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天润十七年,六月。
红色的丝绸铺满了长街,锣鼓声在街边敲响,每家每户的门帘上都挂着红红的灯笼。
今日是昭承帝姬的十七岁生辰。举国上下,无不欢欣。
载着帝姬的车架从街上缓缓走过。一阵微风吹过,掀起轿帘的一角——
一个少女的身影隐隐出现在人们面前。身着彩凤华服,头戴金冠,步摇垂下,眉心一朵鲜红的扶桑花,映得女子格外娇俏。
“昭承帝姬来啦!昭承帝姬来啦!”人们纷纷欢呼雀跃着,只有曾经见过帝姬的几人微微变了脸色。
那车架上的,分明并不是昭承帝姬本人,而是她的贴身侍女,慧慧。
街上人来人往格外热闹,街角处的醉春楼欢腾程度竟也分毫不差。
那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平日里的生意就很不错。醉春楼的酒比别处酒楼的就要更加醇香,去过的都知道,烈酒可以解愁,而余下的酒要像品茶一样细品。但凡喝过醉春楼的酒,便会觉得别处的酒像水一样索然无味。
不过今日让醉春楼的生意如此之好,甚至与帝姬游街有的一拼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推出了什么新酒,而是老早就放出了消息,说今天名扬天下的舞姬公子扶桑会在醉春楼的戏台上跳惊鸿舞。
温泠站在醉春楼二楼的栏杆旁边,一袭玄衣被埋没在了人群里,长长的面纱垂下,遮住了她原本的样貌。可即便如此,她负手而立,单手拿着折扇,也依旧有种让人有种恍然见了天仙的感觉。
那是衣衫遮掩不住的、从骨子里透露出的清冷气质。
“小姐,”一个黑衣人悄悄地来到她身后,“游街就要结束了,慧慧成不了多久,小姐快回去吧。”
温泠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举起酒杯饮了一口酒——醉春楼的酒本该细品,可她偏偏就是喜欢豪饮,享受着那酒入喉咙许久后传过来的醇香。
这正是出逃了的昭承帝姬——温泠。
她逃到醉春楼也没什么意图,只不过是游街实在无聊,而恰巧醉春楼人多,便于隐蔽罢了。
温泠百般无赖地趴在栏杆上——楼下人挤人没什么可看,她正觉得这里和游街一样无趣,就看见了那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
——那曾经是她自己。
是的,如今这具身体里的,并不是真正的昭承帝姬温泠,而是已经死去了的祝承景。她看着舞台下曾经的自己,有些微妙地皱起了眉。
上辈子,在昭承帝姬的请求下,祝承景如愿留在京城,与温泠成了亲。而现如今,他成了温泠,第一时间就是将祝承景逐出了京城。
祝承景有多想杀了温泠,没有人比他要更清楚。
可如今,那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到舞台中央。他身着一身月白衣袍,赤着脚,衣摆在身后拖了很远,如瀑的黑发垂散在肩头,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微一眨,便能摄人魂魄。
温泠神经一紧。
在她思索的时间,公子扶桑已在众人期待的视线中登上了戏台。柔和的丝竹乐声响起,他翩翩起舞,衣摆绽开了巨大的花,一摇一摆,一颦一笑,尽态极妍。
他翻身下腰的瞬间,柔曼的腰肢捏动,眼波流转。一时间,仿佛所有的色彩都集聚到他一个人身上,天地失色。
在座的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真是魅惑之极。
可他举手投足之间,完全没有狐媚他人的意思。他不卑不亢地舞动着,甚至让人觉不出这个舞姬的地位低自己一等。
之间他口中衔着一朵怒放的扶桑花,对着众人抛了一个媚眼,翻身而起的瞬间,他对上了温泠的眼。
他透过层层的面纱,看到了一双清冷至极又深情至极的眼睛。他的红唇微张,嘴角上扬,摆出了一个妖媚的弧度,对着温泠一笑——
“楼上的那位公子,”他声音朗朗地开了口,取下自己口中的扶桑花,抛到温泠手中,“可有中意的姑娘吗?”
温泠伸手,稳稳接过了抛上来的花枝。扶桑花灿烂的开着,红的似血,有些扎眼。
温泠意味不明地一声哼笑。她不顾身后侍卫的阻拦,从栏杆上一跃而下,一步一步走到公子扶桑的面前。
“你说我?”她幽幽地开口,空灵的嗓音在空阔的空间里回荡。
即使她有意压低了声线,依旧掩盖不住声音里的甜美。公子扶桑挑了挑眉:“原来是个姑娘。”
“是扶桑冒犯了。”他说着微微弯了弯腰,风度翩翩地行了个君子之礼。
温泠正要回答,不远处的人传来一声尖叫。楼上楼下的人蓦地躁动起来,脚步声慌张凌乱,尖叫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烟熏的味道,混合着酒气,让人找不到气味的源头。
温泠揉了揉眉心,视线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却因为场面太混乱而找不到起火的位置。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从西北角窗帘上燃起的火花已经蔓延到戏台中间。火舌蔓延,直逼她的脚底。
温泠迅速招来了身边的侍卫。她命人将公子扶桑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自己则站在火场中央。闻讯而来的官府的人迅速赶到,想要将酒楼里的人遣散,可惜这里是酒楼,火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越烧越猛,戏台子周边的人还没出去一半,整个酒楼就开始塌了。
这座酒楼在前世就很是出名,温泠是清楚的,醉春楼是不提供饭菜的,没有明火,这场大火便只能是人为刻意安排的——
只怕是为了她而来。
他是祝承景时,无数人想要杀他;她是温泠时,依旧有无数人想要杀她。
何其可笑。
救火的人越来越多,抬水的抬水,帮忙的帮忙,刺鼻的烟灌入鼻腔,温泠的头一阵晕眩,等到再回过神来时,她的口鼻已经被人捂住,公子扶桑以一种挟持姿势携带者她躲到一个角落。
“姑娘这是不要命了吗?”他的脸上沾了些烟灰,却依然优雅从容,仿佛自己未曾置身于火海。
他们相拥着躲在偏僻的角落,直到火被扑灭。温泠起身,看着满地的废墟。一阵风刮过,明明是最热的盛夏,她却感觉到这风吹得她脊背发凉。
如今这具身体里的人,究竟是谁?
醉春楼忽然安静了下来。感受到周围诡异的气氛,温泠抬起头——
一个女子站在醉春楼的门口。脚踏木屐,身着锦缎,发冠高高竖起,满身的肥肉随着步伐一摇一晃——眼神是狠的,如同见了肥肉的凶兽。
她越过温泠,一把撤出角落里的公子扶桑。长鞭扬起,又“啪”地落下。
血花迸溅。
温泠被那几抹红色迷了眼。那女子折了折指节,冷笑着问道——
“祝扶桑,你长本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