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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正当林雨霁沉浸在往事中时,有人在向她招手,定睛一看,原来是冯大娘。

林雨霁向她家走去。

冯大娘身材矮小,但并不孱弱。她的头发是铁青色的,里面夹杂着一点白发;她脸上布满了像树皮一样的皱纹,那是岁月无情的刀雕刻而成的;她面色黧黑,小小的脸上和青筋暴露的手上布满了汗斑,那是经常在室外干活,阳光直射的结果。她的衣着跟大部分乡村妇女一样随意、宽松;她脚蹬一双解放鞋,鞋上和裤腿的下摆还溅有一些或干或湿的泥巴。她曾是村里的妇女主任,素来很和善、热心。她朝人看时,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都能轻易让人读懂那目光中包含着的无声的语言──亲切友好、慈祥仁爱。

冯大娘本来还打算去田里把一点没干完的活儿干完,当她看见这个脸色阴沉,怏怏不乐的姑娘时,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可怜的孩子,但愿我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她一边想着一边从家里搬出了一把靠背椅,坐垫是皮的。不大一会儿,林雨霁已经来到她跟前。

她不知道上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了,人老了,记忆力也在逐渐衰退,就像家里面的牛老了,耕田的速度就会慢下来一样。她把林雨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她发现小姑娘愈发标致了,个头蹿高了不少,五官也更加立体。

“你的眼睛怎么肿得这么厉害啊,我给你拿冰块敷敷吧,可不能再哭了!”她用亲切的目光望着望林雨霁,语气中充满了关怀。

在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林雨霁真的想把自己的悲伤和委屈化作眼泪流出来,但是她还是忍住了;她可不想看到冯大娘慌里慌张、手足无措的样子。

在冯大娘家,视野是及其开阔的,整个小山村朗然在望、一览无遗。这里山清水秀、景色旖旎瑰丽。水田一亩接一亩,像一条不规则格子图案的被套一样。水塘镶嵌其中,就像大地母亲佩戴的宝石饰物,是美观也是点缀;水平如镜,水波荡漾,像一块杭嘉湖的锦缎般细软平滑。

房屋都建在山脚下,有些人家多生了几个儿子,老的地基不够用,只能另寻它处。良田是不能占用的,只能选择偏僻荒凉的山坳或者工程量大的山坡来安家立户。无论把房子建在哪里,都是经过很长时间的考察和精挑细选的,建成的房子就像沈从文笔下白河边上的房屋一样——位置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他们都是一些勤劳的人,房前屋后,无不栽有绿树,莳有花草,种有蔬菜。有些本不适宜建房的荒芜贫瘠、景色单调、平平常常的地方,经过主人一系列的精心安排和布置,随后那个地方看起来是那么葱茏可爱,风光绮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就是建房子的理想场所。房子的外形和构造都能融合主人的审美和情趣,看起来十分舒服、养眼;加上四周景物的映衬,整个看起来就像一幅和谐完美的图画。外地人来到这里,看见翠影疏处、红花掩映的白房子,都会一面咂嘴,一面露出钦羡的目光。

红砖房已经代替原来的土坯房在这个地方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了起来,它们巍然屹立,为它的主人遮风挡雨。几十年前,村里面基本是土坯房,是用一块块形状规则的土块垒砌建造的,连地板和灶台也是泥土的,住在里面冬暖夏凉就像北方的窑洞一样。土坯房慢慢地被淘汰,除了美观外,还有外形、稳固性与安全性远不及红砖房。

在这个村子里,土坯房已经销声匿迹了,它现在只存于大家的记忆中。红砖房在顺应时势的情况下华丽登场,且样式繁多,各具特点。家家户户都把房子建造得安如磐石,稳如泰山。社会的进步就像一只很大的鲸鱼,它吞没了人类的旧居,吐出了人类的新居。没钱的人家房屋样式简单,只建了一个框架,大家一眼都可以看见虾子红的砖头,朴实无华,像一个不化妆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大部分的红砖房会粉刷,贴瓷砖,贴地板砖,装铝合金门窗,像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郎。

