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李娇儿与潘金莲结仇。
单表金莲回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
知道西门庆不回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借口去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来陪她吃酒。
把小厮灌醉了,掩上房门,褪衣解带,就把他睡了。但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哪分上下高低。
一个色胆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春心荡漾,纵他律法明条。
百花园内,主母房中。
自此开始,每夜妇人便叫琴童进房如此。
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
背地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带在他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葫芦儿也送予了他。
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厮街上吃酒耍钱,颇露行迹。
常言: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有一日,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说道:“贼贱人,往常假装清高,如何今日也做出这等龌龊事儿来?”
一齐来月娘处检举。
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且不说你们和金莲置气,抛开这点不也得惹的孟三姐怪罪?那小厮是她进门带来的,只说你们挤兑她的小厮。”
说的二人无言而退。
之后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手下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
次日当做秘密分享给后院丫鬟小玉,小玉又对雪娥说了。
雪娥同李娇儿又来月娘这儿控诉,如此这般:“她屋里丫头亲口说出来,又不是俺们污蔑他。大娘子不说,俺们自对大官人说。若是饶了这个贱人,除非蝎子蜇了我都能饶过!”
此时正值七月二十七日,西门庆从勾栏院中回来要做寿。
月娘道:“他才回家,又是他好日子,你们不听我的,只管说去!等他闹将起来,我不管你们。”
二人不听月娘的话,等到西门庆进入房中,一齐来检举金莲在家怎的养汉子一事。
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走到前边坐下,连声叫琴童儿。
早有人报与潘金莲。
金莲慌了手脚,派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子都拿回来收好了。着急忙慌,就忘了把香囊葫芦解下来。
琴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西门庆吩咐三四个小厮,拿大板子伺候。
西门庆道:“贼奴才,你知罪么?”
那琴童半天不敢言语。
西门庆喝令左右:“拔下他簪子来,我瞧瞧!”
找了下见没簪子,就问:“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到哪里去了?”
琴童道:“小的并没甚银簪子。”
西门庆道:“死奴才还捣鬼!与我剥了衣服,拿板子打!”
当下两三个小厮服侍一个,剥去他衣服,脱了裤子。
见他身底下穿着玉色丝绸罩衣,罩衣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
西门庆一眼看见,便叫:“拿上来我瞧!”
认的是潘金莲裙带边的物件,不觉心中大怒,就问他:“此物从哪里得来?你说实话是谁给你的?”
唬的小厮半天开口不得,说道:“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在花园内捡的。并不是有人送我。”
西门庆越发怒了,切齿喝令:“与我捆起来狠狠打!”
当下把琴童按住了,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
又叫来保:“把这奴才两边鬓毛与我剃了!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
那琴童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沁在冷水盆内一般,害怕得两股战战。
不一会儿,西门庆进房来,金莲被吓的战战兢兢,浑身了无脉息,小心在旁服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一个大耳刮子,直接把她打的一个趔趄摔了一跤。
西门庆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要放一个人进来!”
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贱人,脱了衣裳跪着!”
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
西门庆便问:贱人,你休要推脱梦里睡里,那奴才我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说实话,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
妇人便哭道:“天哪,天哪!可不冤枉死我了!自从你不在家这半个来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儿一起做针指,到晚上早早关了房门就睡了。
没事情,都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你不信,只管问春梅便是了。有甚大事小情,她能有个不知道的?”
顺势叫春梅:“姐姐你过来,亲口对大官人说。”
西门庆骂道:“贱人!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偷送了小厮,你认还是不认?”
妇人道:“就冤枉死了奴家罢!是哪个不得好死的嚼舌根的贱人,嚼他那旺跳身子,搬弄是非。
她们见你常常进奴这屋里来歇息,无非都心里不忿,拿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制冤枉奴家。
就是你送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一下就都知道了!
我平白无故哪有理由赏给那奴才?
那奴才再成材又算个什么,也不是瞎说,那么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凭空把我和他卷做一处话头,没来由的瞧轻了我,也瞧轻了你自己!”
西门庆道:“簪子有没有这个先罢了。”
又从袖中取出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物件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搜出来?你还嘴硬甚么?”
说着说着不由得恼了,向她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眼含粉泪,没口子叫道:“好官人,你饶了奴罢!
