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尽。烽火征途。有歌女遥唱：
身归飘零兮落叶，随波逐流兮浮萍。
众生皆苦兮时也，万道有数兮命也。
清晨，迷雾尚未全部散开，而一个晚上的突袭出乎意料地顺利，这经历了长达七年内战的曲池(小国)，满目疮痍，断垣残壁，风停了，雪停了，被解救出来的数万名无辜平民们，一一裹上保暖的棉布，或静立，或蹲坐，或半躺，或浅眠……与隔一墙之差缴械投降的两万将士们静静地等待着新的命运。
高高的城墙上，两尊身材相仿，各具特色俊逸的脸孔，一战袍铁血：杀伐决断的王者气度，一素衣静和：温润如玉的君子气息，并排而立，眺望远方。一名年轻的将士此时出现在他们身后恭恭敬敬地弯着腰。
“愿意离开的难民，把他们安置在天容，至于无端多出来的降兵，天池那边缺一些工农，如果愿意，也一并跟着去吧。”穿着铠甲的天少施略思考道。
“是，少帅。”将士领命退下。
素衣男子看了天少施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边走边说。
“我想再去看看曲昭常的尸首。”
“好！”天少施看着他神色顿时凝重，颔首。
据说他们攻城之时，曲池的大将军恰时在自己的房中跟一名女子行乐，而后听到女子喊有刺客。众人冲进门命案已然发生，而凶手不知所踪。
华青方掀开染满了血的床单，看到死者胸口一刀毙命的大窟窿，继而移视线望上看，凌乱的头发几乎遮住整张脸，而发丝底下，呈现出若言若现的微笑唇角。他拨开死者的头发，发现死者脸色平和，笑容清晰可见，这种死法倒是新奇，不像寻常的刺杀。
“不是说有位女子，人呢？”他走到桌前，端起上面见了底茶杯，环顾了整整齐齐的四周，问。
“那位女子是昨日被大将军出门时掳回来的。事发当时有求救，大概见到大将军被杀，直接吓晕过去。适时你们又攻进来，事态紧急，形势混乱，所以，谁都没顾得上她。可能后来她自己醒来，跑掉了。”在门口方向跪着两位年轻的下人，听到询问，两人相互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胆怯，脸色发青，低头沉默不语，另一个则被迫赶上架子，战战兢兢地答话，生怕回答个不满意搞个屠城出来。
“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华青方放下杯子，微微点头。又回到床缘边，坐下，观察床上有条不紊的被褥，伸手去感知，试图找到蛛丝马迹，眉头轻蹙。
两人松了一口气，十分敬畏地退出了房间。
“可有什么疑点？”天少施拿起他刚放下的杯子看了看，问。
“此处并无厮杀痕迹，显然，刺客不止一个，杀的是一个死人。” 华青方眼中闪烁出不易察觉的明亮，稍纵即逝。
“此女到底是何方神圣，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何以免于被杀？”天少施陷入深思。
“传闻有一种经济型暗杀组织名唤：天网，成员成千上万，遍布各地，不能查清其首脑，以传说形式存在，不杀妇孺，亦正亦邪。只是，这个节骨眼上杀他，不合常理。” 华青方困惑道。
天少施闻言，点点头，亦是困惑。
天色大白。起风。湿漉漉的天气，压抑的氛围。
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女孩，裹着白色棉布，头发凝湿，皮肤又紫又红，嘴唇干裂，眼神空洞而绝望。她长满冻疮的手里拿捏着一只她手掌都裹不住的大老鼠，她爱惜地抚顺着它乌黑亮泽地毛发，它就乖乖地躺在她温暖的手心中，温顺不动。脚下是位老人，被盖得整整齐齐的，安详而温柔。女孩脑海中浮现着半时辰前，老人家嘴里嚷着要吃饭的话语，于是她抛了句“等我回来，奶奶，很快！”坚决快速地起身离开。
一位年轻男子像是无意间经过，见状停了停，委身探了探，发现这只是一具还有余温的尸体。
“她是你什么人？”男子起身站在她跟前，低声问。
“奶奶。”女孩抬头看了他不凡却不张扬的服饰和绝对难得一见的光鲜亮丽的容颜，木讷地回答，忽然想起什么，眼神热切起来，双手像奉上稀世珍宝一般。这可是她花了好大的运气和力气才抓到这么大的老鼠。
“我想跟您换一顿饭。”
年轻男子见状表情凝滞了片刻，摇摇头，却问。
“她喜欢这里吗？”
“喜欢的。”她失望极了，手放下来，右手依然不自觉地抚着老鼠毛发，“爷爷，叔叔，婶婶，父亲，母亲，哥哥们都埋这土地里，我想她也想留在这土地里。这里是——家。”