冯大娘家的房子是十几年前建的。冯大娘的老伴是一个“全把式”,善于学习和专研,什么活都干得有模有样,不久前他自个儿把家里装修了一下,现在看起来:墙壁崭新雪白,窗棂漆上了银色,地面贴了风尚大方的瓷砖,给人灿然一新的感觉。冯大娘又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家具被擦得闪闪发亮,摆放得井井有条。家里窗明几净、清清爽爽,看起来宽敞又舒适。

俩人说着闲话,冯大娘说:“村里面的人越来越少了,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有些老人也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前往孩子们居住的城市。村里面大量的田地杂草丛生,看起来绿茵茵一片,茂盛得很,比农作物还要长得好。”

林雨霁点点头,说:“我也注意到这种现象了。”

冯大娘无不担忧地说:“年轻人是不会回家种田的,也不会种了。先前的田地还可以承包给农业安邦公司,现在连这个公司也不知道是搬走了还是倒闭了。很多田里长的不是稻谷、油菜、棉花,而是丛生的杂草,真是不忍心看啊!”她痛心疾首地说。

林雨霁聆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看见几只麻雀,正在偷吃地上用来喂鸡的秕谷。它们十分警觉,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它们就会马上飞离地面;过了一会儿,警报消除了,又纷纷落下,在地面上蹦跶,重新啄食起来。它们一边吃,一边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冯大娘接着说:“真是时代不同了,以前人们把田看得多重啊,公家分的田,面积不对,那可要争得面红耳赤啊;每个人都觉得别人分的田比自家的好,在面积上增了光。干旱季节为使自家田里的庄稼不至于旱死,那可是用尽心思,劳心费神啊。那时候多热闹啊,吵着吵着,一天天也过去了,日子过得简单、但有滋有味。到了收获的季节可热闹了,今天你帮我家割稻子,明天我帮你家插秧,累是累了点,但是心里高兴,吃什么都是津津有味的。现在生活是好了,衣食无忧,家里也有存款,可是心里空落落的。孩子们都出去打工了,他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就说我的大儿子,他面临着买房子、买车子、养家糊口的压力。我儿子又没有一技之长,想要在城里买房买车又谈何容易,这些东西就像无形的枷锁、镣铐套在他的身上,让他不能休息、不能停滞、不能松懈;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儿,取不下来。我知道我不能劝他,我知道那是他的一种追求,如果没有这些追求,他也许会停滞不前了;但这种追求不是他自己想要的,而是这个社会,是其他的人套在他脑袋上去的。我的小儿子,他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多年,就是不结婚,说什么结婚压力大,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得起家庭。你说奇怪不奇怪,以前,穷得都揭不开锅,最后还不是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了,现在的人,哎……”

这里的土壤是红色的,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土壤变成了红棕色;春耕时,犁田机新翻出的粘稠如油膏一般的土壤是砖红色的。土壤的颜色跟烈日下劳作者脸上、手上、身上的颜色是一致的。再过一段时间,人们猫着腰在那里种油菜,他们穿着藏青色的衣裤就像油菜秧子一样,他们裸露的皮肤跟泥土一样,他们蹲在那里,就像芦苇地里的白兔子一样,路过的人不仔细看,是不知道有人蹲在那里的。

林雨霁看着稻田里面剩下的像大板梳似的稻茬,显得开阔、廓落、疏朗,她可以想象不久前这里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整个乡村稻花飘香。西风一吹,随风摇曳的稻田上翻滚着金色浪花,鳞浪层层,接连不断地传过东方去。那些荒废的田地,就像一只只慵懒的眼睛,正在注视着那丰收的景象呢。

说话间,冯大娘的孙子放学回来了,他三四岁的样子,在镇上上幼儿园。

“想你爸爸妈妈吗?”林雨霁笑着问。

“想。”小孩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爸妈多久没回来了?”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小孩子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天真无邪地说着。