你容奴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烂了这块地。
这个香囊葫芦儿,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活计,从木香棚下路过,带儿系不牢,就失落在地,我到处找也没找到,谁知被这奴才拾到了。奴并不曾送予他。”
只这一句,恰好合着琴童口供一样的话,见二人口径一致,
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
把心已回动了三五七分,又叫过春梅,搂在怀中,
问她:“这贱人果然与小厮有勾搭没有?你说饶了这贱人,我就饶了她。”
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大官人你好没的说!
我和五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私通?
这个都是她们气不忿俺娘俩儿,诽谤出这样事来。
大官人,你也要有个主张,不然把这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
几句把西门庆说的偃旗息鼓没了言语,丢了马鞭子,赶紧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上菜儿,放桌子吃酒。
这妇人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去,跪在地下,等他接酒,这酒接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西门庆吩咐道:“我今日饶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有甚风言风语,绝不饶你!”
妇人道:“听你吩咐,奴知道了。”
又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安坐儿,在旁陪坐饮酒。
潘金莲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这场羞辱在身上。正是: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当下西门庆正在金莲房中饮酒,忽小厮敲门,说:“前边有吴大舅、吴二舅、傅掌柜、女儿、女婿,众亲戚送礼来祝寿。”
方才撇了金莲,出前边陪待宾客。
那时应伯爵、谢希大众人都有人情送到,院中李桂姐家亦派保儿送礼来。
西门庆前边乱着收人家礼物,发柬请人,不在话下。
且说孟玉楼打听金莲受辱,等到西门庆不在房里,瞒着李娇儿、孙雪娥,走来看望。
见金莲睡在床上,就问道:“六姐,你究竟是怎么缘故?跟我说说。”
那金莲满眼流泪哭道:“三姐,你看那小贱人,今日在背地里平白挑唆汉子,打了我这么一顿。我到明日,和这两个贱人冤仇结得有海深。”
玉楼道:“你便与她们有矛盾,如何做作着把我的小厮开革出去了?
六姐,你休烦恼,难道汉子就不听俺们说句话儿?
若明日他不进我房里来便罢,但到我房里来,等我慢慢劝他。”
金莲道:“多谢姐姐费心。”
一面叫春梅看茶来吃。坐着说了会儿话,玉楼告辞回房去了。
晚上,西门庆因上房吴月娘的大嫂吴大妗子来了,就到玉楼房中宿歇。
玉楼跟他说道:“你休伤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前几天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冲突,平白把我的小厮连累了。你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把她冤枉了,却不难为她了!我就替她做个保,再说若果真有此事,大娘子岂能不先跟你说?”
西门庆道:“我问春梅,她也是这样说。”
玉楼道:“六姐今在房中心情不好哩,你不去看看她去?”
西门庆道:“我知道,明日到她房中去。”当晚无话。
到第二日,西门庆正生日。
有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吴大舅许多官客饮酒,拿轿子接了李桂姐和两个唱曲儿的,唱了一天。
李娇儿见他侄女儿来了,领着拜见月娘众人,在上房里坐下吃茶。
请潘金莲见,连着支使丫头请了两遍,金莲不出来,只说心情不好。
到晚上,桂姐要回家了,拜辞月娘。
月娘赏她一件云绢长马甲儿、汗巾花翠之类,同李娇儿送出上房门口。
桂姐又亲自到金莲花园角门门口,道:“好歹见见五娘。”
那金莲听见她来,叫春梅把角门关得铁桶似的,说道:“五娘吩咐,我不敢开。”这花娘遂羞讪满面而回,不题。
单表西门庆到晚上进入金莲房内来,那金莲云鬓不整,花容倦淡,迎接西门庆进房,替他脱衣解带,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勤扶侍。
到夜里枕席奉承,屈身忍辱,无所不至,
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谁是最疼你的?
都是露水夫妻,二婚货儿。
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
旁人见你这般疼惜奴,在奴身边的时候多,都气不忿,背地里嚼舌头,在你跟前挑唆。
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么来,中了人的借刀杀人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无情的羞辱!
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
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
就是前日你在勾栏院里踢骂了小厮来,有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说了一声,恐怕他家粉头掏空了你身子,院中唱曲儿的一味爱钱,有甚真情?谁人疼你?
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人背地里联手算计我。
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
往后日久见人心,只要你替奴家做主儿,奴家便什么都不怕了。”
几句把西门庆拿住了。是夜与她蜜里调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