥胖的身躯,一步一摇的走开,他今日心情极好,觉得自己做了好多善举,决定应完卯后,找个地儿美美的喝上几盅。
刘歌走了几步,悄悄回头,看了眼马丕的背影,微微一笑,平日还真是小觑了这胖子,那肥头大耳下,原来有点内秀,也有点良心。
“这马丕没有说错,我是很想做点事,可这世上,只有一个能力挽狂澜的厉红萝,我---”刘歌在心里叹了一声,信步向前:“区区一个小捕快,既舍不得牵挂去朝歌,那便只能得过且过,尽力凭良心做些本分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