“奶奶,游游什么时候回来啊?”他问。

“游游跟他爷爷奶奶去城里了,不会回来了。”奶奶说。

“那城里有他的爸爸妈妈吗?”他天真地问。

“当然有了。游游可以跟自己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那我怎么不去城里?”他抬头反问。

“若哪天你爸妈来接你了,你是跟奶奶在家还是跟你爸妈去城里?”奶奶眨巴着眼睛问。

孩子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但是他始终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玩玩具去了,他已经把这个问题置之脑后。可是这个问题却在冯大娘的心里留下了痕迹。她自言自语地说:“若是哪一天,我儿子也来接我们去某个陌生的地方生活,说真的,我真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我可不愿意离开这里,谁又愿意离开自己熟悉的有着深厚感情的家乡呢。”

林雨霁离开的时候,冯大娘还送给她很多东西:板栗、花生、红枣、豆子、鸡蛋……林雨霁摇头摆手,无奈对方态度恳切,她知道却之不恭,只得收下,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林雨霁在小路上走着,夹道上长满了植物。灯笼草上擎着一个个小巧玲珑的“灯笼”;野菊花开得轰轰烈烈,声势浩大;草丛中的婆婆纳分外引人注目,像袅袅婷婷、巧笑倩兮的少女;粉色的野棉花,清新淡雅;独行菜、马鞭草、醡浆草、刺蓟长得密密层层、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她不日将要离开这里了,尽管不是一去不复返,但是再回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了。她的养父母虽然都已经离世,但是只要她呆在这里,她就能轻易地回忆起跟他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这是别的地方所不能够的。她在小路上徐徐蠕动,她想把这一切通过自己的双眼在大脑中形成“底片”,以便日后可以“洗出来”看看,以解思念之苦。

她来到了水塘边,她记得小时候,那时候还是很热闹的,每次来到水塘边做什么,都能看见一些妇女站在岬角的一块伸向水中的石头上,他们蹲在那里洗脸、刷牙、洗菜、洗碗、清衣服,还有人在水边钓鱼,用扳罾捕鱼。现在四周寂寂无声,阒无人迹,家家关门闭户,悄无声息,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一把大锁像一根魔棒一样,把房间里面的一切与这个世界脱离开来。房子门前的桃李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好像它的叶子也追逐着风儿去了,剩下它孤零零地尽责地守候在那儿。橘子树上的橘子已经由青变黄了,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干。柚子树上的柚子像一个个黄色的足球挂在那里,只需一抬手就可以摘到。偶尔有过路人从旁边走去,总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母鸡在那里争先恐后地叫着,一只斑鸫在树枝上唱着凄婉的歌,一位老人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像是从另一个朝代走出来的一样。有间房子里面传来大人训斥孩子的声音,那声音特尖锐,像吹起的铜号的声音似的。

林雨霁走在路上还是碰到了几个乡亲,他们问长问短,目光透出关切和怜悯。他们希望她能去他们家坐坐,不过林雨霁都笑着摇头。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夜空是一片梦幻般的紫罗兰色。家乡的空气是清洌和纯粹、是宁静和柔美的,散发着泥土的芬芳,糅合着树木的清香。

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它就像一枚崭新的白金币镶嵌在黑里透蓝的天空中,给天地间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纱,飘飘袅袅,如梦如幻。星星三三两两,一闪一闪,看起来分外调皮。

林雨霁在外面东游西逛了一圈,回到老房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月盘”,月光像绵绵密密的雨水兜头浇下,让人感到舒适、惬意、神清气爽。

月亮静静地照耀着阒寂无人的房子,真是“其物如故,其人不存”。澄明柔和的月光洒在房前的空地上,像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里面写得:“庭下如积水空明。”月光洒在树上,光线被树叶遮住,只留下一点点碎碎的摇曳不定的斑驳影像。这样的月光是城市里面的灯光无法比拟的。只是庭中没有松柏树,看不到“宛若藻、荇交横”的景致。

