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花子虚自勾栏院中回家,李瓶儿再三埋怨说道:“你在外边贪酒恋色,多亏隔壁西门大官人,两次三番看顾你回家。你买礼物儿谢谢他,方不失了人情。”
那花子虚连忙买了四盒礼物,一箱茅台,支使小厮天福儿送到西门庆家。
西门庆收下,厚赏来人去了。
吴月娘便问道:“花家为何送你这礼?”
西门庆道:“花二哥前日请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搀扶了他回家;
时常在院中碰到又劝他不要在外过夜,早早回家。
他家娘子儿因此念我的情,就对花二哥说了,故此买礼物来谢我。”
吴月娘听了,与他打了个趣儿,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自己罢,你一个泥佛劝他一个土佛!你也成天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还反劝别人家汉子!”
又道:“你莫不白受他这礼?”
接着问:“他帖上儿写着谁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写我的帖儿,请他娘子过来坐坐,她也总想要来咱家走走哩。若是她家男人名字,随你请不请,我不管你。”
西门庆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请他便好。”
次日,西门庆果然置酒,请过花子虚来,吃了一日酒。
回家,李瓶儿说:“你不要差了礼数。咱送了他一份礼,他到请你过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还该备一席酒请他,只当回席。”
光阴迅速,又到九月重阳。
花子虚趁着过节,叫了两个女艺人,写请柬请西门庆过来赏菊。
又邀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天化四人相陪。
传花击鼓,欢乐饮酒。有诗为证:
日月循环似箭忙,人间佳节又重阳。
千枝红树妆秋色,三径黄花吐异香。
不见登高乌纱客,还思捧酒美娇娘。
秀帘门下私相觑,从此恩情两不忘。
当日,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然离席来外边解手。
不防李瓶儿正在进门屏风边站立偷觑,西门庆回避不及,两人撞了个满怀。
妇人走到西角小门门口,暗暗支使绣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家娘子叫我对西门大官人说,少吃酒,早早回家。晚上,娘子如此这般要和西门大官人说话哩。”
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
小解回来,到席上连酒也不吃,唱曲儿的左右弹唱敬酒,他只是装醉不喝。
估摸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帘外,见西门庆坐在上面,推说喝多了打盹。
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钉在椅子上,就是不起身告辞。
熬的祝实念、孙寡嘴也走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急的不要不要的。
西门庆已是走出来,被花子虚扯住不放,说道:“是今日小弟招待不周吗,哥哥怎的不肯坐?”
西门庆道:“我已经醉了,吃不下去了。”
于是故意东倒西歪,叫两个小厮扶着回家去了。
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总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拿大杯来,咱们再喝四五十轮,就散了罢。”
李瓶儿在帘外听见,直骂“臭不要脸的破落户”不绝。
暗暗支使小厮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吩咐说:“你还要与这帮人吃酒,趁早与我到勾栏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这半夜三更,熬油费火,我哪里耐烦!”
花子虚道:“一会儿我就和他们到勾栏院里去,难道在家听你聒噪不成,你休再啰嗦我。”
妇人道:“你去,你去我就不啰嗦你了。”
这花子虚巴不得这句话,走来对众人说:“走,我们到勾栏院里去。”
应伯爵道:“真的?休要哄我。你去问声嫂子,咱好起身。”
子虚道:“夫人那刚才已经说了,叫我明天再回来。”
谢希大道:“可不是吗,谁受得了应花子这等唠叨。既然哥哥刚才已是讨了老婆的令牌来,咱去的也放心。”
于是连带着两个唱曲儿的,都一齐起身往勾栏院去。
此时已是二更天气,天福儿、天喜儿跟花子虚等三人,从新又到后巷吴银儿家去吃酒不题。
单表西门庆推说酒醉到家,走到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
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
少倾,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借口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里,递了话。
这西门庆就拎过一张凳子来踩着,暗暗扒过墙来,墙这边已安下梯子。
李瓶儿打发花子虚出去了,已是摘了头饰,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站在廊下。
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忙迎接进房中。
灯烛下,早已安排一桌齐整酒肴果菜,壶内满贮美酒。
妇人双手高擎玉杯,亲手递与西门庆,深深道个万福:“奴一向感谢官人,蒙官人又费心报答,使奴家心下不安。
今日奴自准备了这杯淡酒,请官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着两个天杀的觍(tian,三声)着脸,只顾坐住了,急的奴不要不要的。刚才被我都打发到勾栏院里去了。”
西门庆道:“只怕二哥晚间还回家?”
妇人道:“奴已吩咐他过夜不用回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再无一人,只剩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她们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
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
迎春旁边斟酒,绣春往来上菜儿。
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熏鸳被,设放珊瑚,两个丫鬟撤开酒桌,拽上门出去了。两人上床安睡。
原来大户人家的窗户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
妇人打发丫鬟出去,关上里面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通看不见。
这迎春丫头,今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情,悄悄蹲在窗下,拿头上簪子挺签扎破窗寮上的纸,往里窥视。
见得二人怎样交接?但见:
灯光影里,潇湘帐中,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
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恋蜂恣,未能即罢。
正是:被翻红浪,灵犀一点;帐挽银钩,眉黛两弯。
房中二人欢快,不料迎春在窗外,听看得明明白白。
但见西门庆问妇人青春几何。
李瓶儿道:“奴今年二十三岁。”
又问:“你家大娘子贵庚?”
西门庆道:“她二十六岁了。”
妇人道:“原来大奴三岁,到明日买份礼物过去,看看大娘子,只怕不好亲近。”
西门庆道:“她自来好性子儿。”
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大娘子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
西门庆道:“月娘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离这儿远着呢,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她不敢管我。”
妇人道:“她五娘贵庚多少?”
西门庆道:“她与大房同年。”
妇人道:“这可好了,若不嫌弃奴出身低微,奴就拜她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她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送过去,以表情谊。”
说着,又将头上的金簪儿拔下两根来,替西门庆带在头上,说道:“若在勾栏院里,不要叫花子虚看见。”
西门庆道:“这理会得。”
当下二人如胶似漆,盘桓到五更时分。
窗外鸡叫,东方渐白,西门庆恐怕子虚回家撞上,整衣而起,照旧翻墙而过。
两人约定暗号儿,但凡子虚不在家,这边就支使丫鬟在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这边西门庆便用梯凳扒墙过来。
两人隔墙应和,窃玉偷香,不从大门行走,街房邻舍怎的晓得?有诗为证:
月落花阴夜夜长,相逢疑是梦未央。
夜深偷把银灯照,犹恐憨奴门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