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西门庆起来,正在吴月娘的上房里梳洗。
只见大雪里,来兴买了鸡鹅果蔬等杂七杂八的食材,回来直接提着往厨房里去了。
又看见玳安搬了一箱茅台进来。
西门庆便问玉箫:“小厮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玉箫回道:“今日众位娘办酒席,请大官人和大娘子赏雪。”
西门庆问玳安道:“茅台酒是哪里来的?”
玳安道:“是三娘给小的钱买的。”
西门庆道:“啊呀!家里有现成的酒,又去买!”
吩咐玳安:“拿钥匙,前边厢房有五粮液和红酒,搬两箱来搀着这酒喝。”
于是在后厅明间,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装兽炭,摆列酒席。
不一时,整理停当。
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来到,请西门庆、月娘出来。
当下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头一盅先敬与了西门庆。
西门庆接酒在手,笑道:“我的儿,多有起动,孝顺我老人家个常礼儿罢!”
那潘金莲嘴快,插口道:“好老气的孩儿!谁这里替你磕头哩?
俺们磕着你,你站着。姜是老的辣!若不是拜大姐姐顺带拜你,俺们今日能给你磕头?”
一面敬了西门庆,一面从新又满满斟了一盏,敬与月娘。
月娘道:“你们也不提前和我说,谁知你们平白又费这个心。”
玉楼笑道:“没甚么。俺们胡乱置了杯水酒儿,大雪的天儿,与你公婆两个解闷而已。姐姐请坐,受俺们一拜儿。”
月娘不肯受大礼,亦按平辈礼节还了礼。
玉楼道:“姐姐不坐下,我们就不起来。”
互相谦让了半天,月娘才受了半礼。
金莲玩笑道:“记得以前对姐姐说过,今日姐姐看在俺们面子上,宽恕了她这一次。下次如果再无礼,冲撞了姐姐,俺们也不管她了。”
望西门庆说道:“你装什么大尾巴狼,还在上首坐着装佛爷,还不快下来,给姐姐敬一杯儿,陪个不是哩!”
西门庆又是笑。
良久,敬酒已毕,月娘转下来,令玉箫执壶,亦斟酒给众姊妹回敬。
只有孙雪娥是跪着接的酒,其余都平叙姊妹之情。
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座,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和西门大姐,都两边打横坐着。
金莲便道:“李大姐,你也应该单独向大姐姐敬杯酒儿,当初因为你的事才开始的,现在你当缩头乌龟做了老林,怎么还恁木木的!”
那李瓶儿真个就走下席来要敬酒。被西门庆拦住,说道:“你休听那小贱人儿的,她哄你的。已是敬过一遍酒了,还要敬几遍儿?”那李瓶儿方才不动了。
当下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庭乐师,琵琶、筝、弦子、月琴,当即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
西门庆听了,便问:“谁叫你们唱的这一套词来?”
玉箫道:“是五娘吩咐唱的。”
西门庆就看着潘金莲说道:“你这小贱人,只会胡枝扯叶的!”
金莲道:“谁叫她们唱来着?没的又来搅缠我。”
月娘便道:“怎的不请陈姑爷来坐坐?”
赶紧支使小厮到前边请去。
不一会儿,陈敬济来了,向席上各位长辈都作了揖,就在西门大姐下边坐了。
月娘令小玉安分发杯筷,合家畅饮。
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如拔绵扯絮,乱舞梨花,下的大了。真是好一场雪。但见:
初如柳絮,渐似鹅毛。
唰唰似虾蟹行沙上,纷纷如乱琼楼堆砌。
但行动衣沾各处,只顷刻拂满眉鬓。
吴月娘见雪下在院子太湖石上半尺厚。
走下席来,叫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雀舌茶给众人吃。正是:
白玉壶中水碧浪,紫金杯内茶清香。
正吃茶的时候,只见玳安进来,说道:“李铭来了,在前边等候。”
西门庆道:“叫他进来。”不一会儿,李铭进来向众人磕了头,起身站在旁边。
西门庆问道:“你最近忙点什么?今日来得正好。”
李铭道:“小的也没往哪里去,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带了些孩子上课,小的过去瞧了瞧。
这不记挂着大官人大娘和各位娘,还有几段曲儿没唱过的,特来府上伺候。”
西门庆就将手里吃的那一盏木樨茶,递给他吃。
说道:“你吃完了不要走,且唱一个我听听。”
李铭道:“小的知道。”一面下去吃了茶又回来,把乐器调好,打开喉咙,声情并茂,唱了一套《冬景·绛都春》。
唱完,西门庆令李铭走近前,赏酒给他吃,叫小玉拿壶满斟,倒在银珐琅桃儿盅内。
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
西门庆又叫下人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盘子托着赏与李铭。
那李铭走到下边吃了,用绢儿把嘴抹干净了,走到上边,直竖竖的靠着窗户站立。
西门庆把昨日桂姐家发生之事,告诉了他一遍。
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缘由,一向也不到那边去。想来不干桂姐的事,都是她家三妈干的营生。大官人也不要恼她,等小的见了她说说她便是了。”
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妻妾众人等宾主尽欢。
先是陈敬济、西门大姐出去到前边去了。
稍后酒席散了,西门庆又赏李铭酒,打发出门的时候,吩咐道:“你到了那边,不要说今日在我这里。”
李铭道:“谨遵大官人吩咐,小的知道。”
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于是妻妾各散。西门庆还是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诗为证:
赤绳缘分莫疑猜,原版夫妻共此杯。鱼水相逢重开始,如此方可保百年。
却说次日雪晴,应伯爵、谢希大收了李桂姐家的烧鹅美酒,因担心西门庆收拾她家,被委托来邀请西门庆去勾栏院里边给他陪礼。
月娘早晨梳妆整齐,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饭,只见玳安来说:“应二爷和谢爷来了。”
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走。
月娘道:“两个勾魂儿的,又不知来做甚么。你吃完再去,叫他们外头等着去。
慌的跟没命的一般往外跑干嘛?大雪里又不知勾了到哪儿去?”