林雨霁到各个房间看了一下,屋子里是那么清静和凄凉。其它的房间都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有俩妹妹的房间,里面一片狼藉:抽屉已经脱了轨;被子平铺着像是一张网;衣服也跟衣柜分道扬镳了;毛巾、拖鞋也逃离了原先的固定座位。林雨霁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切,好像这里是某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房间。她想了想自己的两个妹妹,她们是那么的陌生;也许她们也是这样看自己的。她心里想着:“难道这一切都是她们的错吗?不,我也有错,我太冷漠了,从来都没有想着去跟她们沟通,也没有想过要化解矛盾,这才导致亲情越来越淡薄。”她这样想着,心里不免产生了愧恧。

窗外黑魆魆一片,草地上的蝈蝈“括括括”地叫着,声音稠密如雨;一只鸟儿也卖弄起了自己的嗓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它随即意识到村里面的人睡得早,而它的叫声不是催眠曲,叫了几声后就飞走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房间很狭窄,逼仄。养母曾说:“室养人,人养室,卧室是越小越好。”但是妹妹们却住着大房子。从小到大,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好像都与她绝缘。她也记不清养母什么时候对她有个好脸色了。这么多年的疑惑,因养母临终前的话而涣然冰释。她心里想着:“为什么要带走我,让我跟自己的亲生父母分离呢?为什么带走我又不能好好照顾我呢?”

这种愤愤不平的幽怨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就释然了,她想:“不管怎么说,我的成长环境也不算太糟糕,养父一直对我很好;养母虽然不能做到一视同仁,但是也没有让我缺衣少食;而那些乡亲又是那么可爱。……”

那一晚她想了很多东西,就像拉网一样,提起的是一根,牵扯的却是千百根,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什么时候方睡着。

清晨那纯洁无邪,像兴奋难捺的孩子一样的阳光已来到了窗口,正试图把她唤醒。窗槛通过光的折射,给她靠窗的床上多了一块棱形图案的亮光;太阳越升越高,那束亮光像长脚了似的慢慢移动着……

她听见敲门声,时有时无的,她迷迷糊糊地走过去开了门。她看见三五个妇女站在门口,冯大娘也在这些人之列。

“这么晚还没见你把门打开,我们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一个脸上有块鸡蛋大小红色胎记的妇女笑着说。

林雨霁忙请她们进来。

大家说了一些闲话。她们都建议林雨霁去她们家吃早餐,当她们的语言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时,有个圆脸、上嘴唇有颗很大的肉痣的妇女随即去了林雨霁家的厨房,就地做起了早餐。其他的妇女有些人给她整理房间;有些人帮她把死者的一些遗物烧掉……林雨霁感动得热泪盈眶。在这个天气凉爽的早晨,她们就像火光一样,带给她温暖和希望。在她以后的人生旅程中,每当她陷入困境的时候、每当她遭受厄运的时候、每当她感到寂苦的时候,只要回想起眼前这一幕,她那不屈不饶的勇气又恢复了。

林雨霁收拾了一些东西送给村里面的人:一张写字台、一盏台灯、一台电风扇、一瓶洗发水等等。她在家里又呆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拂晓时分,也不知道鸡叫了几遍,她就醒来了。她透过朦朦胧胧的清晨雾霭向外面看了一眼,外面的一切像包裹在白色的塑胶袋里看不真切。时间还早,她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心中翻腾的浪花已经把睡眠给冲走了。她从床上爬了起来,约莫一个半小时后,她就离开了家。

远处传来公鸡和狗吠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清晰。晨光熹微,东方天上有一团金色的云朵,似乎在等候着太阳,就像天安门广场上的旗杆在等待着五星红旗升起一样。林雨霁走出了家门,脚步沉重地朝外面走去。隐藏在大山胸脯上的小山村还没有醒来,它还沉侵在香甜的睡梦之中。林雨霁不停地回头看,心里感到十分凄楚。

她选择不告而别,是因为她不想惊动那些好心的乡亲们,不想看到他们不舍的目光。林雨霁沿着村口那条斗折蛇行的小路向大马路走去,小路的两旁长满了植物,像两条绿中带黄的缎带一样,缎带的中间是条泥土路,由于秋季干旱少雨,路面干燥、硬邦邦、光亮、坚硬、刺目,就像女孩子头发的分线;又像绿色作物中间的垄沟。