“……”年轻男子不说话。
“我的家，没了。”女孩说。虽然不想承认，可她对“死亡”的理解熟悉而深刻。
“或者说，曲池以外，都是你的家。”他向她伸出手，眼神诚恳。
一墙之隔。
大殿之上，华青方正翻着官吏刚呈上来的人口资料书册。
“昨夜虽无多大混乱，但我们这儿每天死不少人，或饥饿，或寒冷，或老弱病残，都已做了死亡记录，这是西城所有的人口最新的资料，一一在案。”官吏在旁恭敬解释，虽然整个国家都挺混乱，但有些事情，官府还是能做得挺到位。
“可有失踪人口？”
“直至目前为止，确实有那么几个孩子，无人知其下落。如果晚一点有人发现尸体，会有人报案的。”
“有异常之处吗？”
“这，这个，确实有个十三岁的女娃，她奶奶今晨起时死了，当时她身边出现个很俊俏的公子哥，那公子哥出手大方，让几个难民帮忙安葬了老人，随后带着女孩离开了。如果大人想要找到她，我现在就命人安排。”
“这么明目张胆，只怕现在找不到了。” 华青方玩味一笑，“不过一个孩子，倒也不必管。关于昨夜出现的在曲昭常房中的女子，可有消息？”
“属下无能，此女像是凭空出现的人，无从查起。”官吏更谦卑道。
华青方意味深长地望了天少施一眼，天少施微微颔首，只道。
“一个时辰后启程。除了驻军，全城西迁。”
“是。”官吏退下。
华青方把名册合上，放在桌面上。而坐在正堂之上的天少施一脸严肃地抬起头看着他。
“夜明珠不在。”
“跟那女人有关系？”
“赤轮虽然一直压榨曲池，但看情形应该不知道夜明珠的存在，不然以赤轮的处事风格，能做到的不仅仅如此。”
“谁会把祖传的东西到处炫耀？”
“所以我们也是近几日才知道这个一穷二白的曲池有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虽说只是仅供观赏的装饰品，但这姑娘未免太神通广大了点。”
“原本我还想着拿这玩意给父亲助兴呢。”
“我猜他届时会说，夜明珠留下，难民遣散。” 华青方毫不犹豫地打击。
“那倒是。倒不如博美人一笑。”天少施认命地叹了口气。
另一侧曲池东边城池，最紧要的关塞，此刻正被挑衅。这些以往自相残杀的贵胄门阀此刻心照不宣地聚在一起商量一致对外。只因有人誓言日，要拿下曲池这个小地盘，改成科杂教院。“科杂教院”不知是否是外界时兴，曲池动乱已久，早已对外界丧失知觉，虽然如此，但看字面意思，直觉被人侮辱。
实际上，在天亮之前，他们惴惴不安，以高度集中的精神聚集在议事厅中等待着一次又一次的新情报。只是这些情报让人更加心慌，咋舌。
“报！看旗号是律令诀白虎上将，估计带兵五万，气势汹汹。”
“白虎金雄？就是那个将律令诀打得满地找牙，逼得律令诀君王娶赤轮国公主，并且让公主称王，改变了律令诀百年制度和律法的人？”一个惊讶的声音响起，这男人身材中等，面容如蜡，倒是很符合整个曲池破败不堪的气质，岁数摆在那里，七十知天命的见识也绝非一般人能比。
众人闻言无不瞠目结舌，从百感交集，难以置信，心灰意冷，到视死如归。一片死寂。
“传闻此人性情乖戾，做事通常不按常理，多半凭心血来潮，但所涉及之事必遵守其约束规章制度，推己及人，乃至整个律令诀。”说话的又是位老者，南城掌事，长得和颜悦色，让人觉得和蔼可亲。以往有赤轮国撑腰，语调硬气，而现在虽然温和却很官方。
“这样的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东一句。
“管他呢！我军十万，还怕怕区区五万兵马不成！我半时辰之前已经派了五百精锐秘密出城杀他个措手不及！”西一句。
“报！”两个士兵扶着一个灰头土脸衣衫烧毁的重伤士兵回来，正是刚刚扬言要偷袭的将领的传说中的精锐。
“才刚到赤水北翼，不知道对方用的是什么东西，像珠子，一踩上去就爆炸，声音巨大，马受了惊，紧接着又不知是什么东西，扔向我们，比那地上的珠子威力强十倍有余，兄弟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就都死了，只放我一个回来传话，说不要扰了他们将军兴致。”
“打草惊蛇了！唉！只怕更难对付！”有人感叹。
“我曲池对于律令诀不过其五分之一大小，根本不在话下，且千仓百孔，哪有值得一战之理。”一老朽拍大腿轻叹。还是曲池南城掌事。
“赤轮跟律令诀正如母亲跟女儿的关系，按理说不应该呀。”还是那面容如蜡的老人说。