西门庆道:“你叫小厮把饼拿到前边,我和他们两个一起吃罢。”
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月娘吩咐:“你和他们吃饭就吃饭,不要忽悠着又被勾引的往哪里去了。今天孟三姐晚上过生日哩。”
西门庆道:“我知道的。”
于是出来与应、谢二人相见称喏,
这二人说道:“哥哥昨日恼着回家来了,俺们甚是责怪她家妈妈:‘从前以往,在你家使钱费物,虽然大官人有事,一段时间没来,也不能脸色变得这么快啊,居然允许你家粉头背地里偷偷接待南蛮子?
冤家路窄,又被大官人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哥恼,俺们做兄弟的心里也看不过去!’
尽力骂了她家妈妈一顿,她也甚是焦虑。
今日早早请了俺两个到她家,这娘们儿哭哭啼啼跪着,害怕你动怒,置办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去让他们陪个不是。”
西门庆道:“我也不生气。但是我再也不去了。”
伯爵道:“哥哥恼的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的事。
这个丁二官原先是她姐姐桂卿的相好,也没说要请桂姐。
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老乡陈监生船上,才到了没几天。这陈监生号两淮,乃是陈参政的儿子。
丁二官拿了十万块,在李家院里摆酒请陈监生。才送这钱来,不想你我到了她家,她们就慌了,躲避不及,把个南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
说实话绝对没和桂姐沾身。
今日他娘儿两个赌咒发誓,磕头礼拜,央求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把这是非曲折也对哥哥说说,也把能哥哥恼怒解了一半。”
西门庆道:“我已是对家中妻妾赌誓,再也不去了,又恼些什么?你回复她家,到不用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确实没时间去。”
慌的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哥,这是甚么话!要是你不去,显的我们请不动哥哥,没些情面了。就是到那里略坐会儿就回来也好。”
当下二人死乞白赖,说的西门庆同意了。
不一会儿,放桌子,西门庆和二人一起吃饼。
须臾吃完,西门庆令玳安取衣服去。
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便问玳安:“大官人要去哪儿?”
玳安道:“小的不知,老板只叫小的取衣服。”
月娘骂道:“小混蛋,你还瞒着我不说!今日你三娘过生日哩。但凡大官人回来晚了,我只打你这个小混蛋。”
玳安道:“娘要打小的,这管小的什么事?”
月娘道:“不知怎的,一听见他这哥几个一来,恰似奔命的一般,吃着饭都丢下饭碗,往外奔跑不迭。又不知被哪个小妖精勾走了魂儿,撞到多时候才回来!”吴月娘骂完还是要在家中置酒等候。
且说西门庆被两人 邀请到勾栏院李家,她们早在堂中置办了一席齐整酒菜,还叫了两个妓女弹唱。
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整齐迎接。
老虔婆出来,跪着陪礼。
姐妹两个敬酒。
应伯爵、谢希大在旁插科打诨,向桂姐道:“还亏我把嘴皮子也磨了半边去,请了你家汉子来。就连酒也不敬我一杯儿,只顾敬你家汉子!
刚才若他撅了不来,休说你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到明日人家不要你了,只是我好说话儿,你就糊弄我吧。”
桂姐骂道:“混蛋应花子,发烧烧糊涂了吧你!我不好骂出来的。可可儿的我唱门词儿来?”
应伯爵道:“你看贼小贱人儿!念了经打和尚,有了好情郎媒人丢过墙,他不来你慌的那样儿了都,这会儿就翅膀硬了。你过来,先跟我个嘴一个帮哥哥去去寒。”
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
桂姐笑道:“怪攮(nang)刀子的,都撒了酒在大官人身上了。”
伯爵道:“小贱人儿,就会虚张声势,这会儿就知道疼汉子。‘看撒了大官人身上酒!’叫你家大官人那真是一个甜。难道我是后娘养的?怎的不叫我一声儿?”
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乖儿子。”
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兄弟,打赌谁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田鸡跳了几跳,跳过去了。螃蟹刚要跳,碰到两个女子来河边打水,看到螃蟹用草绳儿把它捆住,打完水就走了去。临行把螃蟹忘记了,没带走。田鸡见螃蟹半天还没过来,就回来看它,说道:‘你怎的不过去?’螃蟹说:‘我过得去,倒没料到折在两个小贱人的手里了!’”
桂姐儿姐妹两个听了,一齐赶着追打应伯爵,把西门庆笑的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