这是一个稍有点凉意的静谧的清晨。一只蚱蜢从一片茅草叶子上飞到了另一片上,吱喳地叫着;一只声音清脆的黄腹山雀在松树上啼鸣;黑脸噪鹛在树枝上唱着婉转动听的歌曲;一对羽毛艳丽的红嘴相思鸟也开始在林间吊嗓;山雀在灌木丛中边飞边唱;一些不知名的鸟儿也来争噪。大自然最不缺的就是美妙动听的合唱。不过现在她听着这些欢快的交响乐,心里却有点淡淡的凄凉。

空气中有各种野果、花朵、土壤、树木散发出的香气,沁润着她的肺叶,让她感到神清气爽。

林雨霁沿着这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走到了一条柏油马路上,要说宽阔和平坦,小路是没法跟大道相提并论的;但要说可爱有趣,大路也不是小路的对手。林雨霁在大马路上站了不多时客车就来了,她上了车。

客车上坐着稀稀落落的乘客。坐在她左手边的两个中年人在聊天,不停地打着呵欠,声音很黏滞,像是刚睡醒一样。前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个老人,他拿出了一张四四方方的薄薄的花花绿绿的日历纸,卷成了一个圆锥形后,把白色的塑料袋里面的烟草往里填;填得不能再填了后,用嘴舔了舔,把露出烟丝的一端用食指捅了捅,随即点了火,抽了起来。车厢里面满是刺鼻的烟草味。一位老奶奶挑着一担东西,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干货,其中有干鱼虾,散发着一股鱼腥味。过了一会儿,车停了,上车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挑着一担芝麻糖,林雨霁记起以前过端午节的时候,家里就会买这种糖,又甜又黏,上面的芝麻很香。

又上来一个小伙子,外貌很像自己的男朋友刘潜,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

“若是我告诉他我将要离开这个城市,他还不暴跳如雷呢?”她在心里想着。

她又想起了俩人交往的往事,那时候他是个多么受欢迎的人啊!只要他看哪个女孩子一眼或者跟某个女孩子说话,女孩子的脸霎时就涨红了,眼睛也会闪烁着迷人的光彩;若是他站在公司门口,很多女孩子都会趋之若鹜地跟他打招呼。这也不怪那些女孩子——他是老板娘的亲弟弟,父母又是县里的高官,家道从容;他在公司担任要职;况且他外貌英俊、潇洒帅气、丰姿秀美、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连林雨霁刚进公司在受到他人排挤和非难的时候,她也幻想着他能看上她。哎,人啊,时常会被虚荣心蒙蔽双眼,会改变自己的本心,错误地做出一些决定。

后来他终于注意到了她,因为她也有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貌。他们在一起也有过一段惬意的日子,那段日子让俩人陶醉不已。他们俩经常一起吃饭,聊天,出去买东西;到一个有着秀色美景的地方尽情玩乐。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啊!他们的瞳孔变成了放大镜,把一点点美好的东西都放大到使自己心花怒放的程度。可是好景不长,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清澈的眼眸以前只看到美好,现在又可以看到缺陷了。刘潜有时候会变得霸道,他不希望自己的观点被反驳,不想自己提出的建议被搁置。俩人在一起,他总希望她能够服从他,崇拜他。刚开始林雨霁动不动就脸红,无限娇羞,单纯又活泼,对他情深意笃,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服服贴贴;不久以后,她在他面前也会蹙额皱眉,一点点事情就会表现得愀然作色,跟他闹脾气,反驳他的意见,有时还会跟他抬杠,争得面红耳赤。在他看来,她就像一盒超过保质期并变味的甜点一样。