“呵，反正他来，赤轮昭告天下连夜撤军了。我们原本内战多年，连象样的兵器都没有，况且这些年死去的同伴不计其数，或病或残的更多，光一个站在旁看戏的赤轮野狼我们已经招架不住，更不用说满副武装的律令白虎。”一位四十出头，看上去有点硬气的男人，狼狈不堪的表情道。
不讨论还好，一讨论，更垂头丧气。突然，烟花声彻夜响起，连续不断，让人立马打起精神。
“怎么了？”说话的是一位如梦初醒中年男子，嗓音很粗，跟他那肥头大耳的容貌很相衬，他警觉起来。
“报！”一跑腿气喘进门。“据说将军新得了一美人，火树银花不夜天，只为博得红颜一笑。”
“什么？这金雄也年过五十了吧？枯木逢春？”大伙难以置信。
相对这边的紧张气氛，另一边简直随意到变态。
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子，气质出尘，长得邪而不恶，艳而不俗，柔而不娘，美而不媚，霸气中带着丝丝温柔，加上微微一笑，冰雪都能为之消融，而他眼神里多少闪烁着些许小心翼翼的卑微。他此时与一位绝美的女子站在一起，女子大概比冰雪要冷，静静地站在那里正合那句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扎营在外，站岗哨已是最极致，还是远没有在高台观赏更加开阔。”木门无稽温柔地拂走清扫下女子肩上碎雪，风度翩翩道。
女子白皙颈部后面有个半褪色的奴隶烙印，每每看到这个，木门无稽都忍不住皱眉，心疼得紧。
身边的美人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似有气，又似在等其他的话题。
“小素儿不喜欢？”他略低头，计从心来，兴奋道，“来人啊。去赤水湖上打几个洞，我要和我的小素儿一起去钓鱼。”
来人应声下，不多时，看到成群一小队一小队的士兵到处在厚厚的冰层上打着洞。
“赤水湖最肥美的就属那忘川鱼，小素儿一定也会喜欢，只怕吃上一回，定会返寻味。”他说得绘声绘色，就差流口水。
不多时，来人了。说一切准备就绪。
而美人的脸色更冷。木门无稽撅了些嘴，很泄气道。
“让人先钓着。”
那人应声退下。
曲池议事厅上，消息又更新了。
“钓鱼的人退了下去，赤水湖上出现数百名举火的士兵，规模浩荡……”
“这个倒不用禀告，鼓声都响起了。我们反正坐着也是忐忑，倒不如去城墙上一探究竟。”提议的是位年轻人，看起来不耐烦，剑眉紧蹙，清秀的脸庞，而脸色铁青。
众人怀着对未知的不安抵达高处。只见那数百名士兵，举着火把，按部就班，动作一致，和着击鼓之声，管笛之声，或上或下，或聚或散，远处眺望，竟然以一朵巨大的红梅立体图案出现在冰天雪地里，瓣蕊分明，随着声乐的激昂，战士们步调一致，“喝喝”之声一致，更振聋发聩，妖娆乱红在雪地里绽放出傲骨红梅，视觉上还能清楚得看到花瓣中还覆盖着一小堆一小堆的雪，层次分明，照亮了整个天地，仿佛有那么一瞬，大家几乎都能感觉到连山河一震，欲为之倾倒。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南城掌事姗姗而来，他腿脚很不利索，上楼梯特费劲，为人又好强，不愿予人扶，此刻刚抵达目的地，着眼望去，只见一些四散开退场的士兵，而火把跟着他们轻盈矫健的身姿在迷雾中消失。
“这算是——请夫人阅兵？刚刚那梅花简直美轮美奂，可惜才持续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南掌事错过实在可惜。你们说，这不同颜色的火是怎么做到的？”说话的是刚刚要提议一探究竟的年轻人，他一个兴奋劲，真当自己是看戏的。
关于这个问题，另一边的美人也好奇。
“小素儿终于开口和我说话了。”木门无稽凑过十分自豪的脸，那距离近到，美人稍微动动嘴唇，就能亲上他那凉薄嘴唇。
“当我没问。”素霓见他这般，别过脸冷漠道。
“怎么会。小素儿无论说什么，我都铭记于心的。虽然，总是伤人心的话。”木门无稽明眸婉转，语气略带点抱怨，神情更像是久在深宫中没被王上召去侍寝的妃子。
不知在这位素霓姑娘眼中少主是什么样子，反正有事前来商讨的北宫锦廊看到的确实如此，并且觉得一点都不夸张。他微微瞟了女子一眼，询问的目光落在少主身上。不等他开口，木门无稽倒先说话。
“北宫你来得正好，小素儿想知道红色和白色火是怎么做到的，还有为何风吹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