爱情通常刚开始轰轰烈烈就像汹涌澎湃的浪花,浪花下,什么都看不到;慢慢地,浪花回落,水位下降,就可以轻易看到下面丑陋的泥沙、石块甚至是垃圾。

正想着,刘潜的电话来了,他们约好在车站见面。

汽车向前行驶,速度非常快,像一匹奔跑的猎豹一样,大路两旁的景物飞快地掠过。她感觉大地就像一根竹子,道路就是中轴线,车子就像刀,它迅疾地把大地那根竹子沿着中轴线劈开成了均匀的两半。头顶上云层很高,天空一碧如洗,晶莹透明。道路两旁就像两条长廊,那金黄的、杏黄色、红棕色、紫红色的树叶,就像画满了五颜六色的画的横槛,加上远处的漂亮的房子和清澈的水流,使汽车像是在用特效做出的场景中奔驰一般。

车站到了,汽车在进站口停了下来,乘客们鱼贯下车。林雨霁下车后在人群中张望,她看见刘潜站在一棵栾树下。

他个子高高的,体格匀称,头发厚而且黑,剪得很短,露出宽阔的额头,鬓若刀裁,鼻梁高挺,眼睛漆黑明亮,跟他浓厚的眉毛相得益彰;他衣着光鲜整洁,长得英气逼人、俊朗不凡、风流倜傥;只是面容严厉,目光如炬,给人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完美,甚至有点冷酷。

“你母亲去世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面无表情地问。林雨霁本来有很多话想跟他说,看到他那个样子,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像肚子很饿的人却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她心里很委屈,就抽抽噎噎地啜泣了起来。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他走过来,抱了她一下,他说:“别哭了,我跟你见面并不是想看你伤心的。”

“你跟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她擦干了眼泪问。

“我们找个说话的地方吧。”他说着。他可不想路边的人向自己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每次迎向这些人的目光时,他的眼光就变成了两根亮闪闪的刺针,让对方知难而退。

他拉她到了一爿小吃店,店门口有两棵木芙蓉树。粉色的花朵在绿树丛中艳丽无双,特别引人注目,不过仔细看,有些花朵蔫蔫的,一副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些花朵已经凋谢了。地上铺了一层发黄的枯萎了的花瓣。

这里的客人不多,老板是一副懒懒散散、悠闲自在的样子,他的注意力好像并不在这些客人身上;不过这里环境好、偏僻幽静,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上班呢?”他的声音变得平和了一点。接着他又讲了公司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不过林雨霁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她在心里敁敠:“我要不要告诉他呢?”

“我帮你申请了一个新的工作岗位,为这事我可是费尽心思。你知道,工作轻松、工资又可观的岗位,别人是不会主动辞职的。”

“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情了,不要。”林雨霁悲恸地说,边说边摇头。

“你说什么?你怎么了?”他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迎着他的目光,她感到惊惧万分,她尽力恢复平静,声音低沉但坚决地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你要离开这个城市,你要离开我,不,这不是真的,你在说气话对不对?你一定是怪我这段时间疏忽了你,对吗?”他凝视着她,感到颇为惊异。

“没有,你看不出我不是在开玩笑吗?”

他睁大眼睛盯着他,没有说话,半晌,他耸耸肩,表示自己仍很迷惑。

她见他回答她的只有沉默,她接着说:“我养母临终前说了一番话,虽然她声音很虚弱,我当时也不忍心听,但是我听出来她说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寻找我自己的亲生父母!”

“你想这么做吗?”

林雨霁点点头。

“你疯了,我从没听你说过,这应该是你还没有记忆以前的事情了,时间过了这么久,而你一点线索都没有;天大地大,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我有的,我的养母最后说出了一个医院的名字,我想就是我走失的地方。俗话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我坚定不移地找下去,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们的。”

“你理智一点好不好?一个医院的名字,你凭一个医院的名字就可以找到亲人?真是无稽之谈!先不说那个医院有没有倒闭,有没有换名字,就算那个医院还在那里,那你的亲人还会站在原地等着你去相认吗?”

“任何事情,不试一下怎么知道答案呢?每个人在还没有做一件事情以前,就往坏的方面想,又怎么会有动力付诸行动呢?为什么不往好的方面想,为什么不心存希望呢?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里面写着:‘人是为了自己的希望才活着的。’如果我们的心里都没有了希望,我真的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糟糕!”

“你的这些嘉言懿行,我不敢苟同!你要寻亲,是因为你想要一个家对不对?若真是这样,我觉得你为你自己建造一个家比寻来更容易!为什么不抓住眼前可以抓住的东西,而要去追求不切实际的东西呢?”

“我想找他们,我想看看他们,看他们过得好不好,也让他们看看我。我不能想象,一个走失的孩子,对父母意味着什么。”

“时间可以淡忘一切,可以医治所有的创伤!我想你的亲生父母绝不会困囿于这件事情。我是不放心你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的。你在这里,没人敢欺负你,你体会不到社会的险恶,人心的叵测;但是外面,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你又那么单纯,天真,善良。要进入陌生的剧场,大胆就是入场券,显然你没有,那为什么还要去碰壁呢?”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证明你是对的,但不是现在!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就让我一条道走到黑吧,况且,黑暗过后,黎明总不会缺席的。”她固执地说。

“那么你真的决定了?就算为了我也改变不了你的决定?”

“是的,我想是的!”她执拗地说。

“好!在你心里,你觉得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不,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跟我一起去吧。寻亲这件事情,只要我尽力了,结果怎么样我都可以接受,就像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里面写的:“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如果我没有尝试、没有努力,我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如果我没有曲解你的意思的话,你是让我放弃现在的工作,跟你一起去做一件疯狂的事情!──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你觉得可行吗?虽然是我姐姐,但也只是为我提供了一个平台,我在这里摸爬滚打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什么工种都摸清了,又晋升为经理,你让我放弃吗?东山再起、另起炉灶的事情,我不会去做的。就好像在耕耘一块地,已经获得了丰收,你却让我放弃而去开垦另一块未知的远方的土地。除非我脑袋发热,否则你的提议我是不会考虑的。”

“不是的,我们还会回来的。”

他用脚踢了一下椅腿,气汹汹地嚷了起来:“你真是幼稚!回来,什么时候?你能给我一个确定的时间吗?而我却可以告诉你,我前面所做的努力,在我离开的那一瞬间,全都失去了意义!”

“好吧,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各安天命吧。”她情绪低落地说。

“如果你一意孤行的话,我怕你什么都得不到,就像小学生的一篇课文──《小猴子下山》里面的猴子一样。”他说完就站了起来,表明想结束这场徒劳无益的谈话。她还僵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一个人左右为难的时候,只能听从自己的内心。远方的亲人像一股巨大的引力在吸引着她,她感觉自己这么做,完全是受了一股无形力量的支配。

她明明知道他会这么决定的,可是她心里还存着一丝的侥幸,就像那一星半点的火星,在它没有熄灭之前,她还是充满希望的,直到一盘冷水泼过来,她才幡然醒悟:像他或者其他一些思想成熟又理智的男性,终究还是会选择最稳妥的生活。他们不会去尝试没有把握的未来。他们的生活已经规划好,每一步都落在实地上;只有头脑简单做事草率的男生,才会为了所谓的爱情而牺牲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事业的。

刘潜并没有离开,他拿了很多啤酒过来,他就在她面前一瓶接着一瓶快速地喝着。尽管她一滴酒都没有喝,但是她却感觉自己像喝醉酒一样难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留下来吧,留下来,陪在他身边吧,看他这样难受、颓丧,只要你说一句话,他就会喜笑颜开,精神振奋;留下来吧,让他宽厚的臂膀缓解你的疲惫,让他的温言软语慰藉你的忧伤,让他为你铺平前行的道路;留下来吧,不用远走他乡,不用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不要面临未知的未来,也不用打理行囊;留下来吧,这里有你熟悉的亲人,有你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你熟悉的公司,有轻松的工作。……”可是,反驳的声音也不绝于耳,而且比前一种更响亮、更有说服力,它完全盖住了前一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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